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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写论文,大学生已经不读书了

赵淑荷 南风窗
2024-08-31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赵淑荷

图片 | 南风窗记者 施泽科

编辑 | 施晶晶



这是林逸成为大学“青椒”的第四年,她却仍然没能摆脱“看论文看出工伤”的痛苦。


每年,她会被分配指导4——5位学生的毕业论文。很多学生苦于选题,不知要研究什么问题,会问“老师你觉得哪个选题好”,或者干脆让林逸给一个题目。


“但论文是你自己的事情。”林逸强调。


艰难通过了选题这一关,接下来她要帮学生找到“逻辑和结构”。很多学生只会拼接,他们在知网上下载了论文,看到哪句话喜欢就粘进自己的论文,但是每句话、每个章节之间,常常互相重复甚至彼此矛盾。


“我经常跟学生说,我现在看到的初稿,就像一条还没串起来的珍珠项链,是一颗一颗散的珠子。”


学生正在图书馆学习 / 施泽科 摄


有了框架,接下来是更为细微的调整。尚未习得规范学术表达的学生论文,很多谈不上具备学术语言。有的学生会有意识地模仿自己读过的文献,有的学生则意识不到写论文需要与写作文、写广告文案甚至写朋友圈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体。至于引用格式、章节体系、错字病句,已经是论文指导当中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林逸把自己的吐槽发到网上,本意是跟同行抱团取暖,结果收到的评论多数来自学生。有学生留言:“大部分本科生都是一群没有科研经历的小白,他们的本科培养中从来都没有人教过他们怎么写论文,怎么让逻辑通顺,怎么寻找创新点?”


大学生写作之难,很难归因到某一方。


青椒看论文看出工伤,学生委屈于怎么都学不会,社会对大学生有着“越来越不会写”的整体性想象——这代大学生的写作困境是怎么诞生的?我们又为什么必须重视“写作”这件事?



无从下手的论文

跟林逸一样,在一所工科院校的文科专业任职的老教师曲文,对指导论文这件事也有不少苦水要吐。


曲文工作的时间更久,这几年,他明显感到这一代学生的语言文字表达能力在整体性下降。“有的学生都不知道一个自然段开头要空两格,标点符号通篇都是乱的,断句也是乱的,还充满了大量的网络用语。”


但就曲文的观察,不愿或者不能好好对待论文写作,并不全是学生的责任。


绝大多数大学都要求学生在四年级完成论文,而这正是学生最忙碌的一个学年,他们面临着不同的人生选项,考研、出国、找工作,这些都让论文显得似乎不是那么重要。而另一方面,很多学校、很多专业的同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没有写过一篇论文,而毕业要求他们交出一篇选题恰当、论证清晰、格式规范的论文,他们自然会感到无从下手。


《一周的朋友》剧照


更糟糕的是,学生当中流传着一种糊弄的风气。“他们不会不给你过的”,高年级或者已毕业的学生会这样跟学弟学妹讲。学校要考虑毕业率和就业率,很少会因为本科生的毕业论文写不好而不予毕业,这让毕业论文越来越像一个“过场”。


毕业论文上的“导生关系”也存在问题。林逸曾经听到很多学生抱怨“论文导师不理自己”。老师有自己的难处:“对导师来说,教学只是他众多工作当中的一项,他可能还有其他的科研甚至行政工作要处理,而指导论文又只是教学当中的一部分,同时,一个学生又是他要指导的很多学生当中的一个。”


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在国内的顶尖院校。中国人民大学的教师董晨宇向南风窗提到,现在研究生的“研究”特性正在逐渐被稀释。一些学校、专业的硕士学制只有两年,学生花一年时间适应环境,接受课堂授课,第二年同时面临毕业论文和找工作,中间有实习、课程实践等等琐事,留给学生放在“科研”上的时间寥寥无几。


在非完全科研导向的本科生、研究生教育当中,学术写作的重要性不断被冲淡。不少高校在进行“去论文”化的教学探索,比如平面设计、播音主持这类更偏向于技能培养的专业,一些学校只要求学生进行毕业设计,或者允许将一些竞赛成绩抵换毕业论文的学分。


更偏向于技能培养的专业可能会“去论文”化 / 《暗恋橘生淮南》剧照


论文可以不是高等教育的金标准,但“写作”对大学教育的意义无需自证。它依然是一个人在接受大学教育和学术训练之后,对其能力最体系化、最成熟的一种展现方式。


清华大学的戚学民教授曾撰文称:“写作水平有一个基本的普遍的层面,并非简单的遣词造句,而是一个人搜集材料、发现问题、研究解决问题、论证观点的能力。”这种能力,是所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应具备的基本素质。


2018年,清华大学初次开设一门2学分的通识课“写作与沟通”(以下简称“写作课”),戚学民是写作课的第一批授课老师之一。2020年开始,这门课成为清华全校大一本科新生的通识必修课,借助“主题式、小班制、师生面批和朋辈研讨”的教学模式,在国内率先探索写作通识教育,着力培养学生写作研究型说理文的能力。


