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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年轻人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35岁

谢微宁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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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岁时,谢微宁确诊小脑萎缩,医生告诉她,她的寿命可能只剩下 10 年。

这是基因里携带的“诅咒”。因家族有遗传性“小脑萎缩”,谢微宁年少时,眼见着照顾她长大的姨妈、舅舅和妈妈接连早逝。

如今,如何面对生死的命题,横在她的面前。

我没有捏住笔。因为手突然脱力,原本捏在指中的答题笔突然栽倒在试卷上。接下来的考试,我执着于用已近无力的手抓起笔作答,字迹歪歪扭扭。最后考试结束铃声响的时候,我没写完作文,就离开了教师编制笔试的考场。

比起考试失利,离开考场时,我更害怕的是那个攫走妈妈、舅舅和姨娘(姨妈)性命的疾病也降临于我。

在我年少时,我的妈妈、照顾我长大的舅舅、姨娘接连因遗传性小脑萎缩早逝。他们无一不是先手抖,而后四肢无法协调、走路摔跤,最后肌肉萎缩瘫痪在床,在小脑萎缩引发的各种并发症中,早逝于青壮年时期。

那是2021年,我第一次怀疑我和舅舅、妈妈一样生病了。我赶忙到医院检查,当时医生怀疑我只是贫血,脾胃虚弱。虚惊一场——我当时想,或许我可以不走入妈妈和舅舅早逝的命运。


最早发病的舅舅,就是从手抖开始的。那年我6岁,无意中看到他发抖的手,尚不能意识到那预示着 “诅咒”降临。

那时候,爸爸在东莞,妈妈在虎门工作,我留守故乡黄冈,和他们分居三地。自1997年出生后,我在麻城的爷爷家养到4岁,而后大人就送我到武穴的外婆家生活。

6岁那年,我学会在想念爸爸妈妈的时候给他们写信。第一次写,我给每个人都写了两三页纸,说些要给爸爸买小轿车,要给妈妈买口红和香水的话。

写完信,舅舅就踩着三轮车载我去镇上的邮局寄信。在外婆家,舅舅是我最可靠的玩伴,也负责辅导我的作业。邮局里,他教我怎么贴邮票、写信封,我盯着舅舅的手,发现他的手在抖,轻轻的邮票,他也难以从桌上抓捏起来。

舅舅后来确诊也才20多岁。

我上了小学。有一天语文课,老师讲着秋雁南飞,我开始神游,支着下巴痴痴地看着窗外金黄的叶和蔚蓝的天。突然有人拽了我一下,我慌里慌张低下头,以为老师要责骂我。一抬头,发现是姨婆(外婆的妹妹)。她急匆匆拽着我出了教室。想来她已经和学校打好了招呼,否则老师不会一言不发地让我离开。

学校离外婆家很近,没一会儿我就看到外婆家门口围了很多人。姨婆带我挤进了人群,对躺在地上的舅舅说:“宁宁来了,你要她一直看着你这么躺着吗?”舅舅双眼无神地撇了我一眼,扭过头不看我,但还是示意让别人把他扶了起来。

我看着舅舅的背影不解:他明明挺强壮的,为什么还要人扶着?

围观的人群散了,只剩下我和外婆还在门口站着。她红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我问她,舅舅怎么了?外婆扭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转身进了屋子。我在短时间内连续被最亲密的两个人无视了,委屈地瘪了瘪嘴,走回学校。

那天之后,舅舅再也没办法独立行走。他走动离不开拐杖,加上心里抑郁,他闭门不出,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他很少下床走动,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默默打开房门,让外婆和我送饭进去。他床头多了一本《红楼梦》,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字迹很大几乎盖住原文。我不敢多问,因为舅舅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我没少被他吼过“滚”。

后来舅舅离世,7年后表姐才告诉我,当年舅舅躺在地上崩溃那天,其实是想去殉情。舅舅当时谈了一位女朋友——表姐严肃地说,我应该尊称她舅娘——舅娘的家人知道舅舅有遗传病后,坚决不肯让她嫁给舅舅。舅娘和家人吵了很久,而后跳江了。舅舅知道后,一心寻死。或许是过度的悲伤,催动了舅舅身上的病,让他倒下。舅舅放在床头的红楼梦,我想应该是舅娘的。

