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而伟大的安娜·阿特金斯
new issue | Anna Atkins
1799年的3月，肯特郡依旧阴雨连绵，持续的低温让田野长不出植被，佃户们没法种植，一万多只羊在春天陆陆续续死去。约翰·乔尊先生却异常高兴，因为他结婚一周年的妻子海斯特快要临产了。作为博物学家的他却丝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一门心思地期盼小生命的到来。16日的午夜，海斯特开始阵痛，隔了很久，在助产士的帮助下，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响彻了这个家，安娜·乔尊出生了。
artist
photographer
1
午睡时间，我和安妮从家里偷跑出来。我们住在肯特郡的汤布里奇，一到夏天，红色野果子长得张扬，所以我们打算去家后面的花园采摘。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花园与教堂的交叉口，正碰上我父亲从教堂中出来，我们俩又急刹车转身往家里奔跑。
安妮全名叫安妮•奥斯汀，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灰蓝眼睛，常常透露出一种果敢和坚决。我不如她机灵，所以我们在一块儿，大多数叛逆的主意都是她出的，我知道这样说不大好，可是我是羡慕她那样儿。她跟我一样，母亲早早去世，她的父亲是位少校，被派去驻扎在葡萄牙，所以我父来照顾她，我们一块儿长大。哦，她有个非常有名的表姐，叫简•奥斯汀[1]，写作顶历害，但没什么联系，反而我们更亲密一些。
不过我父亲曾许愿，希望我能与简一股厉害。啊！说到我父亲，大家都叫他约翰先生，因为他擅长研究动物学和化学，所以人人都尊敬他。没几天，他就要成为皇家学会[2]的会员了，是汉弗莱•戴维男爵[3]说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我父亲跟世界上其他的父亲不一样， 他从来不会强求我跟其他女孩儿似的，学习礼仪，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相反，他教我很多男孩学的东西，带我去远足、辦别植物、学习科学。这里面我最喜欢植物，没有人知道这些生命的味道有多迷人，所以我总是违反家规，偷溜出家。但我通常会等安妮先说出“走吗？”这两个字。
“安娜！“我听见父亲从后面叫我。我装作没听见似的冲得更猛烈了。我和安妮迅速跳进院子，连滚带爬进了二楼卧室，审入被子屏住呼吸，努力让气息平稳下来。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他拍了拍我的枕头，掀开了我的被子，我努力闭着双眼，但还是忍不住眯了个缝。看见他笑眯联地看着我，我不禁泄了气，翻了个跟头起来了。安妮也跟着跳了起来，我们老老实实跟着他去了书房。
每当我们做错事的时候，父亲就惩罚我们临摹植物。说是惩罚，我倒不觉得，我喜欢临摹。每天采摘植物已经不是最好玩儿的事情了，我喜欢一直盯者他们，对，是他们，不是它们！这些植物好像都会跟我说话，我有的时候会把他们的神态记下来，我知道我一定画得不错，因为父亲看到我的画儿会露出惊喜的神态，然后亲亲我的脸须。管家太太也会很高兴，端来我们最爱吃的司康和伯爵茶。安妮也画得很好，但她通常情况下会走神，画一些别的，她总是那么跳跃！
我就这样和安妮日复一日地在听父亲传授知识、研究植物、临摹植物中慢慢成长。镇上有很多闲言碎语，说我们被父亲宠坏了，富家女孩可真会消遣，他们叫我“蓝袜”[4]，男人们都不喜欢蓝袜。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画的植物越来越像样了，并且在植物分类上也有所长进。
《网地藻，初期及成熟形态》
( Dictyota dichotoma, in the young state & in fruit )
《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
安娜•阿特金斯
2
“安娜！看我带回了什么！”父亲在院门口大喊。我正在画贝壳插画，从书房的窗户上看见马车上摞了两大箱子。
去年，父亲被任命为大英博物馆自然历史部的管理员。他开始花时间整理法国博物学家拉马克[5]的《拉马克的无脊椎动物系统》( The types of Lamarck's genera of shells as selected )。他写信跟我说，图文结合才能让科学更加严谨，植物学越来越受到重视。所以每次从伦敦回来，总是会带来很多书籍和贝壳，跟我一起进行制图。
