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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曹爰 夏日悠长
2024-09-04

电影《勇敢者的游戏2》里,两个小男孩不小心启动了一盘太空游戏,转瞬间惊恐地发现,他们还在家里,家中陈设也未改变,但家外面已是外太空,流星雨、外星人等各种考验接踵而来。

好的电影总能予人以启迪。家宅,住屋是我们穿行人世的飞行器,或许眼下它们被石化,一旦神奇游戏开启,或者科技足够发达,它们将能带我们高飞。在住屋中客厅是核心部位,有似飞行器的机舱,居室、厨房、卫生间、阳台等都围绕客厅大致均衡布置,且以客厅为内部交通枢纽。

古人云浮生若寄,家屋是我们寄放生命时光最多的空间,也是我们在人世间行走的基地,更是“安得促席,说彼平生”的场所。家屋的模样总是随着时代而改变,当下最普遍的是城市多层或高层楼房里的单元房。

单元房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客厅与卧室,相较而言,客厅占据空间,卧室占有时间。卧室垄断了睡眠时间,也就占有了居家时间的大头,客厅对此无可奈何。但客厅占据室内交通的要津,进而占据了室内空间的大头。客厅在个单位面积遥遥领先,且一般与餐厅合体,超过室内空间的三成。

客厅空间大,容纳的陈设也多。电视机与电视柜,茶几,组合沙发,摆件柜或架,个个都是大块头,都是客厅王国里割据一方的诸侯,安置了它们,客厅余留的自由空间也不多。消费时代里,更有各种小物件在广告和快递的双重加持下,在门外觊觎,随时乘隙而入消耗客厅所剩不多的空白位置。

真是大有大的难处。入住三年五载,客厅便塞得满满当当。各类家居,大小物件,都各安其位,像猫儿狗儿怡然自得,倒是人难有立锥之地,举步维艰。夏日清晨,斜光到晓穿朱户之际,或者薄暮时分橙色的晚霞遥遥地在天边辉映,客厅内有种静穆的氛围,似乎有极细小的低语,眼前诸物像是精灵,以一种隐秘的语言在交流。人倒成了不合时宜不解风情的巨兽,就像大象误闯瓷器店,一举一动都在破坏这儿的精微与诡秘。

原来这个空间不仅是人的,也是物的,一如这个星球。厅内诸物,原本是树的木质部,或者大山的一部分,而今都中止自己的生命节律,离开自己的原生环境,屡经辗转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它们所为何来?为了我们的召唤。它们都是倦客,此地成了眷村。我们作为村长,既然召唤它们来到这里,相应地就负有一种惜其物尽其用,解其语畅其意的责任。

客厅是人与物交往的第一场所。有时我在薄暮的微明中,把身体窝在沙发里,任由神思在这一片物的原野上驰骋。那个长长的黑色的电视柜的饰面板,原本是一截橡木,还留有原生的纹路,记载了它们的往昔时光。我曾在欧洲见过橡树,对电影《乱世佳人》里面的十二橡树园也印象深刻,小时候在大人锯木头时还打过下手。橡树的高大和叶形的独特,木头躺在锯架上经受钢锯时的纹丝不动,都在我记忆深处留有图像,这一刻都被召唤出来,像重重魅影,融合进眼前电视机柜面板的纹路里。

客厅内的每一物,它们都有前身,都有长长的历史,都曾认真地生长过,或者庄严地演化着。而今它们作为人工物,作为我们精挑细选的结果,它们的身上,同样体现了一种匠心。“一个圆筒状的罐头盒子的盖子,如果完好无损,边缘没有凹凸变形,那么它除了希望被装在罐头盒上,应该是别无他求的......经过耐心而柔和的旋转、安装,罐盖和罐盒连最小的齿棱都紧紧贴合,严丝无缝;罐盖感受着被自己裹住的罐盒突出的边缘,那么富有弹性,那么轮廓清晰鲜明,恰如独自躺在某处时罐盖自己的边缘一样清晰鲜明。”(里尔克)

当我们用目光打量家居,凭借记忆与想象进入物的处境,也许会在某一刻怦然心动,感觉到一种先前因为生活的忙乱而未曾领会的东西:物的庄严的历史,以及精美的当下,使得它们具有一种内在性,一种作为物的尊严。它们是诸种物件,也是物的精灵,他们服务人,也需要人的亲近。客厅的四壁之内它们配得上一个位置,有其自身的意义,并和人共处一个更大的意义之网。

一俟我们获得了这种目光,与物的相处便焕然一新。它们不再是轻薄的缺乏内涵的消费品,而是一个加入人的生活世界的具有物性的物;我们对它们的购置不复是漫不经心的消费,而是郑重其事的结缘;我们对他们的使用与处置,更是具有尽人意与适物性的双向考量与双重意义。

这样会不会太累?是不是难以承受之生命之重?我想,累往往源自外在的要求,如果这种领会源自内心,如果此后它依然保留素朴的形态而不固化为目标,那么它就是我们的内在,感觉到的偶尔是累,常常是乐。

