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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禮》,原名《周官》,乃西周初期周公旦居攝時所撰職官政典也。


    《周禮》與《儀禮》、《禮記》並稱“三禮”,為記錄承載古代中國禮樂文明最重要經典之一。《周禮》雖經後世損益改編,漢代以降學者亦疑信參半,而書中所載基本內容為西周舊制則確然無疑也。漢人稱此書為“周公致太平之迹”,宜也!惟秦火焚書,《周禮》長期隱沒不聞,至西漢武帝時方出於河閒,劉德獻書於朝,旋入藏秘府。成帝時,劉向、劉歆父子校理秘書,始著錄其書於《七略》,所亡《冬官》篇以《考工記》足之。王莽時,劉歆奏請《周官》入經,為置博士,更名為《周禮》,遂列位官學,一躍升至崇高之地位。劉歆、杜子春師弟始為《周禮》章句,嗣後鄭興、鄭眾、賈逵、馬融、鄭玄等皆有注釋,斯學至此方顯於世。兩漢經師之注釋,今獨鄭玄注全存,最為寶貴。六朝陸德明《周禮音義》、唐賈公彥《周禮疏》繼起於後,陸氏音義以鄭注為本,並存漢魏古注及舊讀,賈疏則通解鄭注,考究名物制度,皆為參讀經注之羽翼。鄭注、賈疏、陸氏音義乃通往經文之津梁,構成《周禮》學之根基。


     至於《周禮》經及注、疏、音義之校勘,清代學者成就最大,計有浦鏜《十三經注疏正字》、段玉裁《周禮漢讀考》、阮元《周禮注疏校勘記》、王引之《經義述聞》、盧文弨《經典釋文攷證》、孫詒讓《周禮正義》等,尤以阮元《校勘記》(是書據阮元舊校本,而分纂者臧庸更校諸本)最稱全備。此外,日本學者有一部校勘《周禮》之著作亦極為重要,即加藤虎之亮《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此書一九五〇年代後期始出,故久不為我國學界所知,即禮學專家或聞其名,而未睹原書。余以為迄今為止,所有關於《周禮》經、注、疏、音義之校勘研究,《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最為全面詳細,亦最為重要,甚至已超過阮元《周禮注疏校勘記》,堪稱漢籍東傳以降日本漢學家校勘整理中國古代經典之最高水準。


    《周禮》於奈良時代既已傳入東瀛,典制書《養老令·學令》載見《周禮》等諸經(《令集解》卷十五《學令》引)。平安前期藤原佐世(八四七八九八)《日本國見在書目錄》著錄鄭玄注《周官禮》十二卷、沈重《周禮義疏》四十卷(另著錄六卷、九卷、十卷、十九卷等四種同名書)、《周官禮抄》二卷、賈公彥《周禮疏》五十卷、《周禮音》一卷、《周禮圖》(著錄十五卷本、十卷本兩種同名書)。《周禮》傳入彼土雖古,然不合世用,長期以來研讀者寥寥無幾,故江戶時代儒臣山井鼎(一六九〇一七二八)撰、物觀(荻生北溪,一六七三一七五四)補遺《七經孟子攷文及補遺》不收《周禮》。近代以來,《周禮》之學方稍受重視,林泰輔(一八五四一九二二)、重澤俊郎(一九〇六一九九〇)、宇野精一(一九一〇二〇〇八)、池田秀三(一九四八)等皆有專研,而治《周禮》校讐者唯加藤虎之亮一人而已。


    加藤虎之亮KATO Toranosuke),日本國静岡縣富士市人,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十月生昭和三十三年一九五八十二月卒,字子弸,號天淵。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畢業於廣島高等師範學校漢文科,師從漢學家三宅真軒(名貞,一八五〇年一九三四),先後執教廣島高等師範學校附属中學校、廣島陸軍幼年學校、東京府青山師範學校,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任武藏高等學校教授,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任東洋大學教授,二十三年(一九四八)任第十六代東洋大學校長,晩年出任無窮会圖書館館長、理事長及東洋文化研究所所長。《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之外,著有《支那貴族教育》、《弘道館記述義小解》、《詩教皇道》、《孔子とをしへ》、《支那民族性》、《皇道よりたる書經》、《弘道館記述義》等,文集有《天淵文詩》,著有《紀恩帖》、《國民精神文化講演集》(全八冊)等。加藤虎之亮於大正十三年(一九二四)春起立日課校書,開始撰寫本書,昭和八年(一九三三)六月脫稿,以《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總說》二卷獲得廣島文理科大學文學博士學位(《校勘總說》之部分内容曾連載於雜誌《東洋文化》第一百四十三號至一百九十五號,一九三六年七月-一九四一年四月)。其後加藤又不斷據新見版本加以增補修正,共得校記三萬五千、案斷一千五百餘條(附校異體字二千一百六十),一九五五年十月終於殺青並謄寫三部。該書歷經三十餘年始成,時長堪比胡培翬《儀禮正義》、孫詒讓《周禮正義》之撰作,加藤先後得其弟芳之佐及河住玄、杉村勇造二君襄助其校業,一九五七年十月、一九五八年九月財團法人無窮會景印手稿出版上下二冊。


