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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丢了两个女儿,她觉得很幸福 | 生女为人 · 周笑天篇(上)

赵亚筠 戏局onStage 2022-11-21

周笑天的女儿丢了。

周笑天一共有三个女儿,一朵,二朵,三朵。

半年前二朵丢了,一天前三朵不见了。

周笑天成为海城最可怜的女人,最值得同情的妈。

海城不大,最早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渔村,前些年叫海城县,后来升级为市,算上郊区和农村人口,勉强凑到了五十万。冬天人更少,作为北方沿海旅游景点,十月后基本见不到游人,本地人不喜欢出门,海边有啥好看,从小看到大,风吹得脸生疼,还不如在家里看电视嗑瓜子,熬一锅鱼喝两壶酒。

可今天不行了。虽然雨雪交加,虽然寒风彻骨,海城人还是走了出来,开车,骑电动车,走路,把大街小巷塞满了。男声,女声,老人沙哑踏实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都是一句话:“三朵啊,快回家。”这就是小城市的好处,谁和谁拐几个弯都认识,说不定还能挂上血缘亲眷,所以一家有事八方支援,何况还是这种天怒人怨的事。

老人看见熟人,站定了说,这周家是倒了什么霉?

周家指的是周秀芬,周笑天的妈,也有可能指周李氏,周笑天的姥姥。海城还是小渔村的时候,周李氏是村妇女主任,年轻守寡,后来因为贪污村里的公款加上和村长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被轰下台。村里算命先生告诉周李氏,她八字和海犯冲,命中注定有这一劫。

周李氏带着一家搬到了隔壁镇。周秀芬初中毕业进镇纺织厂做了光荣的纺织女工。没过几年,海城发展壮大,把镇子又吸纳进来,周李氏一边打牌一边骂,还离不了这地界了!话是这么说,可此时周秀芬已经从普通女工升上了业务经理,后来又承包了纺织厂,成为为数不多的先富裕起来的人。牌友纷纷说,这地儿摆明了旺周家。周李氏正巧胡了一把大的,于是转怒为喜。不小心喜大发了,心梗死在了麻将桌上,连句像样的遗言都没留下。

算来这已经是12年前的事了。周秀芬操办了堪称盛大的葬礼,因为她企业家的名望和头上几个虚衔,不少领导都送了花圈,奉上了言过其实的溢美悼词,想洗刷周李氏的污点,让老太太含笑九泉。可做过的事终究做过,百姓说周李氏这辈子光看着折腾,没享过几天正经福,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周秀芬接班成为周家代表人物,乃至海城数得上的名人,不是说她经商多出色,或者资产多雄厚,这些年海城大步前进,做工程的开发地产的搞连锁酒店的,都比小小一家纺织厂有钱和前途。可她胆子大,人又凶悍,喝酒发脾气都不输给男人。前两年有人看中了纺织厂那块地,已经和市政府谈好了收购,但周秀芬硬是带着全厂职工家属堵门静坐游行,要求至少三倍赔偿金。开发商不肯,周秀芬就暗自撺掇厂里几个退休老职工去上访,带着劳动奖章三八红旗手奖章,省里不行就北京,差点没把一届班子搞垮。

纺织厂最终保住了,靠着给江浙大厂做外包惨淡经营。周秀芬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她的名声也坏了,职工们听说原本开发商计划好迁厂改建并给每人涨工资,周秀芬却隐瞒了消息。鼓动大家闹事,完全是因为她自己欲求不满。于是有门路的辞职走人,没门路的消极怠工,纺织厂更雪上加霜。

而周秀芬这辈子最不怕得罪人,“人不就是用来得罪的?”周秀芬一边抽烟一边说话,烟喷了满屋子,呛得人直咳嗽。“能得罪走,不得罪也留不住。”

这才过了几年稳当日子啊,周笑天又接连丢了两个女儿,这周家不是倒霉是什么?老人摇头叹气,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二朵七岁,三朵才五岁,万一被弄残了,弄去给傻子当老婆,可是作孽啊。于是继续找,把本该平静的冬夜搅动得不得安宁。

三朵丢的第二天,一大早,警官张聪就接上了周笑天一起出来了。用师父老苏的话说,不求真能找到,多少有些线索就好。

雨雪停了,天还阴着。周笑天坐在警车里,额头顶着车窗,眼睛盯着窗外,三朵现在在哪儿呢?吃饭了没?淋湿了吗?会不会害怕?三朵极懂事,见周笑天被周秀芬骂了,还会跑到厨房冲杯蜂蜜水端来给她。不管谁带走了三朵,千万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吃苦,也别让她受委屈。

张聪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见周笑天默默流泪,心里一声叹,真是可怜,半年内丢了两个孩子,她现在应该心如死灰。张聪刚分到刑警队,经验和年纪成正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四处看着,带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大海里能捞到针。

泪流干了,周笑天的目光开始涣散。她今年32岁,双颊松垮,鼻翼边有两道深且疲惫的皱纹直插到嘴角,把嘴唇紧锁住。大半年前她动了心思,想去打针做超声刀,可因为生活费都是周秀芬提供的,且要上报每一笔开支,所以还要先征得同意。周秀芬白了她一眼,“丑人多做怪。怪了也还是丑!”周笑天不吭声,给孩子收拾书包,书本落在地板上,砸出响动。周秀芬眉毛立起来,“你还不乐意?我一个人养活你们五张嘴,你哪怕能赚一分钱也算没白活!”周笑天低着头,手上用力揪着一朵的头发,心里想着,当初可是你说会管我们一家子,说只要我们听话,你养活我们一辈子,这才几年就后悔了?

