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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目赏评 | 昆剧《国风》: 淇水依然故人眸

李俊蓉 中国戏剧杂志 2023-11-11


2022年第12期 总第787期


昆剧《国风》


      北方昆曲剧院新编昆剧《国风》于近日搬演,该剧讲述春秋战国时期许穆夫人的事迹,藉由历史题材演绎出震撼人心的家国情怀。许穆夫人为卫国公主,后适于许国。在卫国因国君宠鹤成癖、不思理政而亡国后,她一力奔走、各方斡旋,终使卫国复国。在漫长的乡思和复国的初心里,她挥洒才情,将心头情愫凝于笔端,写下动人诗篇。

      本剧是北方昆曲剧院又一力作,由罗怀臻编剧、曹其敬总导演、许春兰导演、王大元作曲。作为长江以北唯一的昆剧院团,北昆多年来在历史题材剧目上有诸多尝试,创作出《红楼梦》(上下本)、《影梅庵忆语》《孔子入卫铭》等一系列佳作,着力凸显其大气典雅的古典昆曲风格与当代美学精神。《国风》由北方昆曲剧院魏春荣、王振义、袁国良等名家主演,是北昆以历史题材抒写家国情怀的又一次突破,也是北昆典雅大气当代风格的又一次延伸。

许穆夫人的女性文人形象

      在文学史上,许穆夫人被称为我国首位见著于册的女性爱国诗人,《竹竿》《泉水》《载驰》三篇十二章诗作收录于《诗经·国风》,本剧即以此为名。如此的历史定位,注定在昆剧《国风》中,“女性情怀”与“文人品格”的气质必然交叠而生。许穆夫人这样一位可被视作女性文人之源头的人物典型,使得《国风》天然具有深厚悠远的文学背景与文化底蕴。本剧编剧罗怀臻曾成功创作过《班昭》《李清照》《建安轶事》等剧,在女性文人题材作品领域卓有建树,是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国风》一剧是其在古典文人女性题材上的再一次成功创作。

      文人创作与文人心理始终是罗怀臻老师所关注的命题。但值得注意的是,与《班昭》一剧着力刻画女主人公以修史为毕生事业的艰辛心路不同,许穆夫人与李清照、蔡文姬等人物形象相近,编剧并未将诗文创作作为“职业”进行描摹,而是关注其人生经历——聚焦这些具有文学修养、家国情怀的女性形象,以她们诗文音律的创作为着眼点,勾勒出她们的人生抱负和情感历程,继而突出她们伟大的家国情怀。

昆剧《国风》


      在《国风》中,许穆夫人自尘封冰冷的历史中走出,也有了好听的名字,姬熙。“熙天曜日”,是为光明,姬熙正是充满理想的角色。她的理想,既是对故国的眷恋与挽救,同时,她本身也是一个倾于理想化的人物形象。

      姬熙对于卫国的担忧及想要拯救的愿望,从其登场之际便已然彰显。而在得知卫国已亡的那一刻起,她便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相较于罗怀臻其他的女性文人题材剧作,观摩《国风》所能感受到的最大不同,便是女主角姬熙对故国从未动摇的情怀信念。不同于班昭在经过命运摧残、面对富贵宫苑所产生过的困惑与无力,也不同于李清照在山河破碎、替夫申冤无望后短暂的麻木与灰心,姬熙始终是十足坚定的。

      但这又是真实动人的。我想,在历史抑或现实中,真正秉承信仰的人,于危难来临之际,必然是始终如一的坚定,方能换来一次次的胜利与进步。姬熙便是这样,把对乡土的热爱、过往美好的眷恋化作至高的信念,凝聚为对故国的盼望与守护,这是她真实而必然的选择。

      姬熙的情怀是伟大的,身为女子以一己之力号召复国,如狂风卷沙,又似沧浪破空。但这对于创作却是极大的挑战,毕竟完美最难书写。而《国风》的创作却证明,无论是历史剧还是现代戏,具有爱国情怀的理想主义者艺术形象是可以不被流于形式的假大空所裹挟的,是可以血肉丰满、具有深刻的意蕴与精彩情节的。

独具匠心的戏剧结构与情境

      尽管《国风》中姬熙未曾动摇和犹豫,但并不代表失去了故事的精彩与人物形象的丰富。相反,编剧罗怀臻通过人物关系的妥帖设置、故事情节的层层铺叠与历史情怀的淋漓抒写,一段2700余年前的爱国故事,足以在今天的剧场中燃烧、沸腾。