我给妈妈写信,说舅舅变了。写完后,自己想办法去镇上邮局寄信,学着舅舅教我的那样,在信封上贴好邮票,而后投递到邮箱里寄出。但是妈妈没有回信,我一直写,她一直不回,后来我就不写了。

最后一次看到舅舅走路,是在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那天夕阳很亮,橙黄色的光透过玻璃窗钻进舅舅的房间。我是过去问数学题的。舅舅走过来开了房门,没有理会我的提问,他扶着墙慢慢地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掏出一堆硬币,让我出门给他买一块蛋糕。他说他很久没吃甜的了,嘴里苦得发涩,买蛋糕剩余的钱就给我,当跑腿费了。

我拿了钱高高兴兴地跑去买蛋糕,回来时,却看到舅舅坐在床上,抱着那本《红楼梦》哀哀地抽泣。他在明亮的夕阳里佝偻着身子,无声地哭着,仿佛呕出了灵魂。

我说:舅,蛋糕买来啦。舅舅没理我,我壮着胆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了下气,然后退出了房间。

晚上外婆回来,我跟她说了舅舅哭泣的事。外婆让我别管,赶紧吃饭,然后把我买蛋糕剩下的钱拿走了,为此我很是生气,几天没理外婆。

2021年,我应聘上一份校对编辑的工作。组长说,我的笔试成绩是应聘者里最好的,尽管我没有工作经验,组长还是选择了我。我有些自豪。

但是,入职后组长给我开小会,我压根听不清她说话。戴了助听器也不好使。在公司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走路摇摇晃晃,端汤就洒。三个月的实习期,我没有通过,但组长和主管想给我机会,帮我延长了一个月观察期。

很快进入2022年,我开始频繁摔跤,爷爷也在这一年去世。我回家参加他的葬礼,结束后返回岗位,发现我的手也抬不起来了。

作为一个校对编辑,不能写纸稿,基本就是废了。我不想让组长主管为难,主动辞职。而后我一直在找辅导老师的工作。因为辅导班觉得我说话不清楚,我失去了很多工作机会。

当年,妈妈确诊前也因为丢掉工作哭过。

2005年盛夏,妈妈带着从外婆家接来的我,到东莞和父亲团聚。爸爸在一家玻璃厂里当主管。我们全家住在厂里分配的宿舍。那时候还在暑假,妈妈不急着找工作,留在家里照顾我。

我发挥我“社牛”的性格,没几天,附近玩的小朋友就全被我拉来当了“小弟”。开学前几天,我和他们在工厂区玩“123木头人”。我踩着拖鞋跑得飞快,一下没踩稳摔在了水泥地上。小腿到膝盖撕裂了一大块皮肤,露出了跳动的神经,血不断涌了出来。我又疼又怕,嗷嗷大哭,把大家吓得手足无措。最后几个孩子合力把我抬回了家。

妈妈在床上午休,听到我进门的哀嚎,冲过来想抱我。她俯身环抱我,想把我抱起来往附近的医院跑。但几次都抱不动,她无奈,给爸爸打了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接着让小伙伴们把我抬到床上,她去打水给我擦洗伤口。

我被抬到床上的时候还感到纳闷:我才二十多公斤,我妈怎么就抱不动了?

爸爸接到电话赶回家,把我抱到附近的医院处理伤口。他很生气,觉得妈妈没有及时反应过来送我去医院。妈妈瘪着嘴没说话,只是含着眼泪看着地面很久很久。这次有惊无险之后,我在家乖乖休养了半个月。

差不多快放寒假的时候,妈妈找到工作了。工作地点离我们有点远,不能经常回家,不过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晚上妈妈还炖了红烧肉庆祝。

才去了3天,妈妈就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块吃饭,妈妈哽咽地说:“我身上没力气了,搬东西下楼梯的时候把东西摔了。”我正扒着饭,听到这话抬头看妈妈,她黯然地看着碗里。爸爸夹菜的手伸出去扒拉半天,夹了一块青菜放到碗里却半天没有吃。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挤出笑,对妈妈说:“别瞎想,我们周末去广州做个检查。”

