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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减肥针,戳破“躺着瘦下来”的泡沫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3-07-31
采写/ 张志浩
编辑/ 刘汨

一位使用者正在注射GLP-1类药物 


2023年7月4日,华东医药的利拉鲁肽注射液正式获批用于肥胖或超重治疗。利拉鲁肽此前是用于治疗二型糖尿病的GLP-1类药物,同类药物还包括社交平台上更火的司美格鲁肽,因为伴有减重效果,早在获批前就被减肥圈子大规模超适应症使用,被称为“躺着也能瘦的减肥针”。

减肥是一条和天性对抗的隧道,在最热的夏天里运动,在加班的深夜拒绝外卖,在被挤干闲暇的社会里,人的自制力仿佛同样被啃噬。“减肥针”获批的消息制造了一个斑斓的气泡,包裹其中的人们相信医学会宽容懒惰。

经过多位内分泌科和减重科医生的确认,减重药物的确可以辅助肥胖症患者改善生命质量,但辅助的终点是自己形成健康的生活方式。当你尝试仅依赖打针来弥补不足的意志力时,气泡也已在被戳破的边缘。

GLP-1类药物制造企业官网上的宣传照

一场“减肥针”狂欢

打开社交平台,唐瑶又收到了几十条私信和评论,“第一针打了0.25mg没感觉,能不能再加一针?”“我身高165cm体重100斤也想打针,要去哪里买?”“我这里有药,更便宜。”......

她并非网红,之前的帖子常常没有一个点赞,最近的热度全部来自于一次关于“减肥针”的分享。

在各大平台输入“减肥针”,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狂欢。医生博主的科普视频往往热度最高,大众想从权威口中得知“躺着也能变瘦”到底是不是一件真事,得到的信息令大多数人沮丧——这里并没有明确的建议,它被证实具有一定减肥效果,但个体差异很大,而且它是处方药,必须在医生的诊断和允许后谨慎使用。

拨开争抢和追捧制造的迷雾,爆火的“减肥针”不是医生眼里新鲜的药物——而是中国临床已经使用超过十年的GLP-1(胰高血糖素样肽-1)受体激动剂类降糖药,主要有利拉鲁肽(2011年进入中国)、司美格鲁肽(2021年进入中国)两种。

今年7月前,此类药物在国内的适用症并不包括肥胖或超重治疗,但网上已经满是使用GLP-1药物减肥的分享帖。个体差异是巨大的,浏览到最后你也不知道应该相信“一个月能瘦三十斤”还是“姐妹们千万别打,没有减肥反而进了急救室”。不明朗的结论让更多想减肥的人好奇围观,相关帖子动辄数万点赞、数十万的转发量。

“暂无定论”没有影响到想减肥人群的决心,违规使用者不在少数。吴颖是较早一批“打到减肥针”的人,2022年5月,司美格鲁肽刚进入中国一年,血糖、体重都正常的吴颖就通过“关系”搞到药开始注射,三个月后她瘦了12斤。

吴颖对胖这件事很敏感,因为父母和弟弟都是大胖子,她害怕有天自己也会和家人一样。她刚来北京工作的几年体重一直维持在90到100斤,但是30岁之后,她发现维持体重变得格外困难,“也没有吃得更多,但好像代谢变慢了”。媒体不规律的工作也让她没有固定时间运动,“最多也就是提前一站下地铁走到单位。”

2022年初,因为疫情更加缺乏锻炼,身高162cm的她看着体重秤上的数字涨到了120。她开始能越来越清晰摸到肚子上的赘肉,直到有一天,她撑破了一条常穿的牛仔裤,她决定打针减肥。吴颖敢做“最早一批小白鼠”是有底气的,作为聚焦健康内容的媒体工作者,2022年初她就观察到“周围三个中年男性医生朋友的啤酒肚消失了”,打听后得知这是注射一种新药的“奇效”。

作为阜外医院内分泌代谢病学科带头人、中日友好医院内分泌首席专家,李光伟教授同时在内分泌科和减重科工作,GLP-1类药物进入中国后,他就遇到一批医护也来内分泌科要求开药,“如果他们没有糖尿病、单纯减肥,我们是不会开的。有些人可能是非正规渠道拿到药的。”

唐瑶在小红书发帖后也惊觉从非正规渠道买到”减肥针“并不困难。很多药贩子、美容机构的账号都嗅着“减肥针”的味道来了。有人在评论区说他那里有比医院更便宜的针,还有一些人会去帖子下面询问买药的“渠道”。“涉及到买卖针的评论我都要及时删掉,还举报了十多个卖假药的。“