      作为一出具有十余年历史跨度的剧目,该剧以许穆夫人奔走复国为主线,由四折及尾声构成,起、承、转、合之间气韵贯通。这样的结构延续了北杂剧“四折一楔子”的传统体例,但又有所突破,扩大了每一折所包含的情节容量,使得剧情推进与情感表达都不是单一的,每折之中和每折之间都有必然的承接与突转。

昆剧《国风》


      第一折“去国”以生旦离别为故事开端,却并不止表达分离与错过,而是重大的一国之托:即将嫁出的公主,将故国可能发生的危困托付于青梅竹马的邻国公子。这个行为就极具戏剧性,无亏对此是错愕的,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观众是震撼的,原来姬熙对故国之忧患竟深重至此,已然远嫁适夫却违背常理,以私人情感为砝码,将故国之忧托付于对自己深怀情感的无亏。

      第二折“鹤殇”开篇为姬熙在许国静好悠长的宫苑生活,享受着丈夫的爱怜与嗣子成器之美好,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是戏剧结构中的一个气口,让舒缓平静烘托将要到来的汹涌波涛。然后通过许王和优玬的对话,透露出卫国已亡的巨大变故,石破天惊却又戛然被遏止。而这一笔亦是向观众透露出真相,观众站在已知视角,怀有别样的心情来期待姬熙的所为。

      第三折“载驰”写姬熙途中历经宫门—城门—国门,艰难漫长的历程与波折被浓缩在这折戏里。先是被许国士人们以身谏阻,姬熙毅然冲破他们的道德伦理说教,勇敢出城。又在国境边际,不期想许王会携子等候,以母子亲情难以割舍为手段,对姬熙做最后的劝阻,但她终究还是突破了这层樊篱。对于姬熙坚定态度的表达并未止步于此,而是以动人的笔触来写母子相见的情节。姬熙多年来对许公子的言传身教,以及此刻坚毅的态度,让许公子读懂了母亲的胸怀与伟大。甚至,连许王也被说服了,不仅为之动容、从拦到放,且由许王引出了难民队伍中的姬毁,于是才有了姬熙说服隳志的姬毁。

      第四折“求援”开篇便是姬熙的第七根琴弦与第七日歌哭,当琴弦断尽,击板徒歌时,观众无不为之动容,她也终于听到了期待久矣的箫声。七日的僵持后,无亏从“不见”到“见”,作者将无亏“不见”时的伐狄谋略暗藏戏后,相对剖白时,她的借兵之求已经达成。本折并没有过多描述战争场面,与群雄逐鹿、战火飞扬的激荡人心相比,剧作家无疑更愿意抒写姬熙与无亏的那份情之所至。所以,该剧在明暗场的选择上做出精巧的取舍,起落之间,已悄然丈量出人心与历史的深度。

      通过四折戏的铺陈,《国风》一剧将一段远去的历史悲歌缓缓奏响,不仅在叙事上凝练生动,更是充分利用昆剧艺术擅长的抒情性,将人情世事吟咏而出。

人物关系的巧妙建构

      全剧故事堪称精彩,姬熙与每个人物情感的牵系与冲突都被赋予了相应的故事情节,构成了丰富的戏剧情境。同时,每个人物和姬熙的关系,也彰显出姬熙的不同身份角色,以及不同的性格侧面。该剧通过塑造迥异的人物性格,构成强烈的戏剧冲突。

      姬熙为卫王之妹、姬毁之姐,作为血脉相连的兄妹姐弟,姬熙对于故国家园的眷恋之情无疑最为强烈。卫王昏聩,姬毁懦弱,姬熙自愿成为家族中保卫故土的精神传递者,勇敢地在两个庸懦男人之间联结起振奋的纽带。因此,卫王悔愧的灵魂获取救赎,姬毁在胞姐的鼓励下也得以成就。

昆剧《国风》


      无亏和许王是与姬熙有情爱牵绊的两个男人。无亏与姬熙少年时青梅竹马却未成眷属,但这份情作为美好的记忆,升华为共同的精神向往。许王则是全剧最为特殊、复杂的男性形象,他与姬熙相伴十年,却始终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给予姬熙尽量多的知重爱怜,却囿于现实无法全情奔赴;他有帝王之冷酷权术,却还是在前往国门阻拦姬熙之前致函邻国通融方便……十年厮守未能化解开的心结,在永分离的前一刻终于释然。

      姬熙与许公子的母子关系也是剧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母子间是天然的血脉相连、同声相应。值得注意的是,《国风》一剧在姬熙执意复国、抛夫别子之际,并没有用所谓的“母性”来捆绑姬熙,没有迫使其在自身理想和信仰面前向亲子低头,没有用痛苦抉择来渲染烘托“为母则刚”的光辉;而姬熙作为母亲的称职与伟大,通过对许公子的言传身教赫然体现,这样的处理恰恰是对女性意识的呵护与珍视。