客厅是家人交往的首位场所。家人之间的交流,发生最多的场所在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等各有其特定的场景与氛围,唯有客厅,它的功能便是承载家人的相处时光。即便各据一隅,偶然交汇一下目光,交换一两句闲言,也是居家日常,也有一份质地在。往后,当某位成员长时间离家外出,守在家中的人不经意地望向Ta常待的角落,眼前或许会浮现Ta的身影。

客厅更是待客的地方。而今人们喜欢在城市公共空间或者营业场所会友,不似从前,人们更习惯在家中待客。“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古诗中这样的场景只合在家中,在外面,服务生的身影无不是干扰,打烊更是巨大的扫兴。

更别说旧时北平“太太的客厅”,一战前伦敦布鲁姆斯伯里的高谈阔论。几位年龄相仿、趣味相近、才情俱佳的朋友聚在一起,神思遄飞、妙语激起的时候,哪有什么晨昏与旦夕,便是百年也随手过。伍尔芙的笔下,1904年至1914年布鲁姆斯伯里的时光是多少令人神往。

“最后,范妮莎终于开口了,她说她最近才去看了一场画展,她小心翼翼地用到了‘美’这个词。听到这儿,有个年轻人抬起头来,语调缓慢地开口了,‘这要看你说的美到底是什么含义。’我们的耳朵猛然间全都竖了起来,就像公牛最后总算走进了斗牛场中的感觉。这头牛可能是美,也可能是善,也可能是真。不管是什么吧,这个抽象概念现在已经把他们全部的战斗力激发出来了。我从未这样聚精会神地听过一场辩论,连一个字,不对,连半个音都不敢错过。”

除了与物,与人,客厅还是与己相守的所在。“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有时是“愁字了得”,有时是一种别有的风致。工作不太紧张的时候,我偶尔换休半天,在工作日的下午回到家中,像把玩一件藏品样把玩一下午的时光。那真是道地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啊,在沙发时懒懒地半躺,或者在地板上盘腿,听听音乐,看看书,倦了就闭目,任耳廓去捕捉窗外城市的喧嚣中的韵味。黄昏之际,伫立阳台,想象自己是个渔夫,把暮色像网一样洒向城市,心里满是恬静。

有时,我们越过一切中介,直接感受客厅空间。视线常常在物的阵列中逡巡,有时直接在空中奔赴,感受对面墙壁的远近,再沿着墙的接缝线爬行。视线的这番运动不是无谓的,藉此我们能感受到这一方空间是宽敞还是逼仄,是开阔还是拥塞。我们敏锐的听觉,在安静的时候也能分辨客厅内本底声音的涨落。

客厅是我们的人世一隅,是我们驻留最多的单一空间。正是在客厅中,我们与物相处,与人相交,与己相守。我为客厅操心,不时地添置或处置物件,保持客厅空间的吐纳,有时也移动物品位置;我还直接为客厅劳作,不愿意将机会交与机器,宁愿用老旧的拖把感受地板经由拖把杆传递到手里的坚实感。

巴什拉在《空间诗学》书里,引用米什蒂的说法,鸟巢的形态是鸟自巢的里面用它的身体一点点碰撞出来的。“它不断地在窝里打转,在每面墙上摩挲来摩挲去,最后成功地转出了圆圆的巢形。”我们的家屋,我们的客厅,倘若要进入我们的生命,沉入我们的记忆,也需要我们在它里面熬煮时光,为它操心,为它劳作。

客厅是我们最切近的世界。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有的东西,时间,空间,物,人,在客厅这个小世界里也一应俱全。我们亲近了客厅,接纳了客厅,也为客厅亲近、接纳,便是一项不小的成就,是人与世界亲近的第一步。

何况,客厅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客厅是室内交通的枢纽,也是出入内外的要津。客厅与玄关直接相连,通过玄关就是门外。客厅多外接阳台,并以落地玻璃窗隔断,窗角开门。阳台是伸向自然的栈桥,人在客厅里,举步之间便可站在栈桥上眺望室外的城市风光与地面的自然风景。外面的风、光、声、味,都通过门与窗与客厅息息相通。

杭州的夏日午后多骤风。打开阳台门,合上满幅大隐形纱窗,风从门外灌入,一头撞向纱窗,把它鼓成风帆的模样,纱窗后面的厚重的双层布窗帘,更是被风六十度吹向空中,像玩单杠的少年。

我待在墙根的暗处,熄着灯,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幕景象,看着客厅与自然的交互。人不就是这样嘛,在家与世之间来回奔走,在心与物之间来回摆荡。客厅,是我们与世界促膝相谈的地方。我们的平生,我们的故事,便是这样被客厅驻留,保存;客厅借此成为有生命力的意象,进入我们的心里,潜入我们记忆深处,在那儿不断地孕育新意。

因为人所处的空间,特别是用心驻留的空间,远不只是物理空间,更是心的空间。

                                               (完)

家屋博物系列首篇:

阳台:家室伸向世界的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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