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被杀这17年

距离张家还有几百米远，杨钢把车停在路边。他想先组织好措辞。远处有一辆电动车驶过来，那人绕着他的车端详。

杨钢发现，来的人是姐夫张宏伟的父亲。

为找寻三姐杨朵（化名）失踪的真相，自2011年刑满出狱，杨钢每年都要从老家霍邱县跑几趟界首市打听消息。到界首的路有一百多公里，他已经不记得开车往返了多少趟。

杨钢记得，三姐杨朵失踪在2007年。当时杨钢因与人打架，被判入狱服刑8年。服刑不到一年，他就在狱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得知了姐姐失踪的消息。杨钢催促父亲报案，姐夫张宏伟也登报刊发了寻人启事。

张宏伟说，他最后一次见到杨朵，是送她去搭通往上海的大巴。当时杨朵计划到上海的监狱探望弟弟杨钢。

杨钢觉得奇怪，他没有在监狱见到三姐，申请查看探监记录，也没有查到姐姐的来访信息。杨钢把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父亲，随后，父亲说了一件让他更为不安的事：杨朵失踪前不久，曾打电话回娘家，哭诉着想要离婚，杨父当时猜，可能是杨朵和张宏伟闹了矛盾。

那是姐姐杨朵最后一次和娘家联系，杨家的长辈没来得及了解内情、调解矛盾，人就失去了联系。

一个让杨钢不寒而栗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三姐杨朵和丈夫闹了矛盾，此后又失去音讯，有没有可能已经被害。他催促父亲去跟警察反映情况。很快消息传来，由于人没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和证据，家人最后没能推动立案调查。

车窗外，此时已是2020年的夏天。

杨钢看着张宏伟的父亲，老人的眼神中透露着警惕和敌意。杨钢出狱后第一次去张家拜访，是在2011年。当时，张父和妻子客气地接待杨钢，和蔼地接受了他“叔”“婶”的称呼。“怎么今天来了呀，也不打个电话。”他们客气地问。

杨钢没见到姐夫张宏伟，问两位老人张宏伟去了哪儿，两位老人直摇头，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二老还想留杨钢吃饭，杨钢推脱了，只说改天再来。

一开始，杨钢只是想当面听姐夫张宏伟讲述姐姐失踪前后几天发生了什么。“我想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出实情。”杨钢十几岁踏入社会，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他相信一个人的眼睛很难说谎。

一晃十几年过去，杨钢去过张家二十多次，每一次都见不到张宏伟。张家二老一直不肯透露张宏伟的去向。后来去多了，他们逐渐不再对杨钢客气，变得愈加警惕。

真相迷离，疑问在杨钢心里疯长。

这一趟到界首，杨钢没打算去张家。他决定绕过张宏伟一家，去他们邻居那里打探消息。

见杨钢去邻居家打听消息，张母找了过去。“你姐姐一定是跟什么人跑了，不然为什么不回来？”张母曾当着杨钢的面这样对邻居说，试图阻止邻居和杨钢交流。又说：“这个人蹲过大牢，不要听他的话。”

知道张母是在故意泼脏水，杨钢忍住怒气。

他吃过这方面的亏。坐牢前他是个容易冲动的莽汉，喜欢看古惑仔系列的电影，深受电影中主角身上的英雄气概的影响。2007年，在上海打工的人群鱼龙混杂，从小地方来的年轻人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些草莽气息，杨钢没上过什么学，以为凭借自己的拳头能打出一片天地。

没想到拳头帮他打出的是牢狱之灾。

在狱中，知道姐姐消失的消息后，杨钢说服自己静下心来学法律知识。即便是古惑仔，他们也讲社会道义和兄弟情谊。杨钢不相信姐姐这么个大活人会平白无故地失踪，他想要一个真相。

走访邻居的时候，杨钢得到了一些线索。杨钢出狱那年，张家把门面房翻盖了一遍，上面加高三层，然后租给别人住。第二年，张家又在门面房后面盖了三间房自己住。这事让他感觉很是蹊跷。

有个邻居跟他说，“他们建房时把地面的土垫厚了一人高。”再问邻居其他问题，他们的言辞开始晦暗不明。

杨钢家中有兄弟姐妹五人，杨钢是老小，失踪的姐姐排行老三。杨钢和三姐的情谊最深，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姐姐在市里的武警医院当护士，一回家就给他带零食和衣服。后来姐姐从六安远嫁到界首，14岁的杨钢下了学，就去到做生意的姐夫家帮忙送货，在姐姐身边陪伴了十多年。

三姐杨朵和姐夫张宏伟是自由恋爱走入婚姻的。张宏伟家在安徽省界首市的一个镇上，父母在当地做建材生意，家大业大，光门面房就有几十间。张家原先住的是五间门面房，后面是个院子，院子后面还有个院子。