      优玬和瑶淇则是姬熙人物关系中最特殊的,姬熙与其他人物之间是有矛盾冲突的,而与她的这两个陪嫁优伶、侍女之间,体现的不是矛盾,而是再生,二人是姬熙故事行动线的交代者和串联者,更是姬熙的代言人。形影不离的伺候与陪伴是表象的戏剧描写,让姬熙在独自舞台表演呈现时,能够形成三鼎脚戏曲表演的美感;内象却是将姬熙的一切精神,赋予她的两个从人,把她个人的复国愿望,转化成潜在的集体愿望。

昆剧《国风》


      姬熙是家国担当在先的大女子,一切的情感牵绊和身份角色都不能动摇她的初心与信念。与姬熙相关的每个人物独特的气质由此得以被塑造;而这些人物气质、性格,也通过种种意象进行强化,使观者在感官上有了独特体会。如姬熙与无亏的知己眷恋之情,通过“琴箫和鸣”,张扬其灵魂的契合。无疑,最能象征卫王的是鹤,剧中他每一次的出场,必然由鹤相引,而其爱鹤恋鹤,也铸就了家国沦亡之悲。那么许王,我认为便是那“山野泉水引进来”的一眼人造泉,“煞费苦心”的姻缘,最终也被理解。而姬毁,我所想见,是他身披破毡隐迹于难民群中、屈膝存腿的样子,和姬熙怒斥他时将那席破毡扔去的瞬间吧。

历史题材昆剧当代化呈现

      昆剧《国风》选用全北曲曲牌进行填词作曲,又借由北昆名家演绎,是北方昆曲传统的集中体现。剧作结构上靠近“四折一楔”传统模式,可见北杂剧风范的遗存。北曲由七声音阶构成,字多腔少,整体风格偏向于恢宏大气。在抒发家国情怀时,铿锵有力、高亢激昂的演唱,恰到好处;而当表达情志艰深、所感幽微的情绪时,适当运用北曲南唱的方法,对曲情节奏予以处理,则又颇显细腻。

昆剧《国风》


      在昆剧《国风》的舞台呈现上,导演匠心独运,将歌队和舞蹈运用其中,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处理,在演绎情节、外化情感及审美造型上皆能妙用。如“去国”一折演绎离别情境,无亏与姬熙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相托、相送,但是他们的内心必然是澎湃汹涌的。内心之幽情通过歌队男女双人舞蹈及造型予以呈现,舞蹈的热烈浪漫更能衬托剧中人的克制隐忍,使得剧情表达更为强烈。又如“鹤觞”一折中,姬熙于春和景明时节闲游听泉,唱【看花回】一曲,随着她浏览景色、视角变迁,歌队女子变换身姿队列,时而如宫娥彩女伴随夫人身畔,时而仿佛化身宫苑中栏杆叠石彼此映衬,时而仿佛又让人想起姬熙在故国淇水游玩时回忆中的“娈彼诸姬”,个中意味,令观者回味无穷。再如《求援》一折,姬熙用尽周身气力抚琴吟诵,以图打动无亏及齐王,她在屏风后挥袖拨弦,歌队成员跪坐一旁,随其抚琴节律舞动,仿佛是音乐所弥散情绪的呐喊,又似为姬熙第七根琴弦上挣扎跃动的音符。如此变幻生动,充满想象,更遑论姬熙梦魇时歌队可幻化作卫王之幽灵,见姬毁时他们又变身为难民信众,在阴阳、虚实、人物间恣意跨越。

      此外,不同于镜框式的演剧模式,大剧院的演出将舞台细节放大呈现,从而要求演员的表演有所突破。京昆表演以严整规范著称,相对闭锁的模式为突破传统带来难度。但是在昆剧《国风》中不难看出,艺术家的表演极力追求古典与当代尽可能完善地融合。如魏春荣饰演的姬熙在和许王相处时,生活化的肢体接触体现着十年夫妻日久的相处;分别时彼此体谅和解的拥抱更是跳出了程式化,由此,感情的渲染淋漓而独到。

昆剧《国风》


      昆剧《国风》从数千年前尘烟里款款而来,古老典雅的瑰宝昆剧,融入时代的气度。即使是一段远去数千年的史诗,仍与当下心灵相通。许穆夫人留下永恒的华彩诗篇,字里行间的家国情义亦持久地感召着我们。历史的“国风”赋予新编昆剧现代的“国之风”,真是碧玉之美合于钟磬也。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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