我来不及脱下围裙，冲出房门拥抱亲吻了父亲，我们已经快一周没见面了。我兴冲冲地开口说：“爸爸，上次给我的贝壳我都已经画完了！”抬头瞄到父亲后面站着一位陌生的男人，我没见过，我不知所措地松开抱着父亲的手。
“打个招呼，安娜，这是约翰•佩利•阿特金斯先生。伦敦西印度[6]的商人。” 父亲介绍。
我尴尬地抓了一下围裙，与阿特金斯握了手，但心里暗暗抱怨父亲，为什么事先不寄信来说明有陌生男人回家呢。
第二年春天，我与约翰•阿特金斯结婚了，正式改名为安娜•阿特金斯。我们搬到了肯特霍尔斯特德广场附近，阿特金斯一整个家族都住在这里，偶尔我们会一起去家边上的新教圣公会教堂做礼拜。
他对我很好，我不用去管那些繁琐的家事和礼仪，也不用与讨人厌的太太们一起参加舞会、骑马。我依旧可以给父亲当助手，躲在书房随心所欲地画画、整理植物的信息，约翰有空的时候会与我一起去远足。我在新家开始收集藻类、植物并晒干做成标本，这样能更好地存放在书籍里面装订成册。我们一直没要孩子，约翰倒没有逼迫我，反而我们自得其乐了很多年。
为了方便我时常去伦敦看望父亲，我和约翰开始商量在伦敦买一套小公寓。而安妮结婚后与她的牧师丈夫亨利•迫克森搬到西萨塞克斯郡。我们总是写信聊天。
早饭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翻阅今天的《泰晤士报》，伦敦条约[7]签署的新闻占据了两大版面。约翰捎人带话跟我说，让我准备下午坐马车出发去伦敦，参加明天的植物学论坛。而在年初，我被选入了植物学会会员。
论坛在泰晤士河南岸的邱园[8]举行，过不了多久，这儿就要成为皇家园林了。
“好久不见，亨利先生。”我向远远走来的威廉•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9]屈了屈膝。他是父亲和约翰的朋友，最近总在论坛上讲述他自己摄影法的研究成果。我开始用他的方法进行上镜绘画——把植物放在暗箱的玻璃上，通过光反射到纸张上，进行一笔一笔的临摹。我从未觉得绘画如此轻松。
亲爱的安妮：
展信好。
你和亨利最近还好吗？是否时常去采摘植物？植物学会的男人们实在是太让人懊恼了，却又不得不与他们笑脸相迎。他们常常不分场合地对我的研究露出讥笑，好像我能进入这个学会是一种恩赐。还好父亲和约翰时常支持我。
最近我依旧与约翰•赫歇尔爵士[10]以及威廉•亨利•塔尔博特保持通信交流，学习新的一些摄影知识。
你还记得去年生日我父亲和约翰送我的那套照相机吗？每次拍摄，植物的细节很难体现出来，被我淘汰了。
另外，我开始学习赫歇尔爵士发明的蓝晒摄影，这个方法比塔尔博特的更稳定些。只要将水和铁盐以及其他一些化学物质混合在一起变成普鲁士蓝颜色的药水，用笔刷在暗房中，用这个药水把棉纸涂满，进行晾晒。之后再在室外将海藻以及植物直接放上去，用玻璃固定好后放在花园里晒，最后拿掉海藻和植物，把相纸放在家门口的小溪洗一次就好了！
这种方法让我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且海藻和植物的细节可以一比一复刻，所以我想出版一本关于植物的图册。如果你有时间，请快来肯特霍尔斯特德，我教你一起操作。或者，我们继续约地方去远足和采摘？
代我向亨利问好。
爱你的安娜
3
肯特的秋天已经开始寒冷，窗外的苹果树已经开始落叶，我让女佣添了很多柴火，让暖炉更旺一些。
我出版了第一期《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落脚处用了自己的笔名A.A.[11] 。
亲爱的安妮：
我很想这一切让更多人看到，但好像不被允许。 我没法儿写上自己的名字，就算是写上了，它也是那么地无足轻重，但我仍旧为自己感到自豪。我复制了很多份，一份给了皇家学会，一份给了赫歇尔，第三份给了塔尔博特，第四份我让父亲转交给了罗伯特•亨特……
接下来我打算整理威廉•杰克逊•胡克[12]先生的《英国藻类手册》，也配上蓝晒图片。
想要快快见到你，也想让你快快翻阅我的整理。
爱你的安娜
父亲已经退休，他开始回到我⾝边，一起住在霍尔斯特德广场，偶尔会相约前往伦敦，但他年岁越高，去的次数就慢慢减少了，最后我也不大爱去了。
“亨利•塔尔博特出版了一本书叫《自然铅笔》，与威廉•杰克逊•胡克先生一起合作的。”父亲喝了口茶说道。
“我知道。” 我边手写蓝晒上的文字边回答道。我心里清楚我似乎没有资格被公之于众。作为一个女人，我似乎幸福到了极致，但作为植物学家，我好像没有任何名堂。
书房重新陷入了一片沉默。火炉里炭火的声音噼里啪啦得有点突兀。
万国工业博览会[13]在伦敦举行，我异常兴奋，早早就开始安排行程。父亲推脱⾝体不舒服不想前往，其实是他对这种新技术不感兴趣，我却与约翰观览了无数次，这一切都太让我们感到惊喜了。