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州,为了陪妈妈检查她的大脑。

爸爸陪妈妈去做脑部CT和核磁共振的时候,把我留在门诊,有护士姐姐陪我。回来的时候,妈妈的眼眶很红很红,但这次她没哭,只是失神地看着地面。爸爸焦急地捏着手里的病历单,跟神色凝重的医生不停说着什么。许久之后,谈话戛然而止,爸爸搂着妈妈走了出去,我跟在爸爸另一边牵着他,一路上没有说话。

那天天气很美好,太阳高高挂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洒在我们一家人身上,如果有人能给我们拍张照,绝对是一张动人的照片。

我意识到妈妈和舅舅一样生病了。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病,没人跟我说,只是家里人开始用同情的眼神看我,我很讨厌这种眼神,可是也没办法阻止。

那时候,我隐隐感觉到大人对我的同情不仅是我的至亲接连患病,还包含对我日后可能也走进这种命运的怜悯。我以后,可能也会像舅舅、妈妈一样。

妈妈没有出去找工作,一直在家。家里没有买电视,我吵着叫爸爸买的四大名著、希腊神话集和武侠小说就放在客厅里,但我几乎没看过。有时候我晚上放学回家,就能看到妈妈蜷缩在沙发里看书。妈妈不是很喜欢《红楼梦》,她更喜欢古龙,常常说的一句话,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爸爸陆续买回了一些杠铃和按摩脚底穴位的小玩意。妈妈用了两次就不愿意用了,爸爸很不高兴。为了这件事,他们吵了很久。爸爸坚持让妈妈用杠铃训练,觉得运动能帮妈妈恢复力气。妈妈说,她根本没有力气举得动。我试着举了一下,没觉得很重,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举不动。那时候我不懂得理解妈妈,只以为妈妈是在为偷懒找借口。

图 | 作者和妈妈

妈妈确诊时30岁,我确诊时才25岁,比她当时年轻不少。

2022年7月,我25岁。失业一段时间后,我去外婆家住了两个月。一天,我独自上山给早逝的母亲扫墓。坟山爬了一半,我还没找到妈妈的墓碑就摔了一跤,从山上滚了下来。因为家族有遗传性小脑萎缩,亲人们要求我去医院做检查。

我到麻城市中医院看诊,做完脑部核磁共振检查半个小时后,我拿到了我的影像诊断报告:“小脑沟纹增多,考虑小脑萎缩,请结合临床。”在诊室,医生端详着我的片子和病历,告诉我,这病小医院治不好,得去大医院看。

我把生病了的消息发给我爸。拿手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才25岁,花一样的年纪,朋友们忙着结婚生子,可我就要去死了。就算我在家人接连患病时,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等它来了,我却又非常不甘心,非常愤懑。凭什么我病得这么早。我才25岁,这么年轻,凭什么。

很久之后,我爸回了我一句:“你命苦,我对不起你。”

“小脑萎缩”,从看到检查单上这四个字开始,我已经了然——我还是走入了和家中长辈一样的命运。

依医生建议,我去了大医院检查。在武汉市中医院,医生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医生就问陪同我来看病的朋友。问过情况,她看了我一会儿,一直转笔想写东西又没写。又问我收入,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一一答过。告诉她我的家庭情况,当时已经没有收入。

医生思忖了一会儿,让我这两年吃好喝好玩好,到结束也没有给我开药。

2006年底,我和妈妈回到了爸爸的老家湖北麻城,妈妈在麻城照顾我读书起居,爸爸去了浙江嘉兴上班。我们一家人再次分居,满打满算我们住在一起,也才短短的一年半。

我在爷爷家继续读初一。爷爷是大家长,管理着着一个大家庭,和五叔一家、大伯家的堂哥住一起。虽然爷爷并不重男轻女,但是他不怒自威的气质,让我还是很怕他。

去爷爷家的第一天,全家人坐一起吃饭。我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吃着饭,爷爷坐在最中心的位置盯着我,说:“把碗拿起来。”我抬头看了眼爷爷,吓得立马把碗端起来。