周秀芬像是能听见她的腹诽,扔下手里的饭碗,“你就气我吧,给我气死了,我看你怎么办……你有这个心思你去运动运动,减减肥,看你这样子,早晚杨晓波得跟别人跑了,你到时候哭都找不到调门!”周笑天手上用的劲儿更大了,一朵疼得直吸气,好歹是扎上了,接着是二朵三朵。周秀芬换了衣服,走之前又回头,“不让你生不让你生,非要生仨!我的话不听,国家政策你也不管,弄这么一堆丫头片子,个个随你,将来也是没出息的货!还要钱,那钱不都给你交了罚款了?我没让你还,你还跟我掉脸子!老娘上辈子欠你的是不是?”

周秀芬骂够了,转身下楼去厂里,嘟囔着命苦,一把年纪还要挣钱养家,生个女儿就是废物。周笑天当听不见,把三朵推到一边,冲到饭桌跟前,刚才没吃饱,赶紧把剩下的两个包子填下去。一朵二朵三朵回到房间,门关得死死的,她们不怕她,她们只是不喜欢她。

车子拐了一个弯,钻进一条新扩建的马路上。张聪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周笑天一眼,“周姐,你好好看看,昨天你说是在公园走丢的,公园后门连着这条街,兴许孩子……”张聪说不下去了,孩子这么久不见踪影,怎么还会在街上?可就算知道渺茫也不能放弃希望,这是工作,也是良心。

周笑天点点头,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车窗外的街道和行人,沿街整齐但丑陋的店面招牌,还有坐在驾驶席上张聪轻扣方向盘的手指和已经出现褶皱的裤脚。她也看见了整个海城,她生于此长于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海城突然变大了,街连街路连路,像精心设计的迷宫,永远走不到尽头。海边多了游人,又仰仗着他们喂养起了数不清的客栈民宿酒吧饭馆,那些外来打工者,面孔陌生,因冬的萧瑟更加欲求不满,个个脸上状如饕餮。周笑天厌恶地闭上眼。

“没有是吗?你别太心急,我们会全力以赴……”张聪低声说,话里带着诚意和心疼,“休息一会儿吧,我先送你回家……你要照顾好自己,孩子会找到的。”

这是超出了他职业允许的承诺,也是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因为心虚,张聪连在后视镜里的目光接触都放弃了,死盯着前路,因此没看到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原本堆靠在车窗上瘫软的周笑天突然振奋又瞬间颓唐,不过一眨眼间。也许就算他看到了,怕是也难看清,她是振奋在“回家”两个字上。

离开家三个小时,听张聪说话,适当给出点头眨眼的反馈,看车窗外行人如织……周笑天觉得已经漫长到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她怨恨车窗没有贴膜,不足够把她全部藏起,责怪红灯太多,似乎有意抓住所有能把她展现在人前的机会。而她在外人前总是瑟缩,低人一截的。

回家就不一样了,昨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本以为会被责骂,哪知道等她的是许久不见的爱惜和呵护。关上门,拉上窗帘,她瘫在床上,杨晓波耐心询问她要不要吃点水果,周秀芬摸着她的额头说,我可怜的女儿啊,不要责怪自己,你没错。连惯常和她不亲的大女儿一朵也爬到床上,把小脸贴在她胸前,用最柔软的声音说,妈妈,二朵三朵快回家了。临睡前,她听见周秀芬在门外叹气,用一辈子没有过的温柔语气说,“让她休息吧,别烦她。”

回家真好。只是,三朵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再找找吧。”周笑天眼睛还看着窗外,兴许,兴许就能看见呢。

张聪把叹息都压在心里,恪尽职守,祈祷奇迹。

周笑天蜷缩在床上,就算窝成一团,也是硕大的一团,配合硕大的卧室,硕大的双人床——床是订做的,足有两米五,三个孩子可以睡在两人中间那种。当初订制这床是周笑天的主意,恩爱的时候可以抱在一起打滚,生气了各自霸占一方互不干涉。反正卧室这么大,空着也是空着。

周笑天不说话,隔一会儿哭一阵,一朵站在床脚怯生生地看着,大气不敢喘。杨晓波端了一碗馄饨进来,柔声劝,好歹吃一口。她转过来,眼睛通红,盯着杨晓波,声音颤巍巍的,“我把女儿弄丢了,我也不想活了。”

杨晓波把碗放在床头,温热手指触到周笑天脸上,拂去两滴眼泪。周笑天抓住那只手,狠狠按在脸颊上,按出了一个深坑,然后猛扑进杨晓波怀里。两人用一种看起来极不舒服的姿势拥抱在一处。她的心终于踏实下来。周秀芬站在门外,招手叫一朵,“让你爸你妈歇会儿,你……自个儿玩会儿吧。”

门关上,脑袋埋在杨晓波胸前,周笑天还是确定听到了周秀芬说,“我这是倒了什么霉?!”

