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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应成为一堂漫长的辩护:《放牧人生》读后

曹爰 夏日悠长
2024-09-04


英格兰西北部一片名叫湖区的山地,面积约800平方英里(约2072平方公里),生活着一个数千人口的群落,世世代代放牧为生。世世代代有多久?至少六百年,甚至数千年。山下人世沧海桑田,已从中世纪末期进入后现代时期,听说宇宙都迭代了(元宇宙),他们的生活就其主要方面来说却是毫无变化,人与牧羊犬,羊群与草地,构成他们的生活。劳作的内容与方式几无变化,经济来源,人们的交往方式均依然如故。


要说变化也有。生产工具与生活用具有所变化,剪羊毛的剪子是电动的,跨下是摩托车,家里有了电视、电脑等。湖区山间修了公路,来了很多旅游者,生活部分成了他人围观的对象。


最大的变化是,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了古老社会的遗存,似乎不再名正言顺,在各个角落都面临质疑,需要持续不断的辩护。


故事的讲述者詹姆斯•里班克斯而今人到中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生于牧场,从小参与放牧劳动,跟着祖父在湖区山间到处跑。“我是正在接受训练的‘待从’,他教给我所有他认为我应该知道的有关牧场的事情。这些事情小到如何砌一堵墙,如何收拾好一只羊拿出去卖,如何挑选牲畜。”


里班克斯生活在祖父的故事当中,也浸淫在祖父讲述的祖父的祖父的故事当中—那是他们家族的传奇。原本是庄园的佃农,在给庄园运货的旅途中,购买爱尔兰牛和鹅并在路途当中喂养,在沿途市场中出售。再加上一些精明的战时公债投资,有一天出现在牧场拍卖场,买下了三个牧场和一排农舍。从此成为一个有身份的人,在那儿生儿育女,绵延至今。


家族的故事中有一种对牧场生活的不露痕迹的颂扬,和对学校生活明里暗里的鄙薄。“祖母认为在牧场干活无论如何都比读书有价值,对书籍最好的评判也不过是懒散的标志,最坏的看法则是危险的东西。”祖父则担心学校会让他的继承人“误入歧途”。


作者没有让他祖父过度担忧,因为“书本里并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我不得不去学校,但这只是无聊的责任感使然。”


里班克斯热爱的是牧场,和牧场上碎碎末末的活计。清除杂树,治理河道,引水灌溉,修建围墙,开垦沼泽地。更多的劳作是对羊群与农舍的料理,给有残疾的羊治疗,为羊除虫,驱赶羊群,栽种树篱,修剪羊蹄,清理狗窝,清除羊尾部的粪便。“你开车经过时并不会注意这些,但就是这些小事填满了我们的时间。所谓的乡村风貌,就是无数这样看不见的小事的总和。”



放牧系统是人与动物,与山川大地相互驯化的结果。“过去数万年间,无数男女用他们的行动定义了这里每一寸土地。山中遍布矿洞和采石场,我们身后看似野生的森林曾经也被大片定期修整以利于林业采伐。”山地牧场没有自然与人工边界。“理论上羊群可以逛出湖区范围,但它们不会这么做。它们很清楚自己在山上的活动范围......在它们还是羊羔的时候,妈妈就教会了它们归属感--这是数千年来从未间断的学习链。”


牧羊犬更是深度介入这个系统。祖父的牧羊犬“本”有本事“在不伤害羊的情况下抓住单只母羊,叼住羊毛而不咬到羊皮,用巧劲稳住母羊,等着祖父慢慢靠近并抓住它。”在赶去干活的路上,“它在祖父面前跳来跳去地逗着他玩,祖父则会冲着它大喊大叫......可是只要开始工作,本就会集中精力,他们搭档在一起几乎能做任何事。本出色地完成任务后,它的所有恶作剧都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被提起,直到第二天他们再次重复前一天的戏码。”祖父老了,中了风,“我们带着本去看他,见到心爱的牧羊犬,他高兴得哭起来。”


学校生活没有给里班克斯带来美好的回忆,老师希望把学生推向湖区以外的广阔世界,却不理解底下的学生的命运与这片土地的关联。过程一波三折。15岁从中学毕业回家后,他在家待了三年,在狭窄的生活中与父亲频频冲撞。“屋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知道得最多......连他妈的那条狗都这么想。”作者在长大,却缺乏空间,于是投进书籍的怀抱,最终走进牛津大学的课堂。


牛津的生活让作者进一步确认了自己。一年中有半年可以待在家里,“我一大早起来放牧,半小时的劳作就让我重新找到属于这里的感觉,好像卸下了一层伪装。”里班克斯在牛津收获了爱情,之后回到牧场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开始传承这种古老的生活方式。


但同时,作者也在想办法另谋生路。“从事了一系列与名胜古迹经济发展有关的工作”,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当专家顾问,写作。靠着这些兼职,他在牧场给自己盖了一栋农舍,使放牧生活的基础更稳固。