在杨钢的印象中，张宏伟的母亲一直对姐姐不满意，挑剔她来自穷人家庭。杨钢亲眼见过，有一次张宏伟的母亲拽着姐姐的头发打，姐姐的丈夫张宏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杨钢认为张宏伟性格懦弱，没主见，凡事唯母亲是从，没有做到保护姐姐的责任，因而对张宏伟愈加不满。2007年3月，杨钢和张宏伟因矛盾打了一架，此后他正式离开张家，想前往上海打工。姐姐劝他不要走，她的儿子还小，弟弟杨钢是她在这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姐姐一直跟他说：“你好好干，以后女朋友我帮你找，你结婚我帮你盖一栋房子。”但杨钢执意要离开，姐姐无力挽留，临走时姐姐给他50元车费。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十几年来，追踪杨朵下落的杨家人陆续掉队，最后只剩下杨钢。

2020年父母就已经放弃。一天杨钢不在家，有人上门给他父母塞钱、送礼品，劝导他们不要再继续上访。后来界首市有关部门出来调解，张宏伟每年付给岳父岳母6000元养老费，条件是杨家从此不要再纠缠此事。

杨钢对此事不知情，回到家才看到父母已经在承诺书上摁了手印。他感到心灰意冷。

找不到张宏伟，杨钢开始凭借在监狱里学到的法律知识，采用合法手段多次到界首市有关部门反映情况，但都因无法提供新的证据而未被采纳。事情就此悬置。

追寻杨朵下落这些年，杨钢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背负起家庭责任。

2016年杨钢在浙江一家洁具厂打工，赚了一笔钱，回到六安市霍邱县自己办厂，经济逐渐宽裕起来。这让他更有余力继续追查姐姐失踪的真相。无数个夜晚，姐姐在他梦里出现，“我知道，她想让我继续把事情做下去。”

此后杨钢开始去合肥上告，还高价聘请一位北京的律师协助他写材料。每一次有新领导上任，或者政策上有什么变动，他都会去递交为姐姐重新立案的材料，不错过任何为姐姐伸冤的机会。

有人把他当成上访钉子户，甚至会塞钱给他，让他不要再来。杨钢从来没收过，他只想要一个真相。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也从30多岁迈入40多岁的年纪。但姐姐的案子始终没人管问。这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前几年疫情，他的小厂子连续亏损，投资工程又损失上百万，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大学，每年光学费就好几万。压力之下，他想过放弃。“太累了，关键是奔波这么久，没获得一点反馈。”

低谷时期是律师鼓励了杨钢。律师告诉杨钢，一些旧案会有重审的机会，请他再坚持坚持。

2022年1月事情有了转机。当时一位省里领导来到霍邱县，杨钢把材料递了上去。三个月后，姐姐的案子果真重新启动。

公安机关把张宏伟控制起来，经过21天的审问，张宏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2007年因夫妻矛盾发生口角，张宏伟用枕头将妻子闷死，尸体就埋在自家后院。

2023年7月22日早上5点，杨钢接到警方电话，得知了调查结果。他痛哭流涕。眼泪洗刷着他奔波这些年吃的苦，也洗刷着姐姐这些年蒙受的来自张家的所有诋毁。“十五年来我一直没有放弃姐姐，这个结果是我给姐姐最好的交代。”

如今，姐姐和张宏伟的儿子已年近30岁，前几年刚结婚。自从杨朵失踪，外甥从未和杨钢这位亲舅舅联系过。张宏伟被抓后，外甥陆续去杨钢家三次，声称是看望姥姥、姥爷和舅舅。

第三次过来，外甥才表明自己的动机。他跪在地上给杨钢磕头，请求舅舅帮父亲写谅解书，他愿意为此支付两百万，“我妈死就死了，我不能没有爸爸。”杨钢把给外甥倒的茶扔进垃圾桶，让他赶紧走，以后别再来了。他怀疑外甥早已知道实情，只是在帮父亲隐瞒。

今年6月，张宏伟被判死刑，缓刑两年。杨钢不认同这个判决，张宏伟时隔十多年才承认自己杀人，在他看来这不叫坦白，法院不能这么从轻处理。他准备继续上诉，“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一定要告到底。”

2022年7月23日，警方来去了张宏伟家准备挖尸。杨钢一家人赶到界首，在张家门口摆满了花圈，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来围观。张家的门面房子早已租给别人，姐姐的尸骨就埋在一家奶粉店下面，而不远处有个种着仙人掌的铁桶，铁桶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附近邻居告诉他，张家人曾围着铁桶烧香，像是在做某种祭拜。

这天，杨钢在张家门口摆了一个铁锅，为冤死15年的姐姐烧纸。当日无风，而那火纸却越升越高，最终悬浮在半空中。杨钢觉得，那是姐姐沉冤得雪的感应。

事情还没结束。杨钢说，他会继续告下去。

*文中部分人物信息有模糊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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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寻‍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