周笑天开始发抖,手指死抠着杨晓波的胳膊,心一点点沉到了底。这才两天!周秀芬才当了两天亲妈,又恢复了往常凶狠的妖怪样。二朵丢的时候,她还温润了小半个月呢!周笑天慢慢抬起头,嘴唇咬出血印,松开了才说,“她还是我亲妈吗?她非要逼死我吗?”杨晓波一张胖脸,憨厚老实,不知所措。

周笑天和周秀芬关系紧张,人尽皆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一大家子远亲近邻聚在一处,回回都能听见周秀芬数落周笑天,胖,蠢,一事无成,结了婚还要老妈养活,活吸血鬼。人听了咂舌,打哈哈说这是笑天有福气,是你能干,三个外孙女多好,将来肯定孝顺你。周秀芬一个白眼翻到天上,“我可不敢指望,我活一天累一天,干不动了我就去养老院,省心!”周笑天在边上埋头吃席,自己嘴里塞满了,再把剩下的四喜丸子夹到一朵二朵三朵碗里,孩子贪玩,坐不住,周笑天边吃边吼,“坐好!”声音大得灌满了整间屋子,连带喷出了吐沫和饭渣。人看得讪笑,腹诽的话大概一样,这吃相这素质,还不如那些乡下来的穷丫头。周秀芬可算遂了心,“看吧,就这样的,我还能指望啥?”

周笑天继续吃,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像是在家里从来吃不饱。二朵把筷子掉了,三朵开始哭,周笑天嚷,“杨晓波,能不能管管你女儿?!”杨晓波从窗边蹭过来,三个女儿抱着他两条腿,鼻涕眼泪都蹭到他裤子上。窗边一起抽烟的男人们纷纷转过头,透着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焉的意思,也有一份不可说的嘲讽,看吧,上门女婿不好当,软饭不好吃。

外头丢够了脸,回家也不消停。周秀芬把包砸在地上,指着周笑天问,“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在外头给我丢人现眼是吗?”周笑天拉着一朵二朵三朵进房间,继续装聋作哑。周秀芬气得脸通红,“吃我的,住我的,花我的,我还说不得,管不了你了?”杨晓波最后一个进门,先把包捡起挂好,然后进厨房烧水泡茶,满屋子只有周秀芬一个人的声音,“滚,房子是我的,有本事都给我滚!”

但最终没人会滚。这种叫骂通常以周秀芬喊累了,端起茶杯告终,生活如河继续流淌。

现在周笑天死盯着杨晓波说,“我要是二朵三朵,我也宁愿死在外头……”

这是赤裸裸的指控,全海城警察和百姓都在找人贩子,周笑天却说周秀芬才是罪魁祸首。周笑天眼泪如珠,一滴滴滚落,“我这一辈子都毁在她手上了,她还要把你、把孩子都毁了。她就是个老不死的妖怪!”

杨晓波皱着眉,想无论如何她也不该这样说亲妈。可他也大概明白周笑天的恨。怎么能不恨?周笑天说,“我现在成这样,都怪她。”

刚出生没多久,周笑天的爸就走了,离家出走,没留下只言片语。不用问也知道,受不了呗。可周秀芬不这么想,她说是男人没良心,从周笑天记事起就说你爸死了,这个家里不许提这个人这个字,提一次饿一顿饭。好好一个富裕人家的女孩,硬是养成了吃上顿怕没下顿的恶习,结果就是有饭的时候吃得飞快,比一般孩子胖两圈。

周秀芬也胖,年轻时候因为身材没少受委屈,于是开始督促周笑天减肥。可惜周笑天管不太住嘴,半夜爬起来翻冰箱,零花钱都买了小食品;也迈不开腿,从小肢体不协调,跑步脚下拌蒜,跳绳总抽脸。那就上减肥药,周秀芬托人从国外买来最好的,周笑天一个礼拜瘦了7斤,停了药马上反弹14斤,学校组织体检,医生说再不敢让孩子瞎吃药,影响发育和智力。周秀芬没办法,只能放任自流,但嘴里不饶人,看见周笑天拿筷子就骂,又胖又蠢,将来怎么办?其实也用不着她想,周秀芬自有安排,成绩不好花钱念私立,本科上不了去民办大专,毕业没工作回纺织厂,只要周笑天踏踏实实的,愿意听她管就行。

但周笑天不想一直被这么管着。她那会儿喜欢看小说,在学校偷偷换了专业,工商管理转到中文系,只因心底藏着一个从未对人言的作家梦。没几天,周秀芬得到信,带着一车窗帘杀进了校办,纯白棉布挂进了学生宿舍,直接灭了周笑天刚刚吹起的梦想肥皂泡。周秀芬的话总是一针见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外头世界大,外头世界精彩,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外头世界能把你活吃了。

毕业时候,同学各奔东西,纷纷担忧前路茫茫。周笑天却打心里羡慕,前路再茫然,起码可以独个儿闯去,不像她,纺织厂大门敞开着,可跟牢笼有什么区别。也想走,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怎么走?身份证毕业证都在周秀芬手里攥着。周笑天就是她手心里养的一只蚂蚱,不顺心就可以捏死,反正永远蹦不出去。

接着是恋爱结婚。这也用不着周笑天自个儿操心,周秀芬一早看中了厂里做技术员的杨晓波,外乡人,父母早逝,老实听话,看着不会有什么出息,也就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周笑天打了主意,这次一定要反抗。她心里有个人,高中时候的学长,现在也回到海城开了农家乐。同学聚会两人见过,学长递给她一张名片,邀请她常去玩。

