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全职女儿,新的家庭照料者

杨婷卉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9-21
"

一些原本该走入职场的年轻女性,在现实中决定回归家庭蛰伏。这诞生了一种新的家庭分工——全职女儿。

家庭关系开始重构,她们从母亲手中接过了家庭照料者的身份,同时,从海绵里挤水般在繁忙的日常里挤出时间,备考、应聘,以备在合适的时机重新走出家庭。

不一样的“女儿”‍

成为全职女儿后,杨越发现很多技能都要学习。

往往是早晨6点,杨越在闹钟响声和父母晨起梳洗的动静中醒来,然后为父母准备早饭。一家人吃过早饭,父母会在7点半离家上班,杨越留守家中,继续做家务,做完家务后,再利用剩余时间准备考公。

以往,杨越在家中是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基本不做家务。刚开始做饭,杨越连生抽、老抽的区别和用途都不懂。她做饭时要跟着视频教程一步步操作,有时视频讲快了,她不敢自作主张,往往要把视频倒回去,接着跟着视频操作。

中国的家庭里往往存在一名“照料者”的角色,照料者往往承担做家务、照顾家庭成员的任务,付出大量隐形劳动。以往,杨越的母亲是家庭的照料者,杨越回家后,从母亲手中接过了部分家庭照料者的责任。

从洗菜、备菜到做饭,杨越觉得自己每一步都很用心一度,她和小时候一样,期待着父母认可、夸奖自己的成长,如果爸爸能夸一句“比你妈妈做的更好吃”,杨越觉得那就最好不过了,因此她做得十分起劲。

事与愿违。杨越很少得到想要的夸奖。甚至,父亲会像以前挑剔母亲做的饭菜一样,挑剔她做的。

“油大了,连放多少油都掌握不好吗?”一次,当父亲这样挑毛病时,杨越忍不住脱口而出:“嫌难吃你自己做。”她生气地埋头吃饭,在心里埋怨:“劳动成果没人肯定就算了,你在家什么都不做,还说我。”

这句话冒出来时,杨越感到似曾相识。她意识到这就是母亲过去数十年在家中扮演的角色。以前,她也会挑妈妈的毛病,姜味太重,或者做咸了。那时候,她不懂为何妈妈会对一句评价生气。如今角色转换,她才感同身受。

正对洗碗池有一面窗户,杨越洗碗的时候,喜欢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楼下时不时传来小孩玩闹的叫喊声。远处汽车来来往往。“世界不会因为我的退出就不再运转。”杨越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图丨窗外的景色‍‍

24岁这年,杨越回到了父母的羽翼之下,成为一名全职女儿。

2021年,杨越考取了北京一所985院校的非全日制研究生,一边工作一边读研。“那时候,我对于稳定的生活很排斥,觉得年轻人还是得多去大城市闯一闯。”杨越说,后来局势改变,她如今也很少有这种念头了。

一边工作一边读研,杨越北漂了一年。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当客户执行,每天早上7点多起床,8点出门。难挤的地铁,让她不敢睡懒觉,因为一旦出门晚了,没有留足时间,就可能因为挤不上地铁而迟到。晚上到家已经接近9点,还要随时处理工作上的需求。

长途跋涉的通勤,还要面对做不完的报表、难缠的甲方,业余时间也被严重挤占,杨越感到压抑,辞去了工作。

在大城市生活,租房和日常开支都怠慢不得。因此,杨越很快入职了第二份工作,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运营岗位。入职5个月,她遇到了裁员。被裁后,工作难找,和父母商量后,杨越决定先回家,成为一名“全职女儿”蛰伏等待回归社会的时机

以前,杨越是熬夜大军的一员,也习惯了不吃早饭。回归家庭后,为了方便父母上班工作,她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作息,早睡早起。

虽然全职女儿也是“女儿”,杨越的感受却和小时候被父母照护的感受不同。

回归家庭后,王楠也接过了照料者的部分责任。家务占据了生活的大半,王楠一度感觉生活只剩下买菜、逛超市、做饭和收拾屋子。“家务可以无止境地消磨你的时间,但可能做了一天,屋子看起来并没有整洁多少。”消磨感油然而生。

