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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爪哇1948:一桩惨案的民间记忆

丁剑乃辉 丁见印尼纪事 2023-03-23

那年在谏义里,旅馆里来了两位访客

那是2018年4月,我从雅加达到泗水,然后又访问了东爪哇小城谏义里(Kediri)。

有天下午,经朋友介绍,两位本地客人来到我入住的莲沁酒店。

俩人在楼下咖啡厅,向我讲述了一段饱含血泪与亲情的陈年往事。

他们希望我把这故事写出来,在媒体上发表,以此纪念逝去的亲人,同时提醒读者不要忘记70年多前的那段惨痛历史。

这两位客人,都是从事教育行当的知识分子,彬彬有礼,谦虚内敛,两个人都很安静。其中年长的廖林生先生,82岁,曾做过本地的华校老师;另一位姓劳,名奇炜,相对年轻,也70岁了,现在谏义里的一所私立医学院教授中文。

劳奇炜(左)和他的舅舅廖林生老人悲愤地沉侵在惨痛往事的回忆中。

劳先生是廖先生姐姐的儿子,今天他和舅舅一起来找我,先让我看了他本人事先写好的下面这段文字,表达了一个由来已久的愿望:

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姓氏文化血脉相传,劳姓乃为其一。据说全中国劳姓有50多万人,海外多少?不得而知,但先父劳炳枢先生即是其中之一家。
先父于我出生后第三天逝于战乱,我对他除了照片之外,其他均无印象。只知道他早年从中国广东开平下南洋,来印尼娶妻生子,未享天伦即含恨九泉,系吾等亲属人生之大痛也!
倒是我母亲在劳氏家族可大书一笔。我父逝后,她抱着三天大的孤儿,欲哭无泪,或许,在当时的大陆,守节守寡人数颇多。可是这是在印尼,年纪轻轻的她,硬是咬紧牙关。把五斤重的孩子拉扯成人。留下先父一脉。如今,枝繁叶茂。我多想到我祖父灵前,告慰他:劳炳枢有后,我妈的伟大……
先父劳炳枢(生日年月未知,死于1948年12月22日),出生于广东开平,由家乡南来印尼,其他资料不详。
母亲廖瑞菊(1922年9月27日-2015年11月23日),祖籍广东新会,出生于印尼,系二代华人,劳炳枢之妻。26岁守寡,拉扯遗孤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孙辈人丁兴旺。
本人劳奇炜,乃劳炳枢独子,居印尼东爪哇谏义里,在大学教授中文。劳奇炜娶妻郑秋建, 育两男两女,均已成家,目前全家共15口人,恳请广东开平劳氏父老乡亲如看到此文,代为打听并寻找先父劳炳枢亲人,寻根问祖,血浓于水,以偿吾之夙愿。
       劳奇炜 谨托于印尼谏义里                                              
70年前的安褥(Nganjuk)惨案

1948年12月20日,一位名叫廖瑞菊的华侨女性,在谏义里的娘家生下了一个男婴,就是本文主人公劳奇炜。

廖瑞菊原本和丈夫劳炳枢在几十公里外的安褥县(Nganjuk),经营一间照相馆。当她快要生产时,正赶上荷兰殖民当局在印尼发动第二次警卫行动,向东爪哇大举进攻。安褥县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丈夫便提前将妻子送回谏义里的娘家,以求平安。

儿子的降临,给这对在战乱中饱受惊恐的夫妻带来了欢欣,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就在劳奇炜出生的前一天——1948年12月19日,劳家自家照相馆所在地的安褥县,爆发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当荷军攻打东爪哇时,驻扎在安褥的印尼地方军队以革命的理由,把17岁以上男性华人集中在一座栈房里,然后放火烧栈房,并用机枪扫射那些想逃走的华人。当场屠杀了780人,连70多岁的老人也未能免。

那个年代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劳炳枢当时陪伴生产的妻子在谏义里,可能并没有听到安褥发生的恐怖惨案。于是,在儿子出生后第三天,也就是1948年12月22日,劳炳枢决定骑脚车返回安褥,不料却在半路横遭惨祸,死于非命。

劳奇炜之先父劳炳枢先生遗照。

“姐夫或许还惦记着自己照相馆的生意。可是就在他回去的路上,一伙身份不明的印尼人向他开枪,我姐夫从脚车上倒下,当场身亡。他骑的那辆脚车也被暴徒抢走。”