唐瑶惊异于大家对“减肥针”的狂热追捧,分享减肥经历的喜悦被“害怕误导大家”的恐惧盖过了,现在面对评论和私信,她一律回复”问医生“。

受访者注射的减肥针
可以轻易拿到的紧缺处方药

为了体验“不用处方就能买到处方药”这件事有多么容易,深一度记者在某社交平台上随机挑选了三个热度中等、带有“减肥针”标签的帖子,评论“我也想变瘦,在哪里能买到呀”。刚写下评论,就收到近十条陌生人私信,“我朋友在医院可以拿货,顺丰冷链,我把她的VX留给你”、“我自己用的还剩下两支,原价出”、“医美厂家直销一针瘦,一个疗程瘦10-30斤,2-7天见效,加微”......

经过了解,这些人卖的减肥针就是GLP-1类降糖药,大多是周制剂的司美格鲁肽。深一度记者从私信中加了两个微信,一个是医美机构工作者,一个是药代。秒通过好友申请后,不等记者发问,他们就发来了一个“汇总答疑”,包括怎么验针剂的真伪、怎么使用。

他们的使用建议和医生的说法并不相同。李光伟教授表示这类针剂会有普遍的胃肠道反应,需要缓慢加量,“第一个月用最小剂量,第二个月加到中等剂量,第三个月才能用大剂量。”但在美容机构给的使用方法里,“第一次注射最小剂量0.25mg,24小时后没有明显不适就可以再补一支小剂量的,从第二周开始就可以加到中等剂量。如果小剂量和中剂量都没感觉的话,可以直接加到大剂量。”

医美工作者本人说,“自己比较狠,直接打了最大剂量,两支下去就瘦了22斤,现在只有89斤,但还没达到理想体重,80斤。”面对药物真假的质疑,她回复:“我们的药也都是从医院开出来的。”

在他们那里买针剂不需要处方,只要支付小支600-700元、大支1000-1100元的价格就能拿到现货(医院小支400元,大支价格一致,如果用于治疗二型糖尿病有医保)。深一度记者联系的那名药代在朋友圈里宣传,“此针为最美减肥季遇到的最强减肥药,即将涨价,要囤货的抓紧”,配图里有八大箱诺和诺德的司美格鲁肽注射液。

许多网购平台也可以买到该药。以某电商平台为例,有将近20个药房售卖该类针剂,咨询客服“没有糖尿病能不能购买”,得到的回复大多是“能拍就是能买”。实际购买时,只需要勾选“二型糖尿病”,药店的在线医生没有核实就开出了处方。付款时最多可以购买三盒,每盒里有一支3mg剂量的注射液,按照0.25mg每周的用量计算,一次可以购买到超过8个月用量的针剂,远超医院一次开具一个月用量的严格规定。

这完全是医院里此类降糖药紧缺现状的反面。李光伟教授在采访中介绍,医生绝对不会给只想变瘦的人开处方,“超适应症用药对医生是风险很大的事”,另外这类针剂从进入中国以来,就因为优越的降糖效果被二型糖尿病人大面积使用,医院里的存量仅供糖尿病患者使用都不够,“我在的医院用的是利拉鲁肽,前半个月还有药,后半个月就不能保证了。”

唐瑶有二型糖尿病,同时有减重的需求,但她希望多开几支司美格鲁肽的请求被医生拒绝了,“一次只能一支,医生说糖尿病患者要靠这个药治病,开多了害怕药贩子把这个药垄断用作减肥了。”在社交平台上,已经有糖尿病患者表示,2021年之后频繁遇到复诊拿不到药的情况,“最长一次等了两个月”,并呼吁大家“留药给糖尿病人”。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主任、北京大学糖尿病中心主任纪立农教授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相比利拉鲁肽,司美格鲁肽在网络上的宣传更多、效果更好,很多人都想开的是这种药。“糖尿病患者血糖控制得很好,突然没药了。二级医院可能直接彻底断货,我们大医院的断货频率是一两个星期一次,药来了之后几百支秒没,有一部分药肯定是超适应症用于减重了。”

吴颖是超适应症使用的典型案例。她并不患有二型糖尿病,体重指数(BMI)23,处于正常区间,完全不具备开这类针剂的条件。利用健康媒体从业者的身份优势,她拜托北京一家医院的医生朋友开了处方,在医院外的药店拿到了药。

违规拿药不是个例,采访中一位网友透露,自己的药是有糖尿病的朋友从医院开出来,自己拿了几支来用于减肥的。根据《极昼工作室》此前的报道,一个50岁的中年妇女,拿着80岁母亲的糖尿病病历,在西安的一家三甲医院成功开到了司美格鲁肽,不仅占用了糖尿病人的药物,还违规使用了医保。

