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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语言问题》(原声音频)|第一讲 语言学跟跟语言学有关系的些问题(上)

好古斎 好古斎 2022-12-22

(赵元任先生,1892-1982)


第一讲  语言学跟跟语言学有关系的些问题


沈院长、台主任、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今天有这个机会,在台大文学院中文系开始讲“语言问题”这一系列的演讲,我觉得是一件很愉快、很荣幸、使我很兴奋的事情。今天的讲题是:“语言学跟跟语言学有关系的些问题”。这题目既然是有“跟”、“同”、“与”、“及”之类的字面在里头,当然至少是分为两部分的:第一部分讲一般的语言学;第二部分就是讲跟语言学有关系的一些问题。现在先讲一般的语言学。

语言是人类有史以前很早就有的东西;可是专以语言为对象,成为一门研究跟学习的叫得出名儿的科目,这只是最近几十年来的事情。这种先有现象,后有研究现象的学科——这种时代上的差别,是极常有的情形;比方上古人就会用火,可是到了十八世纪,才有关于氧气的化学;上古人就知道晒太阳取暖,可是到了二十世纪才有原子核物理这一门科目,才懂得太阳光是氢气融合成氦气所发出来的热能。话又说回头呐,语言学这一门学科, 也不是忽然就发明或发起的。中国很早就有所谓小学这一门学问。为什么叫小学呐?因为大学是读古人的经书的学问;要对于古人的微言大义有明白的了解,就得对于他们的用字、措词有正确的认识,所以小学就成为经学的一种辅助的学问。代表这门学问最主要的、集大成的一部著作,当然就是东汉许慎【音频为“沈约”,口误】写的《说文解字》那部书。稍微迟一点发达的嚜,就是汉以后隋、唐、宋、元最盛的所谓音韵学的韵书跟字书。不过音韵学也还是一种辅助的学问,他的目标是在:在读书的时候,可以把正确的音放在正确的字 形、字义上;同时对于诗、词、歌、赋的创作跟朗诵,也要有适当的准则。在西方国家的学术史方面,有所谓Philology —门学问。照字面上讲,Philology就是“爱研究字”的意思;所谓字是说出来的字呐,还是写下来的字呐?这就不大清楚了。在事实上,Philology 所注重的是推求某一字在流传的文献当中,某某章句究竟应该怎么怎么讲。所以某种文献,有某种的Philology,他的性质是近乎咱们所谓考据、训诂之学。那么无论是小学、或是训诂、或是 Philology,虽然注意点的中心不在乎语言,而这些学问所自来的基本材料,不外乎语言,特别是在语言在地理上的分歧,语言在历史上的变迁,随时就会把学者的注意,常常不知不觉的引上一般原理的问题上去。所以一般语言学这东西,就如好多所谓新的学科,并不是一朝一夕忽然兴起的,他的根源也是比较的渐渐的来的。可以代表一般语言学独立的年代——比方拿“language”为书名的作品吧:1921年法国Joseph Vendryès出了Le Langage这末一部书;差不多同时的嚜,美国的Edward Sapir也出了一部书,叫Language;接着1922年丹麦的Otto Jespersen用英文写了一部叫Language的书;1925年美国有一个期刊,叫Language,第一卷【在美国】开始刊行;1933年美国的Leonard Bloomfield出一部书叫Language,这是一部最有革命性的、影响最大的著作;以后就是1956年英国人——他在美国哈佛大学当教授——Joshua Whatmough写的一部也叫Language。这最后的一部著作里,虽然有些最近的玩意儿在里头,可是全书比较是通俗性的。还有些性质相同,名称不叫Language的书,我这不过举几个例,代表近年的一般语言学的发展就是了。

【那么】我说了半天,都还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或者可以说尽是些边际的话,而语言的本身方面一点儿都还没说呐!就好比吃煎荷包蛋,只吃外面的白,还没吃到里边的黄儿呐!

语言是什么东西呐?语言是人跟人互通信息、用发音器官发出来的、成系统的行为的方式。

语言的特征,第一:它是一种自主的、有意识的行为。咳嗽、打嚏不是语言,情不自禁的哭或是笑不是语言,可是唤人注意的 [ə hə̃]成心说的,那是语言;同样[a ha]也是语言。因为那些不是真的咳嗽、不是真的笑,是可以自主,要发要不发的,是有意识的行为。