赡养老人的部分责任,王楠也担了起来。父母不在家时,王楠负责照顾姥姥。时间安排围绕老人来。姥姥年纪大,对饱、饿的感受变得迟钝。每天,王楠按时做每日三餐,如果不按照饭点来,姥姥就会忘记自己吃没吃过饭,重复进食或忘记吃饭。此外,到点了监督姥姥按时按量吃药,给姥姥滴眼药水,还有随时陪护照看姥姥,也是她每天的工作。

“我也开始理解我妈了,”王楠说,“那时姥姥都是她在照顾。可能姥姥这里就攒了很多的不耐烦,和我说话难免态度不好。

归家的焦虑‍‍‍

回归家庭的全职女儿有了父母的庇护,矛盾和不满也在日常生活中酝酿。有人体验过数月“全职女儿”后,指出,全职女儿生活的幸福程度,还需仰赖父母的态度。

“寄人篱下,需要交出自由。”杨越说。早上她不敢比母亲晚起,因为“晚了她又得唠叨,甚至我得挨骂。”已经24岁的杨越,父母对她的管教一如从前,晚上10点半不回家就是无数条的微信催促,不接电话就会一个接一个打。

近半年,杨越能明显感觉,父母对自己的包容度下降了。父母挑剔饭菜的次数日渐增多。母亲越来越常对杨越说:“整天在家什么都不做。”这些话每次都能让杨越感到委屈,有时她也会赌气地想:“明明家务都是我在做,如果再骂我,我真的就什么都不做了。”

杨越感觉到,父母谈论一些日常小事时,越来越频繁地上升价值。不收拾自己的房间、塑料袋没套好、做饭后没有擦去溅到墙面上的油渍,这些细节,都有可能成为计较杨越“啃老”的导火索。

人在屋檐下的压力越来越明显。她行为越发谨慎,“不然我妈会骂我。话很难听,普通话实在翻译不过来。” 很多次,母女俩爆发争吵,最后都在母亲“你滚出我的房子”“别花我的钱”的指责中结束。

在家当全职女儿,收入紧缩。金钱也成为一种焦虑。

韩阳时常为花父母的钱感到愧疚。两年前,韩阳因为生病,回归家庭成为全职女儿。

治疗花去了父母七、八万元。有时候,亲戚朋友来探望,会留下一笔钱。母亲往往都会交给韩阳使用,供她的日常开销。韩阳很有负罪感,“总觉得不该花父母的钱,这么大了还要靠父母感觉很不是滋味”。为此,她很少采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连父母都看不下去,总是劝她:我们就你一个孩子,钱早晚都是你的,而且你是因为生病了才没办法工作,不是啃老,没必要省钱。

回归家庭之后,杨越做家务之余,一直在准备考公,吃穿用度有爸妈支援。

杨越的父母每月薪资一共一万多元,有房贷和债务要还。有时杨越看到父母工作那么辛苦,觉得以及应该出去挣点钱。但父母不想让杨越干其他的工作,一定得是有编制的工作才行。有时,他们会在劝杨越好好考公,不要着急找工作时,劝她不用担心花家里的钱:“你每个月花的也不多,你挣那点钱也帮不到家里。

“嘴上这么说”,杨越感觉,父母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快点出去工作挣钱。

杨越之前工作时,没有留下太多存款。近半年来,杨越的收入全部来源于父母。父母一个月会给杨越五百块,有时家里钱紧父母不给,杨越也不会主动要。作为一个成年人,向父母要钱是一件尴尬的事。

杨越自认物欲比较丰富。换季会想买新衣服,8月份周杰伦开演唱会,她也想买票去观看,更不用说在朋友圈看到同龄人去旅游拍的照片,她羡慕不已。

“年轻人总是渴望一些精神方面的东西。但我想出去吃个饭看个演出父母都不太支持。一方面觉得浪费了学习时间,另一方面觉得又花钱了。”杨越说。

所以,杨越只能刷信用卡,还不上就办分期,每期的金额不多,但期数已经累计到了明年年底。这样的消费习惯让杨越不免焦虑,半夜躺在床上担心万一哪天信用卡还不上了该怎么办。

为了节省开支,减轻父母的负担,杨越有时会到家附近的便利店临时顶个班。

图丨杨越打工的便利店

工作两班倒,工作时间是上午七点半到下午两点半,或者是下午两点半到晚上九点半。便利店24小时营业,有时候杨越还会去上个夜班。从晚上9点半到清晨7点半,杨越得在凳子上坐一晚上,硬板凳使得杨越屁股生疼。上一个班可以挣120块,虽然不多,但几天吃饭是够了。
在店里,杨越其实很焦虑。焦虑的是上半天班就没有办法学习了,但这120 快钱又舍不得不挣。只花爸妈的钱,看他们那么辛苦,杨越心里不好受。“等考试上岸了,一切都好了。”杨越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今年大大小小的考试都想试试。