根据李伟光教授的判断,该针剂即使之后大面积批准用于单纯减重,也不会在短期内纳入医保,“大面积临床使用就至少得等十年,纳入医保得更久。针对糖尿病患者的医保,对国家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经济负担了。”

纪立农教授介绍,自己所在的医院后来为了规范管理,优先满足糖尿病患者的用药需求,将这类药物的处方权收缩到内分泌科。采访中的各家医院也从剂量上严格防范药代,每人每次只能开一个月的用量,李光伟教授说,“临床上遇到过患者自行加量的,复诊时发现时间不到一个月,我就不能给他开药。”

网络上有许多“渠道”可以买到减肥针
真的可以减肥吗?

2014年12月,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 (FDA) 批准了利拉鲁肽“超重或肥胖”的新适应症,让这一类伴有减肥效果的降糖药一夜爆红。批准的主要依据是美国诺华公司用利拉鲁肽减肥的Ⅲa期临床试验获得阳性结果,结果显示,接受利拉鲁肽3mg治疗的成年患者,64%的被试者减重了5%(安慰剂组有27%被试者减重5%),33%的被试者减重了10%(安慰剂组有10%被试者减重10%)。

时隔近9年,国内以利拉鲁肽为主要成分的“减肥针”也首次获批。2023年7月4日晚间,华东医药公告称,其子公司中美华东的利拉鲁肽注射液正式获批,可用于肥胖或超重治疗。

值得注意的是,国内外批准利拉鲁肽用于减肥都是有条件的,成人患者的初始体重指数(BMI)要≥30kg/m2(肥胖),或≥27kg/m2(超重),并伴有至少有一种体重相关的合并症(例如高血压、2型糖尿病或血脂异常)医生才可开具处方。

国内首个“减肥针”获批再次为这场狂欢升温,唐瑶却先冷了下来,她打针的效果并不理想。

唐瑶BMI超过了27并有过二型糖尿病病史,符合适应症,她也完全按照医嘱用药,“但是只有第一个月体重下降了5斤,后面就完全不动了”。更让她沮丧的是,复查体成分时医生说,她掉的5斤是水分,甚至还少了一些肌肉,但是,脂肪量没有减少。

“上个月复查完我就想放弃了,想着自己承受了那么多痛苦体重还不动,人真的要抑郁了。”在唐瑶的体验中,这个针不一定会让人瘦,但绕不开吃苦。打针后的第二天,唐瑶和同事约好了吃火锅,但是闻到那以前最喜欢的味道后,她只为了不扫大家兴,艰难咽下去两口,“脑子告诉自己喜欢吃,但是饱腹感已经顶到喉咙口了,多吃一口就要吐了。”

她在打针后的那个周末开始便秘,每个月的大姨妈也经常“离家出走”。她还清楚地记得六月的一次公司聚餐吃了比平时多的菜,“晚上睡下去就反酸,使劲分泌口水也压不住呕吐感,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吐出来。”

唐瑶体验到的饱腹感其实是“减肥针”的主要作用。几位接受采访的医生解释了此类药物的减重原理——让饱食中枢更敏感的同时延缓胃排空,简而言之就是食欲降低、吃得少了。作为降糖药它又有和胰岛素不同的功效,GLP-1类药物是按人体需要调节血糖的,血糖水平正常的人用此药减重也不会产生低血糖的副作用。

但唐瑶体验下来,除了第一个月食欲明显下降,后面吃多少、吃什么还是要靠自制力。采访中她愧疚地承认,“自己从6月20日到7月1日摆烂了,想到反正体重不掉我就狂吃”,她每次狂吃后的第二天醒来都会很怨恨自己,“花了这么多钱,遭了这么多罪,我怎么能放纵自己吃肉呢?”

面对同样的药物,吴颖却有和唐瑶完全相反的评价,“这个针好就好在让我不会饿,这种感觉很好,减肥不那么费劲了”。她使用的最高剂量是每周1mg,三个月之后瘦了12斤。她停药后还控制自己按打针时的食量饮食、注重营养搭配,也在上班的时候提前一站下地铁走路,“现在的体重还保持在105斤左右,没有明显反弹”。

医生们在临床上也观察到了,像唐瑶和吴颖这样较大的个体差异。李光伟教授亲身体验的结果是,利拉鲁肽和司美格鲁肽对他都没有明显的减重效果。他解释这是由于自己的食量本身就小,用药后也不会有明显的摄入量减少,自然就没有减重效果。在李光伟教授的观察里,临床上使用此类药物时,大约有5%的人没有减重效果。