    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用漢文寫就,加藤起初精讀《周禮注疏》,據毛氏汲古閣初印本,對校明萬曆重校監本,因知阮元校勘記紕繆之多,遂以清嘉慶二十年(一八一五)江西南昌府學阮元校刻《重刊宋本周禮注疏》為底本(校勘記用文選樓刻本),徧校諸本。本書所舉語句條目特標出見於底本、毛氏汲古閣本之葉數,就文字是非、先儒校語頗下案斷。卷首序説》依次敍述本書撰述之來由、論校勘必要、敍校書沿革、論校勘之難、論《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等,《引據各書目解説》則詳細介紹本書所用諸抄本、刻本及引據諸書,亦可視為校勘學之概論及《周禮》版本文獻之提要,卷末附錄《引據書系統表》、《官名目次索引》、《官名字畫索引》、《引據書目省稱字畫索引》、《校勘記正誤表》(卷一至卷二十七)及《異體文字校勘記》(前有《字音索引》、《字畫索引》)。加藤浸淫《周禮》既久,蒐集繁富,現存中日各種版本及相關文獻幾網羅殆盡,今臚列如下:單經本十四種、經注合刻本四種、音義本五種、單疏本一種、經注音義合刻本十四種、經注疏合刻本一種、經注疏音義合刻本十四種、諸家校勘本三種、元以前《周禮》注釋書八種、關通禮書七種、宋以前類書随筆類三十種、唐以前注釋書十四種、字書韵書類三十種、關《周禮》諸儒考説十八種。都一百九十三種,蔚然大觀。尤值得關注者,加藤所用賈公彥《周禮疏》為單疏本,此單疏殘存三十一卷,現藏日本國立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乃船橋家舊藏之天下孤本,蓋日人鈔自宋刻本也。加藤嘗論校勘三難之首為“取材”,而此書取材之繁且廣,誠可謂超邁前倫也。披覽此書,吾人不惟可以領略海外珍本之面貌,於習見版本如明萬曆重校監本及崇禎重校監本、康熙重校脩監本之先後關係、良惡亦有重新之認識。加藤以諸本校讀古書,其學風直承乃師三宅真軒,遍覽群書且必參看異本。加藤自評其書云:“玉石同架,瑕瑜並陳,人則厭其繁蕪,余則寧流于煩,無失于簡是期”(卷首《凡例》),學固有所自,既據諸本、衆説詳加校勘,又諳熟小學文字,故其校語頗有可觀者也。如《天官冢宰大府”至十人”賈疏此次言貨賄賂”,駁阮元說,謂當作訖此言貨賄賂”(卷一頁三十左。按訖”字屬上讀,又孫詒讓《十三經注疏校記》言次”不誤,非是);追師”至四人”賈疏在此者職云”,謂職”上當補案其”二字(卷一頁四十一右);夏采”鄭注夏采夏翟羽色”音義夏户雅反注同翟雉名”,駁諸本之句讀,謂翟雉名”三字當作一句讀(卷一頁四十一左至頁四十二右);《大乃施则于都鄙”鄭注長謂”至兩丞”賈疏而同名都故大夫不得都名直有家稱”,謂故”字下脫在都宗人也”五字(卷二頁三十三右)等,諸如此類,皆精審至塙也。視彼國先儒山井鼎、物觀僅詳記同異而未敢判擇是非者,不啻又上層樓也。


    周禮經注疏音義校勘記》固然重厚精細,而盡出加藤一手,疏失亦所難免,玆略舉一二:所舉諸家校勘本,不見清人汪文臺《十三經注疏校勘記識語》所採諸儒考説,遺漏于鬯《香艸校書》等札記類書籍;所列關通禮書,不取秦蕙田《五禮通考》,不知秦書徵引注疏可訂補阮刻本之訛誤;至於《十三經注疏正字》作者之考證,加藤竟誤信盧文弨之說,謂沈廷芳於浦鏜原編覆加審定,按沈氏僅錄存浦氏遺稿之副本,許為,而絕無審定之功,其子世煒歸美其父而獻於四庫館,遂陰奪浦氏之名也。經書校讐乃專門之學,豈一時聰明才力可置喙者耶!況四庫本所收沈本《正字》頗有訛脫,細尋其迹,知多為浦氏原稿之誤,若如氏所言曾經沈氏審定,則何以至此乎?又,加藤全書失校不一,間有引文斷句疏誤,其案斷猶有可商榷者,如《天官冢宰掌次”鄭注次自脩正之處”(卷一頁三十一右),加藤駁孫詒讓說,謂正”當作止”,脩止”為脩容止居之意,按此說未達一間,注雖當作止”,而止”非止居之意,乃容止,《毛詩··相鼠》人而無止”、《大雅·抑》淑慎爾止”鄭箋云止,容止”,脩止”謂脩飾容止,亦即《禮記·檀弓》所謂修容”。又卷末《異體文字校勘記》收錄異體俗字之外,頗淆雜諸本手民之舛誤,殊為不類。以上讀者皆須加留意焉。作為研讀《周禮》乃至三禮必備之參考書,加藤此書可謂日本漢學家回饋經書及本土經學之厚禮,於二千餘年禮學史上必將佔據一重要位置,固毋庸贅言也。


    本次景印,據財團法人無窮會之景印本再版,以廣流傳,並為編目錄於前,便於檢覽。倘有志者充分利用此書校勘成果,參考孫詒讓《十三經注疏校記》(一九八三年)、法偉堂《經典釋文校記遺稿》(二〇一〇)等近年始經整理問世之書以及黃焯《經典釋文彙校》(一九八〇年)等近人之研究,校理《周禮注疏音義》新定本,則加藤本人泉下有知,亦當樂見其成也。                 

            丙申六月壬子 石立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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