妈妈依旧趴在桌子上埋着头吃饭。我以为她没听到,侧身在她耳边小声说:“妈,爷爷让把碗端起来吃。”妈妈听到之后愣了一下,看看我看看碗,尝试着端碗,发现端不起来,就作罢了。

爷爷看到妈妈这样,有点生气,以为她是不听话,于是放下碗看着我和妈妈说:“来我家,我家人多,就要有个样子,不要麻烦别人这是其一,收起自己的脾气这是其二,每天早起不要让人叫这是其三……”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忘记了,我唯唯诺诺地答应,转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倔犟地颤抖着双手端起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了碗里。

妈妈行动不便,走路吃饭洗衣服都要人扶着 ,家里也没有厕所,每次上厕所都要去外面的一个公共厕所,那个厕所很脏很臭,而且路上有个坡,如果五婶和奶奶不在家,妈妈就去不了厕所,只能在房间里解决个人问题。我们的房间离吃饭的地方又很近,常常有股味道,弄得家里人很不高兴。

妈妈也很难受,但是她没办法,有次她试图自己上坡,摔地上了,后来,妈妈一直给爸爸打电话,想和爸爸说自己的难处,但是爸爸很少接电话。他说在开会,妈妈一天要打几十个电话给他,会让他无法工作。

那时候,我对妈妈并不好。我每周从学校回家,都要往外跑。村里跑个遍,再去隔壁村,就是不回家。妈妈想出去上厕所,我都不耐烦地吼她,不想带她去。我还时常嫌弃她丢我的脸。初中时,我不止一次跟她说,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正常人。

如今我时常后悔,哪怕我不懂这种苦,我也不应该这么对她。

妈妈离开爷爷家前一个星期,我放学回家,听到村里人说妈妈在泥地里打滚。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丢脸。我回家时,妈妈已经被村里人送回了家,她坐在地上,白色外套上都是泥点子。看到我进来,她挪着身子过来抱着我嚎啕大哭。我被她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我说:“怎么了妈?”妈妈没有理我,仍哀哀地大声哭着。爷爷在门外重重摔了下椅子。我连忙把妈妈扶起来,拍着她肩膀让她别哭了。

妈妈用袖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红着眼睛说:“你爸出轨了。”我惊讶地说不可能,妈妈说:“你爸那边有小孩的哭声。”我也生气了,立马给我爸打了电话。爸爸哭笑不得地说没有这个事,小孩的哭声是电视机里的。妈妈不信,搬出给爸爸打了十几个电话都被拒接的事。爸爸解释说事因为开会设置了免打扰。

他们吵来吵去,加上妈妈自毁式的行为,她在爷爷家住不下去了,外婆只好来接走了妈妈。

妈妈没有跟我告别,我从学校回家,五婶才告诉我妈妈去武穴了。她只留我一个人在爷爷家,仿佛在惩罚我曾经不在意她。爷爷家离武穴不算远。那个时候不要身份证也能买票,我经常一个人坐火车去看她。

根据武汉市中医院的医生推测,我大概还有10年可活。如果真是这样,我恐怕没有妈妈长寿。

当年妈妈检查结束后,积极配合治疗。家里钱不够,爸爸就跟外婆借了几万元,给妈妈治病买药。但是治了一年,没有什么看得见的成效,大人们也就放弃了,顺其自然。

我看诊当下就接受了医生不治疗的建议。穷人最大的病是没钱。一方面,我没有收入,只能靠着以前微薄的积蓄勉力存活。另外,因为家里人都看到过妈妈的病治不好,因此也没有人提出给我经济上的支持。这个病没法缓解,治疗就是用药拖着,费钱也费时间。

因为行动不便,听力也出了问题,我已经丧失劳动能力。生病之后,在爸爸提议下,外婆带我去申请低保,但我的情况不满足要求。

初二刚放寒假,一天下午,妈妈给我打电话要我过去武穴一趟。第二天,我背着包去了妈妈家,外婆家中还有舅舅需要人照顾,妈妈不想给家人添麻烦,于是在外租房。

我赶过去的时候,妈妈和外婆,还有一群不认识的老人在房间神色凝重地说着什么。我把包扔床上,说我回来了。

妈妈笑着朝我点头,让我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我和外婆一起过去把她扶着往外走。妈妈很大力地捏着我的胳膊,每一步路都很吃力。她缓了半天才说:“去你外婆家看你舅舅。”我和外婆扶着妈妈坐上了舅舅以前骑过的三轮车,外婆把门锁好后,带着我们回了家。