对于抑制食欲的功效,李光伟教授表示,这种抑制无法超越人的自身意愿,“比如很胖的人很努力地控制体重,但是到了上午十点多,意志力无法承受生理上的饿了,这个药可以帮你一些忙。但如果你本身没有控制食欲的意愿,药也无法完全取代你的个人意愿。”而且也存在耐药性,“头一两个月的减肥效果都特别好,慢慢就到平台期了,减的就少了。”

但从专业角度来看,几位受访医生都认可GLP-1降糖药伴有减重效果。苏海华医生在该药获批前就在临床上发现,注射利拉鲁肽的二型糖尿病人会发生体重下降的现象,但具体程度个体差异很大。

纪立农教授接受采访时说:“国内外的研究都表明GLP-1降糖药确实有减重作用,国内现在通过三期临床试验,药监部门审批了,它就可以在严格遵从适应症的条件下进入临床使用。”

李光伟教授介绍,GLP-1降糖药的减重效果远好于,目前国内唯一审批通过的减重非处方药奥利司他,“奥利司他最多只能减体重的5%,还因为原理是抑制油脂吸收,可能导致患者常出现屁股漏油的不便情况,但GLP-1类药最多能减15%甚至更多。”

一位医生的困境

“肥胖是直通八宝山的”,对于李光伟教授来说,“利拉鲁肽获批用于减重是一件好事。”

据《中国居民营养与慢性病状况(2020)》报告,有超过50%的成年居民超重或肥胖,6-17岁、6岁以下儿童超重/肥胖率分别达到19%和10.4%。这个人群在李教授看来,是糖尿病等代谢疾病患者的后备军,“如果有GLP-1药将他们拦在肥胖这个节点,也不至于发展出那么多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的病人。”

但困境是,该类药物获批前,医生不能开给单纯肥胖的人,否则就是超适应症使用,“这搞不好就进监狱了”。李教授在临床治疗的50年里,面临过很多次艰难的抉择,“近几年大概每年我都会有几十例超适应症使用,不忍心见死不救,如果我不是80多岁也有一定资历,我也不敢这样做”。

他曾经遇到过一个12岁的孩子,基因缺陷病导致病态饥饿,就诊时已经快200斤了,但是没有糖尿病。“先去了儿童医院医生不敢给开药,他妈一点办法都没有,来找到我了,我想着孩子将来没法上学、工作,正常过日子都是问题,就让他签了知情同意书给他开了利拉鲁肽。”

李教授介绍,很多医院都有审批超适应症的委员会,根据流程,患者签知情同意书然后医生上报。但他也提到:“上级并不希望我做这样的好事,这是会惹麻烦的。”在他的经验里,一旦超适应症用药后患者因为出现不良反应向医院追责,即使签过知情同意书,医生和医院也很难脱身。

谨慎原则下,李医生的超适应症使用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比如那些已经因为肥胖严重影响生活的人群。他曾遇到过因为肥胖无法生育的女性、晚上打呼噜严重到超过两秒钟喘不上气的人、要吃三种降压药或者已经到了要置换关节地步的胖人、因为肥胖出现心衰的少年......

李光伟教授在采访最后说:“为了健康的减肥是特别必要的,从医生的角度,国家批准一些药物用于减肥,即便不进入医保也受到医学界欢迎,因为它治疗了好多还没有糖尿病的人的肥胖,肥胖跟高血压、高脂血症、冠心病、癌症等等疾病都是息息相关的。”

但他也表示,这次华东医药的利拉鲁肽获批用于减重不代表这个困境就解决了。李教授医院用的利拉鲁肽是国外药企诺和诺德的,这意味着单纯减重使用依然是超适应症。然而获批的新药进医院又是一件难事,李教授说:“医院药品施行零差价,多一种药多一份成本,一个新药上市后两年后也很难进来。像司美格鲁肽,社区医院都有了,我们医院还没进。”纪立农教授也认可这一点,“审批通过的药不代表能顺利进医院,还要等很久,有些医院几年都不进新药。”

新药难进医院的问题外,满足适应症的条件在李教授看来也太过严苛。“现在的适应症对于单纯肥胖患者是BMI大于30,但其实BMI超过25就是超重,我在减重科遇到BMI27.5再合并一些其他疾病的病人都可以做减重代谢手术了。”李教授解释,这背后的问题可能是,这家药企只做了在这个年龄和体重范围内的人群的试验,所以审批通过写在说明书上的,也就只有这个试验数据的适用范围。

“现在难题就还在医生这里,12岁的孩子不在适用年龄内,但符合BMI要求,要救吗?BMI29但还没出现其他病症的人,只能等着恶化后再用药吗?”