亲爱的安妮：
你都不知道阿洛伊斯•奥尔[14]的创造有多神奇，只要将植物压入铅层或者橡胶层，再经过几次处理，就可以像活字印刷一样随意打印，细节更加丰富。这不得不看！
请速来伦敦参观。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
爱你的安娜
这一次，我想做那个先开口的怂恿者。
但是，一切都变得很快，父亲在来年的元旦去世了。安妮为了陪我度过难熬的时刻，搬来与我同住。
“怀念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回忆和记录他。” 安妮在镜子前替我开始梳妆。父亲去世后，我一直恹恹地躲在卧室里不想起床。
我开始整理父亲的论文，写他的传记。安妮陪我再次整理英国藻类。赫歇尔公爵的女儿伊丽苏白偶尔也过来帮助我们。
多弗尔的海边成了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通常会在那儿待上一周，收集不同的藻类。这两年，我们完成了3000 多张蓝晒，并进行了大量的复刻。安妮还把她丈夫亨利 · 迫克森的植物标本拿来。我们两个像回到了小时候，但这一次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
“我想要更快速一些，安妮！或者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千篇一律地复刻让我头疼。我想要让更多朋友看到，也许不止是在植物学方面。”
“静下心来，安娜。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或者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偶然有一天，安妮脖子上的丝带落在了植物上，在植物边上压出了很美妙的图案。一向跳脱的她开始塞给我一些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羽毛和缝衣服剩下的蕾丝布条，我抿着嘴憋笑，把安妮给的这些奇怪的东西印下来，夹在图册里。
那个时候我的风湿病已经让我疼痛难耐，更别说是长时间的工作了。安妮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我们拜托安妮的侄子替我们装订。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做了多少本图册了，也不知道这些图册最后去了哪里。
再后来，安妮去世了。
我去世了。
后续
20世纪70年代，美国摄影史学家拉里·J·沙夫（Larry J Schaaf）开始收集早期蓝晒作品，他被几幅未署名的作品深深吸引。
他开始了漫长的研究，而史料上，这个作者好像凭空消失了—般，无人知晓。其间拉里·沙夫多次前往英国，访问了自然博物馆、皇家植物园等地。最后出版了安娜•阿特金斯的传记《阳光花园：维多利亚时期的照片》。
由此，植物学家及摄影师安娜•阿特金斯重新来到大众面前，也成为摄影史上第一位出摄影书的人。
在几次拍卖会上，《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均以高价售出。其中2004年佳士得拍卖会上，《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两卷共382张照片，以229250 英铸的价格售出。
2018年，纽约公共图书馆举办了阿特金斯的个人回顾展览。
安娜•阿特金斯的出现，—改摄影史初期没有女性的状况。也许安娜从不在乎自己在摄影史上是否留名，但是她的出现，重新燃起了很多女性摄影师的斗志与欲望。
六月的—天，我们在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图书馆里找到了安娜•阿特金斯的图册，书的皮制封面已经有了些许脱落，但书本中图片依然精致且有力量。之后，《时尚先生fine》向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购买了《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里的三张图片，分别是《网地藻，初期及成熟形态》《纬红海头红（成熟形态）》《具孔红叶藻，有纤毛边缘，成熟形态》。
《具孔红叶藻，有纤毛边缘，成熟形态》
( Delesseria sinuosa, cilitated margin, a. in fruit )