舅舅的房间搬到了一楼,我扶着妈妈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妈妈唤他:“陆春,我来了。”

舅舅艰难地转过来头,看到是我们,咧开嘴笑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外婆连忙过去把他的头靠在堆起来的枕头上,舅舅消瘦极了,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贴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空荡荡的,身上没有肉,仿佛只剩一层皮黏在骨头上。

这跟我记忆里鲜活的舅舅完全是两个人,我忍不住哭了。舅舅看到我哭了,反而笑了起来:“别哭。”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扶着妈妈坐好,她伸手摸了摸舅舅额头,用已经不太灵活的手指给他梳理头发。舅舅没有抗拒他姐姐的关心,享受地闭上眼睛,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容。妈妈说:“你受苦了。”舅舅闻言睁开眼睛,侧着头看着他姐姐说:“姐,哭什么?我要解脱了,你保重。”

后面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听不太真切了,外婆把我叫出去,说让他们姐弟俩说下话。我和外婆在院子里剥毛豆。“舅舅怎么短短几年就变成这样?”我问外婆。外婆苦笑着说:“何止你舅舅!你明天没事,和你妈妈去看下你姨娘吧!我真是命苦,三个孩子,一个都没给我留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扶着妈妈,买了一提牛奶过去看姨娘。姨娘和妈妈长得像,性格却相反,她活泼,喜欢大声说笑,性格也好得出奇。姨娘以前的工作是给人砌墙搬砖拌水泥的,赚钱很不容易,但是我从没见过姨娘跟谁抱怨过、和谁红过眼。她喜欢一边抹水泥一边吹口哨,总是笑嘻嘻的,看到她都会心情很好。住外婆家那阵子,她来外婆家总是先来找我,看到我都要给我塞零花钱。我抗拒地不肯要,姨娘笑眯眯地说:“拿着!我不跟你外婆说,也不跟你妈说。”

我好几年没看到姨娘了,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扶着妈妈走了很久,快到的时候,我看到了姨娘,却发现不对劲。

大冬天,姨娘就坐在地上,穿着非常薄的棉袄,裤子里也没有秋裤。她瘦得双颊凹陷,手腕的骨头高耸着,面无表情地俯着身子慢慢地擦拭面前大盘子里装着的一些碗碟。而我的姨夫,揽着一个老女人在旁边看着姨娘洗碗,一边说话一边笑,我气得浑身发抖,扶着妈妈站到了姨娘面前,理都没理姨夫。

走到面前,我大声喊了一句:“姨娘!”姨娘慢慢抬起头,看到我们之后就笑了。她眯着眼睛,朝我们伸出手,用一种像孩子要抱抱一样的姿势,示意我们拉她起来,我和妈妈一人拉住她一只手,妈妈扶着墙,把姨娘拉了起来。毫不费力,因为姨娘瘦得离奇。

到了姨娘房间,她靠在床上,裹着被子问我们:“你们怎么来了?来了也不知道提前说,说了我让某某某(姨夫名字)去接你们……”妈妈冷笑着说:“让他接我们?”

姨娘愣了下,好像觉得这个建议也是有点可笑,眯着眼睛咯咯笑了起来:“庆儿(我表哥)和玲儿(我表姐)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们现在长得极好,你是没看到,又白又胖的,跟你家宁宁比差不了,我庆儿玲儿可孝顺,还给我买了衣服……”

姨娘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话,因为肌肉退化,她的话也让人听不真切。我很久没在妈妈脸上看到她鲜活的表情,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还笑了起来,好像只有她亲姐姐才能这么逗她。聊累了,姨娘睡了过去。妈妈让我好好和姨娘道个别,我点点头,亲了下姨娘的额头,和姨娘告别。

姨娘睁开眼,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笑着说:“宁宁拜拜。”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姨娘,她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的两个孩子回家。