华东医药子公司中美华东的利拉鲁肽注射液获批用于减重

代价和终点

医生的目的是为了健康的减肥,这和为了变瘦变美有本质区别。纪立农教授在采访中说,“现在很多人是在用这个药追求正常标准以下的体重,从长远来讲对于身体是有害的。”李教授也遇到过已经很瘦的女孩子想用降糖药减肥,他都会劝阻,“这药是有副作用的,不胖不能随便用。”

唐瑶对副作用深有体会,“我的大姨妈经常离家出走”。比起从半夜呕吐到天亮,这是有备孕计划的她更担心的事。

医生告诉她这些都是常见的副作用。胃肠道反应是最普遍的,某种程度上她就是“在靠这个副作用减肥”,肠胃难受人自然就不想吃饭了,吃得少是变瘦的重要一环。同时,身体摄入的能量迅速降低,自然会减少基本生存以外的能量消耗,就可能会导致月经不规律。

但“靠副作用减肥”也是有限度的,这也是GLP-1类药物是处方药的原因。李光伟医生说,“我们可以接受恶心的胃肠道反应,但如果到了出现呕吐的程度就要停药。”纪立农医生也强调它的处方药特性,“特殊情况可能会导致患者有生命风险,用药前一定要有医生辅导,有患者自行用药导致呕吐腹泻来急诊,患者的健康受损、花费增多,也加重了我们医疗机构的工作负担。”

即使满足适应症、谨遵医嘱、也幸运地没有遇到严重的胃肠道反应,“打针减肥”依然有不可避免的代价。纪立农教授在采访中说,“这类药物减重时会同时减掉脂肪和肌肉,这和我们只减脂肪的愿望是不符的。损失掉的5%-7%的肌肉在停止打针后也很难自然恢复。但如果不保持健康的生活方式,停针后脂肪大概率会迅速反弹、甚至超过用药前的水平。”

除了肌肉量的减少,纪立农教授还提到“不遵医嘱间断式打针会缩短寿命”。如果打针减肥到一定体重后自行断药,反弹后又再次打针,体重会处在波动之中,而“体重循环波动已经被流行病学研究证实会缩短寿命,增加死亡风险”。

各种风险背后的核心问题是,作为减重的GLP-1降糖药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检视。获批上市只是第一步,代表其通过了三期临床试验,纪立农教授表示,“国内不要求四期试验,但这个药用作减重的长期实验还正在进行,并没有数据保证该药的长期安全性”。

从机制层面看,审批通过并不意味着药物具备长期安全性。比如,一款叫西布曲明减肥药曾在1997年被FDA批准用于肥胖症治疗,成为明星产品,但后来被证实会增加心脑血管风险,导致内分泌代谢失调、精神紧张、睡眠障碍等。从2010年开始,相关国家相继将西布曲明列入黑名单,2010年10月,我国正式宣布停止生产、销售和使用西布曲明制剂和原料药。

此次国内获批的减肥药利拉鲁肽,以及属于同类药物的司美格鲁肽,在近几年的全球使用中也遭到了安全性的质疑。根据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不良事件报告系统 (FAERS) 数据,自2018年以来,至少有60 起服用司美格鲁肽患者出现自杀意念案例;自2010年以来,至少有70起服用利拉鲁肽患者出现自杀意念案例。不过,FDA表示,不能因此确定,患者自杀与GLP-1类药物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长期安全性的不确定和医院对新药的天然警惕,都使得获批的“减肥针”不会快速应用于临床。采访中医生们表示,各自医院目前都还未正式开始在临床上将GLP-1类降糖药单纯用于减重,但也知道院外有人在不正当地超适应症使用该药,“这是危险的”。

时代节奏加快,网红经济的兴起,让减肥看似也有了“捷径”。躺着就能瘦是极具诱惑的,不必挑战好吃懒做的天性,制造了一场没有踏实付出也能收获好结果的幻梦。医生打碎了这个梦——肥胖大多数情况是生活方式病,没有任何一种药物能让人在多吃不动的情况下变瘦,打针也只是辅助,如果停针后继续不健康地生活,很快体重就会反弹。

“我知道自己现在用这个针就是小白鼠,但想象自己打针后体重降到120斤,能开心地告诉老公我们可以生宝宝了,也能穿小裙子了,那也值。”唐瑶刚说完,又迅速地自己戳破了这个泡泡,“但不少吃不运动,想轻轻松松地只打针减肥,是做梦。”

最近一次复诊她的体重依旧没变,“医生一看就知道我是只打针,没运动。”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唐瑶、吴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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