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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秦前红:韩德培先生逝世10周年

长江网 法学学术前沿 2021-03-23

纪念韩德培先生

编按

2019年5月29日,是韩德培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日。本文是秦前红教授2009年所撰写的文章,推送全文以示纪念。

来源:长江网。

5月29日正参加博士生论文答辩,忽有电话打来告我韩先生已经仙逝。虽然理性上知道“人固有一死”,虽然早知先生卧病在医院已达半年之久,内心作过接受不测的准备,但情感上还是不敢也不愿接受这样的噩耗。韩先生在吾等后生的心中犹如天人,大家都觉得他应可以千年不老,而今竟然在离百岁华诞不到半年之际撒手人寰,尤其是他希望最后回江苏故乡眷望一眼的心愿未遂,令人觉得苍天诡谲,痛哉哀哉!


党和国家领导人亲送花圈挽联,唁电从四面八方雪片式飞来,武大宋卿体育馆史无前例被辟为公共灵堂,数百学子黑夜中手举蜡烛为先生送行……大师远去,珞珈同悲,韩师备享了一个学者可能得到的哀荣。


韩先生的百年生命历程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缩影。他们有历经苦难而不悔的坚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担当;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的理想抱持。韩先生正逢盛年时被打成右派,是当时武大三名“极右分子”之一,从牛棚解放出来时已年过花甲。在此期间,他的珍贵藏书、著作手稿都荡然无存,自己身心备受折磨,妻子和儿女只能靠朋友接济度日。但当国家需要他为社会主义法制建设贡献智慧时,他立即全心全意地投入,毫无对过去恩怨的计较,岁月的苦难似乎没给他留下任何阴影。相反却充盈着临难受命、士为知己死的挚诚。


我的导师何华辉教授是与韩先生同期在湖北沙洋农场接受劳动改造的人,在他生前我曾多次试图了解他在劳动改造时的心境,比如是否觉得命运的悲苦,是否觉得国家政府对待的不公等,但他均要么笑而不答,要么轻轻带过,那份超然与澹泊让人着迷。


前苏联统治结束后,出现了一大批持不同政见者,对苏联党和政府大加挞伐,而中国受尽苦难的知识分子在获得解放之时,绝大多数表达的是对国家的苦恋和对执政党的感恩,这是一种值得深度解读的文化现象。有很多西方学者据此断言,中华民族是一个容易遗忘、缺乏反思能力的民族,故不能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也有学者认为这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存智慧,是东方式容忍、归隐美德的表征。我则认为近代以降的百年中国,社会发展迅猛异常,但知识分子并没有随着社会转型而完成精神气质的转型,实现传统知识分子与现代公共分子的契合,故知识分子的命运表现出强烈的悲情色彩。也因为这种命运的坎坷与悲情,而使那些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更加凸显,这是一代知识分子不能逃脱的历史宿命。


真正的大学,不在于大楼的多少,而在于大师的多少。韩先生是珞珈山的镇山之石,他代表了武大法学院的深厚底蕴和巨大力量。有韩先生健在,他人就不会对武大法学院小觑。中国改革开放后,有诸多法学院系与武大法学院同时恢复重建,武大法学院能够一骑绝尘,迅速成为国内法学方阵的领跑者,成为京城之外的最著名法学院,全在于以韩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法学家的运筹帷幄。1980年,中国改革开放刚刚起步,他就组织筹办国际法研究所,以因应改革开放对法制的需求;1981年,当绝大多数中国人不可能产生环境保护的想象时,他就预见到经济发展必然产生环境保护问题,因而倡导建立环境法研究所。如今这两个研究所都已成为国家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国家重点学科,也是武大法学院与国内兄弟法学院赖以一争短长的重要筹码。


韩先生认为人才是战略之本,他的识人之明、用人之量令人折服。著名刑法学家马克昌1979年还只是一个副教授,1980年就被韩先生破格提升教授。而著名宪法学家何华辉教授从1980年的讲师,连升三级到1982年就成为教授,创下当时那个年代高校职称晋升的奇迹。因有韩先生为代表的一批法学家产生的巨大凝聚力,才有四方学子对武大法学院的深刻认同和由衷地忠诚,才有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不计较个人得失,任劳任怨,奋力去维护和扩展武大法学院的荣誉,才有天下英才以能成为武大法学院的一员而备感自豪。韩先生不为自己的身前身后名,独自躲进小楼去撰写千古文章。他把大量精力投入到教学管理、学科重建、人才引进与培养等琐碎事务。故他虽未做到著作等身,但武大法学院的诸多著述其实却渗透他思想的精髓。


韩先生是融汇中西,兼通古今的大师。他既受过完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又受过系统的西方教育。既能出口成章,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又能抑扬顿挫讲一口纯正的美式英语。在武大的二十多年里,我无数次地聆听过韩先生的演讲,每一次都那么富有新意,动人心弦。他每次出现时,总是衣冠整洁,头发一丝不乱,语调一样地亲和,疾缓有度。即便到90高龄以后,讲话也是逻辑清晰,表达精炼,毫无拖泥带水,颇有玉树临风,卓然而立的气派。让我们这些后辈不由得产生钻之弥坚,仰之弥高的崇敬之情。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1981年在武大法律系开学典礼上,他老人家激情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种风范,极大满足了一个懵懂学子对大学生活的憧憬与想像。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今天先生就要上路了,您在天国不会寂寞。千万个学子会永远想念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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