越来越孱弱的“笔头”,困扰着中国最优秀的一批青年学生。戚学民觉得,这很能说明全国各层次大学面临的普遍问题。



被忽视的思维能力训练

戚学民总结了现在的学生写作能力不强的几个方面:“第一,不知道如何提出命题;第二,不知道怎么论证问题;第三,不知道怎么查学术文献;第四,不知道区隔自己和前人的成果;第五,不知道使用学术语言;第六,不能写长文章。”出现这些问题的最主要原因,戚学民认为是学生的思维能力不足,再往上追溯,是因为我们的基础教育忽视思维能力训练。


戚学民向南风窗区分了两种不同类型的写作教育。我国基础教育所提供的写作训练和语文教育,更多地倾向于美文鉴赏;而能够培养学生进行逻辑推理和批判思考的写作课,应该针对说理性写作能力的培养。


中国古代语文教育里原本有应用文的训练,像桐城派散文就有着自己的一套说理逻辑,但是到白话文时期,新文学运动更多地去倡导表达感情和表现美,审美和言情就成了语文教育的重点,表达思想和组织逻辑的部分,比如应用文或者说明文,仅仅作为语文训练的一个枝节,不受重视。


这就形成了基础语文教育和高等教育学术写作需求之间的脱节。清华大学将写作课定位于通识教育,意在弥补这种脱节。


清华大学的图书馆 / 图源:清华大学


2018年开始,每一位执教写作课的老师都会设立一个研讨主题。老师们来自各个专业,给写作课带来了丰富的选项:工程师、文化遗产、游戏研究、《史记》与司马迁、梁启超与现代中国、传染病、英美宪法、哈利·波特……


戚学民在写作课上开设的研讨主题是“汪鸾翔:一个清华国文教师的学术与生活”。100年前的清华,大师云集,汪鸾翔在其中不是一个顶级人物,但是当时他在清华大学教授国文写作,面临着跟今天的清华一样的问题。


写作课以师生面批的方式进行教学,老师会具体入微地指出学生在写作思维上存在的漏洞。很多学生不知道怎么确定命题,要么大而无当,要么含混不清;论证时不懂得使用“证据”,也不知道区分“事实”和“价值”,论述的各部分之间缺少逻辑顺序关系。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对学生来说就是一次思维训练。


我们在相关论文里找到一个启发学生展开“元思维”的案例:请你回忆一下,为什么你要做这个选题?为什么你会起这样一个标题?为什么这篇文献在你文中出现的频率最高?为什么你先论述这个部分,而不是那个部分?为什么你会这样表述你的结论,还可以怎么说,这两种说法你觉得哪个更好?……


很多学生在写论文中不知道怎么确定命题 / 施泽科 摄


几年前,戚学民曾呼吁,国内“有条件”的大学应该都开设写作课。戚学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简单算了一笔账:“清华一年本科生3000人,我们要让写作课达到全覆盖,在师生面批这种教学模式下必须是小班教学,一个课堂15个人,那我们得需要多少写作老师?”


但我们至少正在迈出重要的一步——了解写作教育之必要。



好论文和坏论文

董晨宇已经在中国人民大学教了好几年“学术规范与论文写作”课程。今年,他与自己的学生合著的《拆论文》一书即将出版。


董晨宇觉得写作训练就像学游泳。很多写作教材就像一本“游泳十日通”,但是没有人是看书学会游泳的。他选择把学生带到游泳池边上,看看别人是怎么游的,分析一下他为什么在池子里呛了口水,这时候让学生自己下去,“去尝试,或者也去呛口水”。


董晨宇每年在这门课上拿来开刀的第一篇论文,是他自己的。他要求学生找到自己论文里的三个问题,然后他会跟学生解释,为什么你们的批评是没道理的或者有道理的,并指出那些学生没发现、但他自己认为存在问题的地方。


“没有什么不能被批评。”随后,他们在课上讨论全国获奖的专业论文,同学们对其展开猛烈的批评,董晨宇觉得自己被说服了。他经常从学生那里获得惊喜,这让他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同学并不缺少写作的能力,而只是缺少引导的路径。


写作训练就像学游泳 / 施泽科 摄


董晨宇的一个学生曾经跟他聊“失恋”。这位同学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分手之后大多不会发朋友圈“官宣”,但是会通过换朋友圈头图、删除以前秀恩爱的朋友圈,来告诉别人自己分手了。很多论文都在用戈夫曼的理论分析“自我呈现”,但他们写了一篇论文来分析“自我消除”,这篇论文发表在C刊,从投稿到采用只用了两个月,是董晨宇学术生涯当中最“快”的一个论文。


这个教学相长的例子推动董晨宇去思考,对这一代学生而言,什么是好论文,什么是坏论文?