《英国藻类照片：蓝晒印象》
安娜•阿特金斯
1. 简•奥斯汀( Jane Austen, 1775年12月16日-1817年7月18日 )是一位英国小说家，她的五部主要作品诠释评论了18世纪末英国地主绅的生活，小说中的情节常常反映了女性为追求社会地位和经济保障而把婚姻作为依靠。她出版的第二部小说《傲慢与偏见》是她在世时评价最高的作品。
2. 皇家学会的正式名称是伦敦皇家学会(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for Improving Natural Knowledge ) , 它是一个学术团体，也是英国国家科学院。它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且从未中断过的科学学会，由英国君主保护。
3. 汉弗菜•戴维男爵( Humphry Davy , 1778年12月17日-1829年5月29日)，英国化学家。是发现化学元素最多的人，被誉为“无机化学之父”。一般认为戴维是灯泡和第一代矿工灯的发明者。
4. 蓝袜(Bluestocking)是维多利亚时期对受过教育、有知识的女性的称呼，但后来通常为贬义词出现。
5. 尚-巴蒂斯特•皮耶•安东尼•德莫内，拉马克骑士( Jean-Baptiste Pierre Antoine de Monet, Chevalier de Lamarck, 1744年8月1日-1829年12月18日)，通常简称拉马克，法国博物学家。是生物进化按照自然规律发生和发展的早期支持者。
6. 伦敦西印度( West India Quay )位于伦敦东部的码头。
7. 《伦敦条约》是欧洲列强和荷兰联合王国及比利时王国在1839年4月19日在伦敦签署的条约。条约确认了比利时和荷兰的分离，欧洲列强承认和保证比利时的独立与中立，卢森堡西半部给予比利时，东半部德语地区成为以荷兰国王为大公的国家。根据该条约的第七条，比利时成为永久中立国。
8. 邱园 ( 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 )，位于伦敦西南郊的泰晤士河畔。原为皇家园林，收了约5万种植物，约占已知植物的七分之一，是世界文化遗产之一。
9. 威康•亨利•福克斯•塔尔博特( William Henry Fox Talbot, 1800年2月11日-1877年9月17日)是一位英国化学家和数学家，1831年当选皇家学会会士，发明了卡罗式摄影法。
10. 赫歇尔爵士 ( 约翰•弗雷德里克•威廉•赫歇尔爵士, Sir John Frederick William Herschel, 1792年3月7日-1871年5月11日 ) ，英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化学家及摄影师。他在摄影的发展方面作出过重大贡献。他发现硫代硫酸钠能作为溴化银的定影剂。又创造了“photography”( 摄影 )、“negative”（ 负片 ）及“positive”（ 正片 ）等名词。古典摄影工艺蓝晒法是他的另一项重要发明。
11. A.A. : 安娜•阿特金斯英文 Anna Atkins的首字母缩写。当时大部分学者认为A.A.是英文无名作者 Anonymous Author的缩写。
12. 威廉•杰克逊•胡克( William Jackson Hooker, 1785年7月6日-1865年8月12日 )是英国植物学家，同时也是安娜•阿特金斯的导师。
13. 万国工业产品博览会( Great Exhibition of the Works of Industry of all Nations,后世以Great Exhibition为特指这一场博览会的专有名词 )是全世界第一场世界博览会，在英国首都伦敦海德公园举行，展期是1851年5月1日至10月15日，主要内容是世界文化与工业科技，其定名中的"Great "在英文有伟大的、很棒的、壮观的意思，借此博览会英国在当时展现了工业革命后，英国技冠群雄、傲枧全球的辉煌成果。当时的中文翻译是“炫奇会”。
14. 阿洛伊斯•奥尔( Alois Auer, 1813-1869年6月11日)是一位打印机发明家和植物插图画家。他用德语和其他语言制作了许多作品，其中包括第一本有关自然印刷过程的作品。他是奥地利国家印刷厂的主管，该印刷厂创造了插图的科学趣味，并在印刷技术上取得了许多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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