名片夹在钱包里,钱包摊在茶几上。周秀芬伸出食指点了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直言,人家要的是客户,你还当人家真看上了你?周笑天半晌没吭声。周秀芬抓起车钥匙,拉着周笑天直奔农家乐,叫来学长,开口就是,阿姨想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学长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阿姨,我有女朋友了。周笑天坐在一边,心如死灰。

周笑天不怪学长,只恨周秀芬。回了家,周秀芬指着周笑天说,“你看吧,要没有我给你安排铺垫,就凭你,能嫁给谁?”周笑天憋得脸通红,转身冲出门。

出了门知道自己无处可去,翻看手机通讯录,连个能说真心话的朋友都没有。也许周秀芬说的是对的,“谁会真心跟你好,还不是想花你的钱?”周笑天在海边走了走,饭馆里吃了一碗面,外加一个卤鸡腿,然后打道回府。

不低头是不可能的。她除了这个家,和家里的这个老妖怪,什么都没有。

幸好杨晓波不错,算不上英俊,但也没有一眼就挑得出的毛病,中等身高中等身材,笑容憨厚,声音低沉。她和周笑天原本就认识,往办公室送表格时打过几次交道。周秀芬提了让两人交往后,文件里就夹上了私货,巧克力,奶茶,口红,都是她喜欢的。约了几次逛街吃饭看电影,周笑天因为饭店排队人多找茬儿使性子,他买来冰淇淋哄她开心。见他急出一脑门汗儿,周笑天动心了。再看杨晓波也顺眼许多,某些瞬间某个侧面,还有点韩国影星的意思。

周笑天还满意杨晓波的是,和他在一处时,她能说上话。杨晓波憨厚,话少,骂他也不还嘴。周笑天没事找茬说糖葫芦酸了奶茶凉了,他巴巴跑去重买。周笑天问,“你嫌不嫌我胖?”杨晓波笑了,胖点是福气。周笑天垂下眼皮,“那还是胖呗……”杨晓波赶紧说,“不胖不胖,又匀称又好看”。

顺理成章定下婚期,四室两厅海景房,50万奥迪,高档装修进口家电,海城大酒店66桌婚宴,都是周秀芬一手包办,跟大城市没法比,但在海城这算一等一。周秀芬就一个要求,婚后一家子生活在一起。周秀芬说,只要你们听话,以后有孩子了,上学成家,我也一包到底。周笑天知道光凭杨晓波那点工资够油费物业费就不错,想吃好穿好,还是得仰仗周秀芬。杨晓波心里也有数,他孤身一个,乐观点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还是出手大方又有实体的宝。于是在别家可能要拉扯一番的事,他们快速解决了。

婚后半年,周笑天怀上了一朵,踏踏实实在家养胎,连去厂里打卯都省了。杨晓波包下了全部家务,周秀芬给周笑天的零用钱翻了两番,想吃什么随便,想买什么别心疼钱。最要紧的是,在整个怀孕期间,哪怕周笑天整天躺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刷卡网购各种有的没的,周秀芬也一次都没骂过。现在看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朵刚满周岁,周笑天就怀上了二朵;二朵满了周岁,周笑天又不歇气地怀上了三朵。周秀芬和杨晓波都不赞成要第三个孩子,且不说国家不允许,连医生也劝她放弃,二朵是剖腹产,现在要老三对身体伤害太大。周笑天捂着肚子锁上房门,硬是扛着把三朵生了出来。

三朵金花。外头人这么恭喜周笑天。这是非要一个男孩啊。外头人这么猜测。什么时候追个老四啊?外头人笑嘻嘻地问。周笑天有心继续生,杨晓波却死也不答应,他干脆做了结扎,彻底断了周笑天的心思。他说男孩女孩都一样,他没说反正都姓周。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忙碌混乱吵闹不休,周笑天搞不定三个孩子为了玩具裙子书包推搡哭喊,还要忍受周秀芬因为厂里亏损家用开支巨大成天发火,“养不起你还生,我欠你一辈子不够,还要欠个下辈子?”好不容易忙到孩子睡觉,老娘休息,周笑天一个人坐在客厅等杨晓波回家,本想说多少得点安慰鼓励,可杨晓波经常醉醺醺,嘴里冒着烟臭,目光迷离,一句醉了,累了,睡了,转身进卧室了。周笑天坐在沙发上,像个傻瓜。她追进去想吵架,可偌大床上,杨晓波已经发出鼾声。怎么过,怎么忍,怎么办?这日子真没法活了。

本以为已经活到了最难,老天爷偏还要给你来一次雪上霜。半年前,周笑天发现杨晓波居然有外遇了。以前喝酒回来不洗直接睡,现在不管多晚回来,都要在卫生间消磨大半个小时,这点工夫不够解酒,可足够消灭身上其他的女人味儿。周笑天先是种下了怀疑的种子,继而发现各种证据,比如躲在阳台上接的电话,比如衣服上粘的长头发,比如静音之后半夜还会亮一下的微信提示灯。