与外甥劳奇炜一同前来接受记者采访的廖林生老人,当年已经12岁,对70年前发生的悲惨往事记忆犹新。谈起姐夫遇害的细节,仍不禁声音哽咽。劳奇炜也在一旁泪湿双眼。

后来,人们才知道,1948年安褥县的排华惨案,并不仅仅只是12月19日发生的那场大屠杀。事实上在此前后,共有1538名华侨华人遇难,而劳奇炜的父亲劳炳枢先生,正是这些无辜死者中的一个。

再后来,人们在安褥东北部小市镇崖左(Bagor)通往茉莉芬公路左侧,为大屠杀的死难者建起了一座公墓。墓碑上刻有:

“魂兮归来。安褥县属1948年荷军第二次警卫行动遭难同侨780名丛葬于此。遭难侨胞公墓。安褥移葬委员会,1951年8月26日公葬,1952年6月22日立石。”

安褥遇难侨胞公墓之墓碑。


可怜又可敬的母亲

此次屠杀事件的结果,使到安褥在华人中间以寡妇城(Kota Janda)著称。可怜劳奇炜的母亲,幼儿还在襁褓,丈夫已然阴阳两隔,她当时只有26岁。

常言道,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劳奇炜出生三天,父亲就被人杀害,年轻的母亲带着自己唯一的、幼小的孩子寄居在娘家,靠着几位舅舅的帮衬艰难度日。

年轻时的母亲。

想起人生这惨痛的一页,劳奇炜不免悲痛难抑,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那天在莲沁酒店咖啡厅,他未能讲述更多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细节,只是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便和舅舅向记者告辞回家。第二天,劳先生通过手机Whats App发来了以下文字:

我想起来了,我妈有两件事给我印象最深刻:
第一件是当年我初在香烟厂打工,因为必须在早晨五点以前赶到工厂上班,所以清晨四点多就得从熟睡的妻子与半岁大的女儿身边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急匆匆地刷牙洗脸,而母亲不知何时早已悄悄起床烧菜煮饭,为我准备好带去上班的早餐,她宁可减少睡眠时间,也要亲自为我安排,这个情况坚持了好几年,她是何等的爱子心切啊!
第二件事更早一些,那时我还在读书时期。有一天因为有事,晚上到三更半夜我才从朋友家回来。谁知我一敲门,妈妈即刻开门,原来她怕睡在房间里听不到我的敲门声,而敲门声会惊动舅父等亲戚们的休息,所以宁愿躺在前庭的椅子上等我回家。等我进屋才随我进房间睡觉,一点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想,这两件事足已证明母亲的慈祥与母爱的伟大!

过了一天,劳先生又发信息回忆说:

其实还有一件事,但我觉得不值得宣扬于众。记得当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男客人,这个陌生的客人对我百般殷勤,又给糖果又给糕点,还问这问那,真所谓无微不至地关心。原来他有意要娶妈妈为妻,可是妈妈担心我将来在继父家里会遇到如何不称心的待遇,而断然拒绝了这门亲事。
为了我这个独生子,她情愿一生守寡,其实当时她也没什么收入养活我和她自己,但她也不管那么多了。为了我的前程,她牺牲了自己的前途,直到老、直到死……可怜而又可敬的封建妇女!

丈夫意外离世,家里的顶梁柱瞬间崩塌,孤儿寡母的,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难过!一般人都会被命运压倒。但是,面对年幼的孩子,当时还年轻的母亲选择了用坚强去面对。

她暗暗发誓,不再嫁人,只要儿子好好读书,把他培养成人。

劳奇炜的母亲廖瑞菊老夫人晚年时留影。

劳奇炜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他在华校一直读到高中毕业,斯文诚恳,知书达理。走向社会后,无论做哪一行,不管境遇好坏,都是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并且与妻子儿女一道始终对母亲孝敬有加,照料到无微不至,使到老人颐养天年。

一直到2015年,老母93岁高龄安然离世,魂归天国。

2014年劳奇炜的全家福,右一系他的老母亲。

事实上,劳奇炜先生父母所经受的苦难岁月,正是那个年代许多华人前辈血汗历程的缩影。

抚今追昔,笔者记述这样一段往事,并非是要记住仇恨,而是告诉华族后人慎终追远,不忘先贤,为建设一个繁荣和谐的印尼社会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有必要补充说明的是:我将此文投寄给印尼最大的中文报纸《国际日报》发表之后,过了一个多月,又收到劳奇炜先生的信息。

他高兴地告诉我,父亲的老家广东开平,已有劳氏宗亲看这篇文章,挂念在心,便辗转托人与他联系上了。他将在适当的时候回到开平,寻根问祖,实现认祖归宗的夙愿。

我为此感到欣慰。

这正是:“游子殇情慈母泪,梦里乡关望归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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