他简单总结,好论文有两条标准,“向后看能发现它的根,不是无源之水,是跟前人的研究存在对话性的;向前看能发现它的未来,不管大小,它对学术发展能产生自己的贡献”。


至于研究方法是否合适,文献综述写得好不好,理论应用是否充分,这些都是“技术”问题,其实很好解决;而很多学生从根本上缺少的,是“通过论文来自我解惑的动力”。


学生缺少通过论文来自我解惑的动力 / 《荞麦疯长》剧照


而最常见的“坏论文”,董晨宇同样总结了两种。一种是能力跟不上野心,比如“大学生社交媒体使用动机研究”,但学生不懂怎么对大学生群体进行抽样,他们会发朋友圈,会在微信群里发链接,附上一个求回答的红包。“这不是‘大学生’使用动机研究,这是‘你朋友圈和微信群里拿了你的红包并且有良心没有拿了就跑的那些人’的使用动机研究。”


另一种是缺少自我要求的、高度流水线化的论文,比如“中国日报和纽约时报的某一个问题上的报道差异”,研究结论是“报道框架的差异基于媒体所有权”,中国日报向着中国说话,纽约时报向着美国说话。“这用你发现吗?”


写作困境并不是孤立出现在学生新建了毕业论文文档的那一刻,它是整个教育环节中缺陷不断累积的结果。


“基础教育的基本逻辑是,从一堆有可能是错误的答案中找到正确的答案,或者是找到某一个中心思想,这让学生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感觉,就是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才能证明自己是优秀的。”


写作困境是整个教育环节中缺陷不断累积的结果 / 施泽科 摄


在这种答案导向下成长起来的学生,对“公共说理”的能力会感到非常陌生,因为他只会找一个现成的东西出来,却不懂得怎么输出一个逻辑鲜明的独立观点。


董晨宇相信,“对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来说,更重要的是粗糙的锋利,而不是圆润的无用”。


这代为论文发愁的学生,其实是一直被困在这种“圆润的无用”当中。



写作是一种有意义的冒险

林逸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感觉,现在的大学正在越来越像高中,而这代大学生也在越来越像小孩。


葆有童心而不必过早地像一个愁眉苦脸的“大人”固然有好的一方面,但是这种迟迟不肯长大的心态也在隐秘地影响着这一代年轻人。


写作本质上是综合素质的表现,是进行独立思考、逻辑推理的能力,也意味着一种能够形成内容输出的创造力。这样一种对思想独立和知识储备提出高要求的技能,很难出现在一个全方面拒绝长大的孩子身上。


林逸在社交媒体上吐槽自己毕业季看学生论文看出工伤,很多大学生在她的帖子下留言“老师不教”。林逸承认教育方面存在欠缺,但她也很想跟孩子们说,当你意识到自己需要某一部分知识的时候,要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因为“这是你的论文,你的学位”。


很多学生认为自己的论文有问题,是因为老师不教 / 《鲜肉老师》剧照


同时,林逸担心大学里延续一种高中式的“生硬和单一”,会让学生没有时间去发展自我。林逸觉得,如果一个学生知道自己好好考试就能获得嘉奖,甚至获得一个光明的未来,他不仅会对自己的人生有一种偏狭的认识,同时他对其他事物的批判性眼光也会丧失。当一个学生认定了只有考公才算得到一个好人生的时候,他怎么还会对一个文献、一个科研成果、一个值得商榷的命题产生批判呢?


还有一些如潮水般不可阻挡的趋势,将我们推到了这片沙滩上。


戚学民求学的时间在上世纪90年代,“那时候大学里读书的风气比现在要好”。现在的大学生或许有着比当时的大学生更强的综合素质、更广的见识视野,但是现在的学生“最大的问题是不读书了”。接收信息的方式变得碎片化,很多学生都依靠网上的资料、即时的传播,没有系统性的阅读,“摄入”不足,“产出”就会有问题。


作为研究新闻传播学的学者,董晨宇觉得有必要从一个较为客观的角度,来看待学生面对写作时的不知所措。


董晨宇曾在视频中分析新闻传播中的叙事模式 / 图源:@董晨宇RUC


媒介变化带来书写工具、表达思维的变化。纸张书写的仪式感让语言更考究,而互联网书写提高了表达的效率却破坏了语言的典雅;单就互联网来看,从博客、BBS到微博、小红书,我们正在经历一种“长写作”的危机,“短书写”的盛行带来了长逻辑链条的缺失,大家更多地处在一种情绪感染当中,相比“说服”,我们更习惯“站队”。


写作是一个人站出来面对世界进行表达和沟通,这是一种“成人”才有的能力。我们对大学生写作困境的讨论,其实也是关于大学生如何“成人”的讨论。写好一篇论文,是我们在高等教育阶段最为值得和珍贵的一次冒险,对一个整体拖延长大的社会来说,或许这才是我们的成人礼。


本文撰稿结束的时候,林逸指导的学生都以超出她预期的成绩通过了毕业答辩。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吐槽”似乎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去成长。他们不是完成了毕业论文,而是经历了毕业论文。


(文中林逸、曲文为化名)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2024年第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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