我的庆儿哥也确诊了。一样是遗传性小脑萎缩,病得比我还早。和我不一样,他还没打算放弃,说着要去另外的大医院看看。只有表姐,看起来还好。但是她也得了先天性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又一个无法治愈的病。

我们各有各的苦,兄弟姐妹们都瞒着外婆,确诊的时候谁也不敢跟她说实话。

外婆太苦。这辈子她在自家一层那个房间送走了自己两个孩子,姨娘去世时,也是她张罗着报丧。

2010 年年底,外婆打电话来说,舅舅去世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上一次回家道别,是我和舅舅最后一次说话。那天我去和舅舅道别,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不耐烦,而是笑着对我说:“宁宁,再见。”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我浑浑噩噩过完年,大年初四,外婆又打电话来哭着说姨娘去世了。外婆说,姨娘去世之前还在嗑瓜子。瓜子是甜的,希望姨娘下辈子也是甜的。

我给妈妈打电话,她哭得很伤心,短时间内她失去了弟弟和姐姐,病得更严重了,有段时间甚至起不来床。

中考后,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说他和妈妈离婚了。我急匆匆地赶去武穴,却被妈妈拒之门外,她不想看到我,说我和我爸一个鼻孔出气。我无奈回到爷爷家,放了两个月牛之后,我高一了。

妈妈搬去了外婆家,住在舅舅生前住的房间里。她对爸爸的怒火也转移到我身上,不让我去探望,说不想看到我。听说,她还发短信骂爸爸和后妈,咬定爸爸就是出轨,说我帮爸爸隐瞒。

我一方面因为学业繁忙,一方面不想被这么辱骂,也很少过去探望,只是零碎地从外婆那儿得知妈妈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她扶着人都走不了路,躺在舅舅曾经住过的房间里骂所有人,包括外婆。她想来麻城,想去北京治病,可是她只能坐在轮椅上看着天空落泪。

好不容易坚持到高考结束,妈妈对我没有那么大的恨意了,我高考完的暑假就陪着妈妈。

这时候,妈妈不是对我没恨意,她是无所谓了。她已经站不起身,看不清东西,也不说话。无论是表达爱还是表达恨,对她来说都很奢侈。

图 | 作者和妈妈

上了大学之后,我只有暑假寒假来几天,妈妈对我的到来无动于衷,只是在我离开的时候会要求抱抱我。

大一的一个暑假,我去武穴看妈妈,外婆出去打牌,我在家里玩着手机陪妈妈。妈妈佝偻着身子坐在阳光里,我抬头看她的时候,感觉看到了以前的舅舅。

家里没有无线网络,我用流量,话费用得很快。在停机之后我抱怨了一句:又没钱了。

妈妈听到了,她往我这边挪动着身子,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于是问道:“妈,你要拿什么?”妈妈不理我,只是挪动着身子,我连忙坐起来,想扶着妈妈出去,但是妈妈没有出房门,她扶着椅子,在一个行李箱前面摸索着。那个行李箱是我们去东莞的时候买的,妈妈留到了现在。

她在行李箱里的夹层里慢慢摸着,摸出来两百块钱,塞到我手里。

我张了张嘴,对妈妈说:“妈,给我的吗?”妈妈没有答应,也没点头,一直沉默着。我也没说话,等着外婆打牌回来。

外婆回来得很早,我把这件事告诉外婆,外婆嗔怪我说:“是你妈留给你的,别人来看她,给她留点钱,她就要留给你,岂止两百呢,还有几百在我这里,我怕她发狂撕了才留着,还有开心果,蛋糕,她觉得好吃的就留给你来,你总不来,这估计发霉了……”

我们在房间门口说着,也不知道妈妈听到没有。她没有反应,我冲上去抱住她说着谢谢妈,妈妈好一会儿才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不要压着她。

2017年冬天来了。因为姨娘和舅舅,我对冬天没有好感,总觉得妈妈会在冬天离开。

在厨房烤火的时候,妈妈坐在轮椅上,突然开口说:“我是要死了吧?”那时候,她已经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挂着尿袋,吃饭也吞不得稍微硬一些的食物。