周笑天傻眼了。她想闹,又怕闹大了杨晓波一去不回头,留下她和三个女儿外加一个周秀芬,那日子更没盼头。她想跟周秀芬说,可老妖怪正在更年期,一朵要参加个课外书法班她都因为学费跳脚骂娘,要是知道向来被当成长工的杨晓波出轨,还不闹个鱼死网破?她想自己查,又怕查到了发现人家高出自己一大截,等于自取其辱。于是她只能忍,当把头埋在土里的鸵鸟,缩进壳里的乌龟,幻想着杨晓波看在三个女儿份上迷途知返。

那天周笑天接了放学的二朵去商场,是想给杨晓波买条新皮带,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很像杨晓波的背影,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姑娘。周笑天晃了神,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不知什么时候二朵不见了。二朵七岁,上小学一年级,背下了家里地址爸妈外婆手机号,可在商场一转身的工夫就没了,周笑天泥塑菩萨一样半晌不说不动,然后才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听得人心里直发颤。很快,警察来了,边上还围了不少人,七嘴八舌跟着想办法出主意,周笑天心里一片空洞,魂已然没了。

周笑天落入了地狱,自责悔恨怨怼恐惧,她把孩子弄丢了,怎么跟周秀芬交代,怎么面对杨晓波?杨晓波是疼女儿的,眼里的光骗不了人。他最爱二朵,二朵比一朵伶俐,比三朵嘴甜,杨晓波说二朵最像他,这下还不怪死了她?可她没想到杨晓波比她更自责,知道了原委后跪在床边抽嘴巴,发誓以后一心一意对她对孩子。他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他说我们一起,一定把孩子找回来。认错的话没说透,周笑天也没戳破,破了还怎么修补?说完了夫妻俩抱在一起哭,身子隔着衣服死死抵在一处,水乳交融。

多久没这样了,原本还怕再也不会这样了,谁知道因祸得福呢。周笑天看见自己心里隐隐生出一点不该有的幸福,明知不该,但丝丝点点的欢喜还是忍不住滋长出来。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了他,她可以抛弃全世界。

三朵丢的第三天。

阴云散了,阳光铺在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帆近浪,岸边堆积着细碎冰块,争先恐后地闪烁着。海城人已经接受了三朵找不回来这个事实。上哪儿找?人贩子又不傻,还能留在这儿等你找?现在说不定已经去了云南贵州黑龙江,说不定已经过了边境到了东南亚,说不定……但大家到底都是厚道人,再不堪的猜测留在心里,谁也不会说出口。何况都有一摊子事儿要忙,哪有更多力气管别家。

周笑天还窝在床上,杨晓波在床角和衣而眠,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分割线。周笑天慢慢把手探过去,生把光线割断,慢慢伸到杨晓波怀里。杨晓波醒了,周笑天把手缩回来,谁都没开口。杨晓波慢慢蠕过来,把胳膊给周笑天当枕头,让她好好蜷在他怀里。

“等二朵三朵回来,把钢琴班报上,让她俩一起学。”周笑天说。

杨晓波点点头,胡茬蹭着周笑天的脸颊,刺破了最后一点隔阂。

卧室外头一直有声音,听得出是周秀芬在接待各路来客,有慰问的亲友,也有送礼的客户,还有些邻居端着饺子捧着包子来,虽说平时和周秀芬没什么往来,也看不惯她成天耀武扬威的样子,但遭了这么难的事,她们还是于心不忍,说不管怎么样也得吃饭,不然怎么有力气去找孩子。她们看着一朵,心软的老太太眼泪落下来,你那两个可怜的妹子啊。一朵低着头不吭声,嘴唇倔强地抿在一处,颇有点周笑天小时候的样子。

大门开了关关了开,周笑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像这一切都跟她毫不相干。她们都是周秀芬的“人情”,是周秀芬这些年的积攒。就算没发生这件事,她们想来套关系,一样能找出各种理由。

果然有人说,孩子毕业了,正在找工作,不知道纺织厂还有没有位置……周笑天忍不住冷哼一声,杨晓波许是也听见了,也跟着轻轻叹息。还好,还有他,她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周笑天真想这么躲下去,可惜,没人能一直做鸵鸟。就算自己愿意,这世界也不会容你任性。

周秀芬推开门——这房子是她的,出来进去没有敲门的习惯——眼神避开杨晓波,直勾勾落在周笑天脸上,“出来吧,老苏来了。”周笑天没吭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点了点头。

老苏是警察,张聪的师父,专门负责二朵三朵的失踪案。老苏不老,还不到四十,只是白了一半头发。他懒得染,有人问,他说你没看那些小年轻花大钱把头发漂白,我这是自然白,省钱又时髦。老苏跟时髦没半毛钱关系,平日不穿警服就是牛仔裤黑夹克,很容易湮没在人堆里,常年戴墨镜也不是为了酷,是为了避免风吹流眼泪。

周笑天不喜欢老苏,就是因为看见他摘下墨镜后的一双眼。老苏眼睛不大,眼皮有些下垂,看人的时候略低头,眼珠使劲往上看,视线像钩子更像剑锋,顶开松垮的眼皮直钉进人心里。二朵丢了以后,周笑天没少和老苏打交道,听惯了他嘶哑烟嗓,言简意赅地问话。想。再想。没有别的了?接着想……周笑天想说,要是能想起来,我会不告诉你?说不出来就是想不出来,逼死我也想不出来。老苏站在窗边抽烟,想,再想想。周笑天闻着刺鼻的烟臭,眉头皱在一处,她是苦主,不是犯人,天底下有比丢了孩子的妈还着急的吗?可见是个没能耐的警察,只会抓着她凑数。老苏把烟头拧死了,转过头看着周笑天,想到没有?周笑天不吭声,她只想回家,想抱着杨晓波,想让杨晓波抱着,听他说“我不怪你”。