第二个特征:语言跟语言所表达的事物的关系,完全是任意的,完全是约定俗成的关系;这是已然的事实,而没有天然、必然的关系。一个一生只用过一种语言的人,往往分不出语言跟语言所代表的事物来;所以在世界各地初民社会往往相信咒骂一个人的名字,就会加害到那个人的本身上。听说从前有个老太婆,初次跟外国话有点儿接触,她就稀奇得简直不相信。她说:“他们的说话真怪,嗄?明明儿是五个,法国人不管五个叫‘五个’,偏偏要管它叫‘三个’(cinq);日本人又管十叫‘九’(ジユウ);明明儿脚上穿的鞋,日本人不管鞋叫‘鞋’,偏偏儿要管鞋叫‘裤子’(クツ);这明明儿是水,英国人偏偏儿要叫它‘窝头’(water),法国人偏偏儿要叫它‘滴漏’(de l’eau),只有咱们中国人好好儿的管它叫‘水’!咱们不但是管它叫‘水’诶,这东西明明儿是‘水’嚜!”“这明明儿是水”这句话的精神,可以代表语言跟语言所代表的事物的关系,表现得再准确没有的了。一方面它表示关系的密切程度,使用语言的人根本不觉得是有两件事在里头;另一方面呐,所谓“明明儿是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完全是任意的,只是约定俗成的关系。

我刚才讲那个故事的时候儿,我只说有个老太婆,后来讲讲好象是中国乡下的老太婆似的,其实,这是从德国的故事翻译过来的,只是为求得使这个故事说得活灵活现的,所以我就给它有点儿上海人所谓的“调枪花”,给它改编了。要照原来的翻译起来,那么最后几句,其实是这么说的:“英国人管它叫water,法国人管它叫de l’eau,只有咱们德国人,管它好好儿的叫wasser,咱们不但管它叫wasser诶,这东西明明儿是wasser嚜!”这么一讲,你们听多别扭——简直是个阿木林了!咱们处在旁观的地位,听那个德国【乡下】老太婆那么样说,马上就听出来这显然是德国人的偏见,咱们拿一个不熟的语言一比,马上就觉出来,水这个东西本身是一回事儿,wasser这个字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所以看出来这个关系完全是任意的。】水才不“明明儿”是wasser 呐!

语言的第三个特征:语言之所以为语言,【语言】是一个人类社会的传统的机构。一种语言的产生,至少是由上千上万人的共同生活演变而成的、大同小异的互通信息的方式。语言在社会的变迁当中,固然有兴替盛衰的现象,所以现在调査语言的学者,有时候儿会碰到了只能找着仅存的一、二位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来发音,这人死了,这种语言就亡了。可是他这种语言早先总是有很多的人用,才会形成一个有系统的语言。

特征第四:语言既然是一种传统的机构,所以它同时【又】富于保守性,又是跟着时代变迁的。常常有人拿语言的变化跟动、植物的进化史比较。固然有些相似的地方,不过两者的速度是很不同的。语言的变迁在一个人的一生就可以觉得出来的,所以是以几十年算的,生物的演变那就慢得多,除了人工的特别选种和试验以外,通常的生物的演变总是以万、十万、百万年计,才有物种上的变化。

特征第五:任何一个语言,是一个由比较少的音类所组织的有系统的结构。人的耳朵辨声音的能力是以千、万计,可是任何一个语言所利用的必要的区别,只是以几十、乃至仅仅乎十几计的,这是平常人不大想到的【一件】语言上的事实。在一个语言范围之内,它的音类【是比较少、短短的一个系列】不但数目少,而且总是成一个相当有系统的结构。当然每一个语言的系统里有别的特点,比方说:中国话有四声;英国话动词分现在、过去;德国话名词分阴、阳、中三不管系统是复杂还是简单,有系统总比没有系统有办法一点儿。现在因为时间的限制,在这上半讲,讲一般语言学范围之内,就讲一讲历史语言学跟一般语言学的关系。

一般语言学的旨趣在探求人类语言的共同点,发音的清浊、长短、髙低,发音的层次,词、逗、句,语义的次序先后,结构上的分合,声音的多少,跟意义的分合,这些因素。这些问题是各个语言都共有的,虽然在不同的语言里,有不同的实现的方式,可是有些一般的语言的原则可寻,有普遍的研究方法可以适用的。至于历史的语言学呐,按广义说起来,包括任何时代、任何地方语言的事实的叙述跟描写,可是照学科名目的习惯说起来啊,描写现在的语言学的学问通常不叫历史的语言学,而就叫描写的语言学。【描写古时候某时某地的语言严格说起来是描写性的,而通常不叫描写的语言学,叫历史的语言学。】关于这个,以后还有较详细的讨论。我现在拿一个自然科学的比喻来解释一下一般语言学跟历史的语言学吧。自然科学里的数、理、化是一般性的、是没有时代性的,但是数、理、化应用在事实上真有的物体、物质上,无论是古是今,就成为历史性的科学了。照这样看法,天文是历史性的科学,因为是讲太阳、九大行星、恒星、星云等等的事实上的记载。地理、地文也是历史性的科学;地质更是历史性的科学了。一般语言学的其它方面很多,例如:语言的分类跟分布、语言跟意义的关系、语言跟文字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以后还会再提到的。

参考文献

赵元任. 语言问题[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3.



编辑:王君瑞

       钟国庆

审读:罗   菲

      温梦婷

转写:张   怡

责编:好古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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