我和外婆连忙安慰她说:不会,没有的事。妈妈苦笑,仍然说:“我要死了。”我从后面搂住妈妈的脖子,告诉她她会长命百岁,妈妈没有吭声。那天我准备回麻城,奶奶身体不好,我得回去。

妈妈第一次抱我抱得非常用力,好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我模仿灰太狼说:“我一定会回来的。”还是没能把妈妈逗笑,她不说话,看着我只是哭,然后把手举起来挥了挥,示意我离开。我走得很匆忙,很轻快,想着我还会回来的,妈妈会等我。

我告别了舅舅,告别了姨娘,却唯独没有告别妈妈。后来很多年,妈妈含泪的眼睛在我的梦里一次次浮现。

2017年5月20日,我准备在下午考教资面试。结束后,我接到了外婆的电话,说妈妈不行了,要我赶紧回去,我听到之后立马买票准备回家,可是请假的时候辅导员说,两天后晚上还有场微格考试,这次考试会影响毕业。我犹豫了。衡量再三,我想着先考完试再回去。

5月23日上午九点多,我在动车上昏昏欲睡,突然外婆打了电话过来,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喊道:“你妈妈去世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家的,哭了一路。舅舅走了,姨娘走了,我还能跟自己说妈妈还在,现在妈妈也走了,我才感觉到我在这世上有多么孤单了。

出殡的时候,抬棺材的人说我小,不让我跟到山上去送。我不小了,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是没办法,所有人都不让我去,我只能蜷缩在妈妈的房间里地板上,身边环绕着独属于她的淡淡的花露水味。

不知过了多久,出殡的礼仪队回来了。外婆推门进来,眼眶红得充血,嘶哑着喉咙说:“出去吃点饭吧。”我摇摇头表示不想出去,外婆看了我一会儿,默默地关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仪仗队吃完饭后,我还呆坐在地上。我已经坐了很久,外面的天黑得仿佛棉花吸进了浓墨。我坐在黑暗里,门外渗进来的白色灯光照不到我身上。

外面人声渐渐平息,外婆让我去洗了澡,拿着削好的苹果让我吃掉,我抓着苹果吃着,看着她苍老的面孔,眼泪又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外婆用手给我擦着眼泪,自己眼里也噙着泪水,外婆说:“放坚强点,妈妈走了,对她是种解脱,只是你以后的路会更难走了,这世上跟你最亲的人,已经走了。”

我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我问外婆,妈妈走得可安详?外婆红着眼睛瞪我,质问我说:“到底是什么考试这么重要?重要到你都不能回来见你妈最后一面?”我嗫嚅着说不重要。

外婆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地说:“你妈妈走得很安详,她爱干净,走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味道。她抱着我,像小时候一样缩在我怀里,一个劲地喊‘妈’。我捏着她的手,那么冰,叫了几声妈之后她就走了……我送走了你的舅舅,你的妈妈,你的姨娘也命短,我现在没什么奢望了,只想你和你哥你姐好好活着。”

我拉着外婆的手拼命点头,在妈妈曾经躺过的床上暗暗发誓,以后会好好孝敬外婆。

刚生病的时候,我经常回外婆家,看到妈妈以前以前躺过的床,眼前浮现出妈妈和舅舅当年躺在床上的样子,我开始难受,特别无助。

没有人懂这种痛苦,哪怕文字再生动,哪怕病人就在眼前,不会懂的就是不会懂,别人看来只是一个行为怪异、走不动路的废物,可是我病了之后才知道,我走一步路需要多么大的力气,我拼尽力气走路,也只能扶着墙走,扶着人走。

有一次,长辈给我看了妈妈去世前几天的照片。五月的天,她还穿了特别厚的衣服,皮肤已经青黑。

看起来,我正在走向他们曾走过的路。

生病前,我和男友准备结婚。那时候我对爱情充满憧憬,看到身边朋友结婚,也幻想着和爱人结婚生子。可是生了病之后,我和前男友提了分手,我挺庆幸婚前病了,这辈子我不会结婚不会生孩子,不会让孩子走我的路,就让这种可怕的遗传病在我这里断绝吧。

- END -
撰文|谢微宁
‍‍
编辑|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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