到底还是没找到二朵,警察一直在找,周秀芬花钱登了报纸,悬赏告示也贴了出去,杨晓波只要有时间就开车四处去转,周笑天每天把一朵三朵送到学校后也满大街转,可惜都没有。一个月没有,三个月也没有。周秀芬在饭桌上拍板,“以后该干嘛干嘛,日子还得过……”这话硬,但没错。周笑天晚上扑在杨晓波怀里哭了一场,念着二朵能落到一户好人家。杨晓波叹口气,“二朵聪明,兴许哪天自己回来了。”

老苏一直没放弃,三不五时地发来消息,说是在哪儿哪儿有人看见人贩子了,哪儿哪儿有人看见和二朵差不多的孩子了,他会去找去问。但在周笑天看来,这不过是另一种敷衍罢了,就像之前在厂里见过的工人,嘴上说干活好辛苦,实际上最能偷懒耍滑的就是他。

可没办法,现在讲究一案到底,周笑天就算再不喜欢老苏,也得继续和他打交道。三朵丢了,老苏带着张聪第一时间来问询,还是那种问法,想想,细想想,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三朵有没有说过类似想要去哪儿的话?想,多想。周笑天死抓着杨晓波的手,整个人都抽搐了,老苏才无奈告退。

又来。

周笑天眼巴巴看着杨晓波,他已经在主卧卫生间里洗了脸,刷了牙,走出来头发上沾了点水珠,透出一股肥皂清香,手里还捧着一条热毛巾,递给周笑天。总是要见一下的,躲不过去的。

周笑天一把把毛巾打落。都这会儿了,她凭什么不能蓬头垢面?

周秀芬坐在侧首贵妃榻上,把开了封的烟推过去,老苏看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的一朵,没接。周秀芬倒是不在乎,自己点上一根,喷出一口烟问,“查出什么来了?”

老苏没吭声,张聪接过话来,“阿姨,你之前说过的那些人我们都调查了。他们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周秀芬在二朵丢的时候曾扔给老苏一份名单,上面是她认为有可能拐走二朵的人,包括她开除的员工,周李氏曾经的邻居,纺织厂竞争对手,还有饭馆里头和她吵过架的服务员。三朵丢了后,周秀芬的名单更长了:小区物业经理,停车场保安,菜市场鱼贩子……都有矛盾,都是鸡毛蒜皮,但在她看来都是妥妥的犯罪动机。老苏心里知道不靠谱,还是让人挨个去查,张聪负责核实整理。事实证明确实不靠谱。名单上个个都不喜欢周家,但也只是不喜欢而已。鱼贩子说缺斤少两有过,拐人家孩子,犯不上。

周秀芬心有不甘,喷出一口烟,还想继续追问,周笑天和杨晓波出来了。张聪马上站起来,看着杨晓波,你手机一直关机,有点事想跟你核实下,跟我们去局里一趟。老苏没吭声,眼神箭一样射过来,从下往上,直射进杨晓波心里。杨晓波点点头,面无表情。

周笑天哑着嗓子问,“找到线索了没?有消息了没?三朵才五岁,别让人欺负了。”

张聪叹口气,“我们还在努力,你放心……”

老苏轻咳了一声,张聪的话没敢说完。

周笑天本不想出门,可杨晓波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周秀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他们好好查了吗?那个老吴,之前就因为我扣了他工资,闹了多少次?还说要烧了咱们家房子,这话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刚才你怎么不说?人家当妈你也当妈,你除了丢孩子,还能干什么?”

周笑天猛地站起来,但喉咙里压着的声音到底还是被周秀芬的眼神吓退了。她什么都没说,拿起车钥匙跑了出来。周秀芬的声音追在后面,像催命符,还好她已经听不清了。

海城真是不一样了,数不清的马路,直的斜的弯的,把城市分割成迷宫,入口是火车站,出口在滨海线。路边楼有高有低,房子有新有旧,白瓷砖上沾着灰,平添一份污浊。人还是老样子,年轻的不怕冷,光腿穿裙子,披着或真或假的貂皮大衣,在海风里走出心猿意马的节奏,她们嫌海城土,小,心里惦记外面的世界,总琢磨走出去,又担心出去了要吃苦,且没能耐留住,只好继续心猿意马。岁数大的都畏寒,用棉服羽绒衣围巾帽子把自己裹成一头熊,低头缩脖,认命也认家。周笑天抓着方向盘,满眼活人,心里七上八下跳出了慌乱。

跟着导航走,七扭八拐,周笑天终于找到了麦佳昨天微信里说的那个咖啡店。店开在海边,一栋不大的二层尖顶小楼,外墙刷成蓝白色,上面纠缠着已经干枯的青藤枝蔓。周笑天把车头顶到窗下,隔着两层玻璃,能看见麦佳正在吧台里忙碌。她穿着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套着锈色皮革围裙,头发散在肩上,转身时露出耳垂上晃动的珍珠耳环。周笑天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一块油渍,原不起眼,现在只觉触目惊心,于是从储物箱里翻出湿纸巾,用力擦了两下。