世界广袤,各个角落都有一些古老的生活方式,如李娟描摹的阿尔泰的牧场,如迟子建笔下的与驯鹿相依为命的鄂温克人。但是他们的版图都在缩小,他们的生活都面临现代生活方式的挤压与侵蚀,他们都需要一场宏大的辩护。



《放牧人生》这本书,它的写作,作者的整个生活,都是这场宏大辩护的组成部分。


辩护发端于1750年以前。“浪漫主义和画意风格运动则改变了许多人对于高山、湖泊以及如我们这般粗犷的景致的看法。我们的土地突然变成了作家和艺术家笔下的焦点,特别是当拿破仑战争阻断了早期的旅行者们前往阿尔卑斯山的路途,迫使他们挖掘英国本土的山川风光的时候。”


华兹华斯和他的朋友们“发明”或者“发现”了湖区,他的《英格兰北部湖区指南》流布甚广,一代代的旅行者按图索骥找过来了,铁路、公路通进来了。“现在,每年有1600万人来到这里(当地居民只有4.3万人),在此消费十多亿英镑。”庞大的旅游人群一面促进了经济,提供了就业,一面推高了当地人的生活成本,占据了过多的资源。“山谷中约有60%-70%的房子是游客的休闲住宅或度假村。”湖区的居民在自己的家园里变成了极少数派,“就好像客人把客房据为己有。”


受到侵扰的不仅是牧民们的生活,还有他们的情感。这片他们世世代代扎根的土地,现在却被另一庞大的人群,在广阔的世界里宣告与他们毫无关系的热爱。作者以他中学一位老师为例。“她喜欢‘野生’风景,到处都有高山湖泊,可以悠闲度日也可以随处探险,其中点缀着我从未听说过的民俗故事。”“湖区在她口中是一片让登山者、诗人、徒步旅行者和空想家们流连忘返的乐土,那些人与我们的父母或我们都不一样,他们是‘真正成就了些什么’的人。”


旅行者,各类成功人士,文化人来了,他们用他们的目光打量这片广袤起伏的山地,用他们的语言重新定义这片风景。土地上的原生居民以及放牧生活,他们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觉得碍事。他们对于其刚刚来到的土地有种莫名其妙的所有权意识,认定为“国有财产,让每个有眼光和情趣的人都享有权利。”


两个不理解的世界就这样迎面相撞。新房客们会把警察叫来,只因听见有人站在山上大喊大叫,还有狗叫声,却不理解那只是牧民们在赶扰羊群。有牧民修复一座荒废的农舍,他们会上书反对。对此,里班克斯说,就像我们缺席了一次会议,有人趁机修改了规则,从此我们变得无足轻重。



风景的背后隐藏权力,如W﹒J﹒T﹒米切尔在《风景与权力》书中写道,风景是一种文化实践,是文化权力的工具。


于是那个自地理大发现以来的主题再次显现。异乡的人们,他们可以像天神一样降临另一片土地,没有做客的拘束,更没有对古老事物的敬畏。他们自己与原生的土地联系既稀,也就理所当然地无视新土地上居民与其土地的联结。土地的分量与工业制成品相仿,生活方式也是这样,一切都可以用金钱衡量,都可以进入市场交易。


于是里班克斯们便陷入一堂漫长的辩护。书的开篇,讲述作者参加当地中学的一场集会,“听一位令人讨厌的老师教我们怎样才能摆脱牧场工人、木匠、砖瓦匠、电工和剃头匠的命运。”其时作者虽仅13岁,但对湖区已经情根深种,面对来自老师的鄙夷,他有一种无以名之的愤怒,却无力分辨更无法表达,只能用手弄出放屁的声音以示回击。


里班克斯带着愤怒成长,多年以后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来排遣。


我的疑惑与抑郁却在字里行间氤氲升腾。是什么样的力量让里班克斯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想无论怎么阐释,里面都有人与大自然的深度联结这个重要因素。文字如湖光,处处闪烁牧场生活的欢欣。“它一出生我就知道它与众不现。它的外表更光鲜,站得更稳,比其他小羊更爱炫耀。”“远在非洲的野翁鸟突然再度现身,一大早就在我们的围墙上跳上跳下,或是在光秃秃的空地上跳来跳去。”


虽然有愤怒,但作者从未想过离开湖区,因为,“带着牧羊犬、赶着羊群在公共牧场上放牧,能让人感受到无与伦比的自由与辽阔。那一刻我远离了山下纠缠着我的各种琐事,我的生命找到了意义,一种朴实的能被感知到的意义。”


问题是,这份意义为何不能自足自立,依然需要一本书来辩护?大自然的加持为何在人世间缺乏分量?古老的生活方式,极少数人坚持的生活方式,在现代生活的汪洋大海中是否有着我们至今浑沌不觉的深刻意义和深厚价值?譬如农作物的野生种,需要全社会倍加珍惜与温柔相待。要到什么时候,即便只有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依然能被社会尊重?


没有简单的答案。作者用整本书近二十万字似乎有所指引,又似乎无意作答。他被叙述的魔力攫住了,以致忘记了读者。我也被他的文字摄住心魄,若有所悟,口不能言。


    陈行甲人生笔记,另一本辩护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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