三分钟后,周笑天坐在了麦佳对面。咖啡馆只有她们两个,显得有些空旷清冷。周笑天不肯脱下外套,麦佳随手把围裙摘下来,搭在椅背上,里面原来是白色高领毛衣裙,裹身的,能盖住大腿根儿,一段雪白大腿下头是黑色过膝长靴,鞋跟上也有珍珠。麦佳把咖啡推到周笑天这边,“尝尝,新选的豆子,有橙子和巧克力香气,看看喜不喜欢。”周笑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动。

“笑天姐,你这两天一定很难过。没事,你想哭就哭,想说什么就说。我们是朋友,在我这儿你千万别客气。”

周笑天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勉强笑了一下,朋友?她可从来没把麦佳当朋友。半年前,麦佳作为社区志愿者出现在周家,白色真丝衬衫,黑缎伞裙,后来周笑天特意在淘宝上搜过,才知道这叫赫本裙,最便宜的仿款也要大几百。纤细手指掏出一张精心设计过印着天使翅膀花样的名片,有两个头衔,心理咨询师,社工服务中心主任。和今天一样,麦佳说,笑天姐,你把我当朋友就好。周笑天想说,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儿,你会和我做朋友?你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看我一眼。

“笑天姐,你千万不要怪自己,你没有错。警察一定会尽力帮你,我也会帮你的。”周笑天看着麦佳把手伸过来,搭在自己胳膊上。

帮?你能怎么帮?说些不咸不淡的废话,来满足你自己高人一等的骄傲?周笑天没忍住,往后躲了一下,麦佳的手落空了。她的手指头纤细好看,中指上戴着一枚不算大但足够闪的白金戒指。以前没见,这是新的,看来好事将近了。

周笑天声音有些古怪,“我的孩子,我比你心疼。可我凭什么怪自己?我什么都没错。你这么想帮我,那就帮我把孩子找回来。”

周笑天走了,摔门的声音回响了好久。静下来,喘匀了气再想,她真不是冲麦佳,她只是不喜欢所有漂亮女人。

在公安局门外等了小半天,周笑天才等到杨晓波出来,老苏和张聪一左一右送行,更显得他垂头丧气神情恍惚。她把吃了一半的汉堡扔到一边,按了一下喇叭。杨晓波猛地一抬头,显然振奋了一下,匆匆和老苏两个告别,三两步跑过来,开门上车,要不是周笑天手伸得快,差点一屁股坐在可乐上。

车门关上,两人目光拧在一处,周笑天是藏不住的心疼,还不到一天呢,杨晓波又憔悴了不少,整个人透着晦暗,一个字不用说,嘴唇颤抖着,这是咽下了多少委屈啊。周笑天恨不得一脚油门开到天涯海角去,找个没人烦,也没人能伤害他们的地方,就他们俩,好好活着。她知道杨晓波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怎么会一直抓着她的手,抓那么紧,十根指头扣成了结,一辈子也不打算放开的那种。

难受吗?真难受。可这难受里头沁满了安心,踏实,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周秀芬。周笑天没接,就让它固执地响下去。她倒要看看到底谁更固执。响了一会儿,周笑天干脆调成了静音。

“我们在外面吃吧,你不是喜欢吃火锅,我们吃火锅吧……”周笑天在路口转向,离家越来越远。

好一会儿,杨晓波开口,“有点事,我想跟你说……”

“吃完再说。天大的事也得吃饱了再办。不想吃火锅也行,海鲜饺子,烤肉,面条,你想吃什么。”

“你听我说,半年前,二朵丢之前,我给三个孩子都买了保险。我没跟你和妈说。他们现在怀疑……是我。”杨晓波快哭了,声音一直在发抖,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是你!”周笑天突然一转方向盘,猛踩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接着一把将杨晓波扯到怀里。“我知道不是你。咱孩子也都没死。都好好活着呢。”

杨晓波声音轻且快,好似要在用尽全部力气之前把话都说出来,“真不是我……她是卖保险的,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我对不起你。可我真的没有害过孩子。”周笑天闭上了眼睛,可惜她无法关闭耳朵。“我和她早就断了,二朵丢了,我再没见过她……她也不会害我们的孩子的……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什么人,周笑天早查过,一个卖保险的乡下姑娘,进城改了名字叫“沫沫”,圆脸细眼,又瘦又小,倒是长了一个不安分的心。巴着杨晓波,还不是图他有房有车,虽说是上门女婿,但谁都知道,将来周秀芬退了,这份家业都是他的。这姑娘愿意等。

可惜老天不成全。二朵丢了,老苏找上门,姑娘吓得哭,赌咒发誓拉过手亲过嘴,旁的还没来得及。本想是放长线,将来也好有骨气登堂入室,谁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老苏眼毒,知道姑娘没撒谎,也知道姑娘没胆子真去违法乱纪。周笑天私下求老苏,既然如此就别张扬了,只一条,姑娘不能再留在海城,世界那么大,爱去哪儿去哪儿。这话其实也不用老苏说,姑娘悄悄整理了行李,第二天就交上了辞职信,一溜烟儿躲远了。

杨晓波以为周笑天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她只是装成不知道。

周笑天想,如果杨晓波没说最后一句话该多好,如果他没替那个贱货说话该多好。这不是生把她放下的,不在乎的,又拎起来,非怼在她眼前恶心她吗?她知道他俩事实上没事,现在也知道了,这没事比有事更可怕。这是活活给杨晓波留下了一个没到手的念想。周笑天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心尖,又酸又疼,又恨又气。

可惜没有如果。周笑天松开了手,杨晓波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也许是真的怕了。他在为谁哭,孩子,她,还是那个贱货?周笑天想了半天没想通,只觉得心疼,不想看他难受,但好像从来也没琢磨过他为什么会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里夹着小冰粒,敲在车顶,乒乒乓乓,周笑天饿了,胃里长出了手,抓挠着五脏六腑,又空又疼,整个人都被抽干了,搅碎了。

“吃饭去。”她踩下一脚油门,乒乒乓乓,日子不得安静。车轮飞驰,碾碎雨滴,卷起地上一张纸,纸上面印着三朵的照片——三朵手里举着棒棒糖,嘴巴张开,缺了一颗门牙,没心没肺地笑着。

什么叫人言可畏,旁人看了不过是四个字,兴许还得说一句,哪有什么可畏,说穿了是心虚。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吐沫星子真能压死人。

本来已经平静的海城街上开始飘荡起负心男对亲生女儿下手的话,比三九天的雪花还要多还要密,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认识的背后说,认识的换成自以为关心的语气当面问。手机打开,各种消息弹出来,直怼进眼睛里。

关上门当鸵鸟不是不行,但得有把头埋进地里的勇气,和任谁叫都不起的韧劲。周笑天有,不管外头什么样,回到家,关上卧室的门,往大床上一坐,眼里见的,手里摸的都是自己的。世界很大,世界也可以很小。全看一颗心。

可杨晓波不行。就算周笑天拿走了他的手机,让他别去管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他还是难受。一夜之间,杨晓波鬓角居然冒了白发,眼珠通红,问他什么,只苦笑,不开口。

杨晓波没法开口,说白了,这家是周秀芬的,周笑天的,将来是一朵二朵三朵的,但永远不会是他的。他和沙发大床冰箱一样,算周家的物件,使用寿命长短要看表现和周家人的心情。

一开始他不是这么想的,刚结婚的时候,他一心想成周家人。将来周秀芬退了,厂子和家归他后,他也不会忘恩负义,该养老养老,该恩爱恩爱。他报名了几个网课,从销售到管理,力争更上一层楼,平日在工厂也是多学多干,谦虚谨慎。之前滴酒不沾的一个人,为了招待客户还差点喝成胃出血。他自认,尽力了。

谁知道这些付出在周秀芬眼里都成了不安分的佐证。有次杨晓波好不容易拉来一个客户,为了表示诚意,他将价格压了三个点,自问没违规。周秀芬为了跑赢对手,还有赔钱接单的时候呢。谁知道正打算签合同,周秀芬闯了进来,当着客户的面说,这厂子什么时候也轮不到外人做主,搞得客户都尴尬了。至此,杨晓波彻底对自己在周家的前程绝望。

对,如果非要给那次没成功的出轨找个理由,这是其中之一。有了见外的心,怎么待都是度日如年。不夸张地说,要不是看在三个女儿的面上,杨晓波早一走了之了。没走,是还想借着周家的台阶,往上再迈一步。他借用了一个信得过的同学的名字,注册了一家公司,将能转出来的单子都转给自己做,只等有一天时机成熟,他会和周家说清楚。

可惜运作了多年的计划,就这样被两个孩子的失踪打乱了。警察既然能查到那些保险单,说不定也会马上找到那家公司。若是被周秀芬发现……杨晓波了解周秀芬。她如果知道这一切,一定会把他撕碎了,踩进泥里,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杨晓波怕,真怕。他从农村考出来,一路走到今天,已经苦了这些年,凭什么要回到原形?

唯一办法是找到三朵。不是真指望能找到,杨晓波没那么天真,新闻里看得多了,人家几十年几十万公里天南海北走遍了也没成,他凭什么?只是要做出一个态度,稳住周秀芬,然后用最快的时间把公司盘出去,把钱攥在手里,就算东窗事发,他也好有个后路。

“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你别听他们的,咱们好好过日子,行吗?”周笑天把心揉碎了,把心里话掏出来,捧到杨晓波跟前。

她是真的信他,杨晓波或许有些贪财的毛病,可从来把三个女儿当宝贝。就算她们都姓周,那又如何,那也是他嫡亲血脉。有时候见杨晓波看三个女儿的眼神,周笑天还有些嫉妒,只能劝自己,爱屋及乌,好歹没给了外人去。

周笑天不想杨晓波出去,不是不让他去找,怎么找?那么多警察撒开了满城找不到人,他一个人去大海捞针?他又不傻,所以,他到底是去找谁?周笑天没拦着,因为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她更想知道答案了,就像心里有根针,露出了尖尖刺着。难不成沫沫回来了?

周笑天一刻都等不了了,从不想杨晓波出去,到催着杨晓波出去,心里火烧火燎。要是被她真的抓住了,她一定要冲过去,抓花那些贱人的脸,告诉她们,谁也别想抢走杨晓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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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卡罗琳

运营  龚禧

实习  苍术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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