纠结的婚恋和事业‍‍‍‍‍

成为全职女儿之前,王楠的生活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属于一名有志青年:985本科毕业,北漂,互联网打工人。不过,落在了 996 里,每天工作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大小周,周六日经常出差。

2020年5月,王楠从公司辞职,拖着行李箱,从北京出发,坐上了回家的高铁。

“我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样的日子我找不到自己的价值。”2020年时,每天新闻都传来疫病新增死亡病例的消息,王楠觉得人生短暂,自己不应该这样活着。

跳脱被996困住的境况后,她决定回到父母身边。

王楠的身上,运行着两个社会时钟。在家中当全职女儿,照料家人运行着一套时间表。此外,她还想尽力维持个人成就的社会时钟,为此她要挤出足够时间学习。她时常为兼顾两者感到疲惫。

如果只是做好家务、照顾好姥姥,事情就简单许多。

想要照顾好老人,王楠就无法学习、做兼职。她必须陪伴在姥姥身旁看着她,姥姥耳背,在家看电视常开大声响,王楠即使在隔壁屋子里学习也很吵。也不能出门学习,因为老人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在家当全职女儿的头个月,王楠就发现,难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当全职女儿两年,31岁的王楠因为家长安排的两次不愉快相亲,和母亲急迫“催婚”,变得异常反感结婚。

包容女儿回归家庭推迟就业的同时,王楠的父母操心起她的婚事。

在父母安排下,王楠相亲了三次次。第二次,参加相亲的男士席间借口对王楠很满意,想凑上来搂她。王楠默不作声地推开那位男士,匆匆再聊几句就散场告别。因为是家人介绍,王楠不敢撕破脸皮,但内心十分不爽。

回到家,她把那位男士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母亲。但过了几天,家里又给她安排了下一次相亲。

这次这位男士把约会地点定在了公园,事后,王楠意识到当时他刻意避开了饭点,王楠认为那位男士连一顿饭的钱都不想投入,只想用最低的成本搞清楚,王楠能不能马上和他结婚、快速生小孩。

对王楠来说,结婚一点好处也没有。可是她的父母无法接受,他们总是说,人要遵循人道,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就应该结婚。不结婚就是大逆不道。所以,王楠没法和父母说自己不想结婚。

一度,母亲因为王楠逃避婚姻而骂她不孝。王楠躲回房间,母亲在她房门外声泪俱下地哭喊,宣称要拿刀劈开王楠的房门。父亲则问过她: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的同学也没读那么多书,早早结婚生娃了就行。王楠说,她没回怼,因为回嘴了也没用,这些恨都记在心里。

面对相亲,另一位“全职女儿”王咪是迷茫的。她宣称,看待婚姻顺其自然。但成为全职女儿之后,她就不得不放下这种坚持,顺从家人的安排去相亲。一次,和她相亲的男士见面不说话,一直低头玩手机。因为那次见面气氛尴尬,结束后王咪匆匆走了,结果被母亲指责:不打招呼就走太没礼貌。王咪感到不解和气愤:“回家后我三天没理我妈。”

和打定主意啃老维生的年轻人不同。很多全职女儿觉得自己处于一种蛰伏的状态。她们寄居在父母羽翼之下,等待回归职场和社会的好机会降临。

全职在家期间,王楠准备了法考和研究生考试,最终她通过了法考,8月份前往昆明当实习律师。实习律师的薪资每月在两、三千元左右。王楠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律师做成事业,借此出人头地,“先做做看”,王楠说,她需要借这份工作来社交,作为从全职女儿状态回归成人社会的踏板,建立和外部世界的连接。

打破了社会时钟,外界的眼光,还是会按照世俗的标准,也会时不时鞭打杨越。

对于读研的杨越来说,比本科毕业的同学还多了一种站在高处不敢往下走的恐惧与焦虑。已经是985硕士了,找的工作也必须体面,“已经走到这儿了,好像必须继续优秀下去”。

有时,杨越会到母亲工作的便利店帮忙,来往的客人在看到她时会自然地问“杨越还没工作吗?”杨越会解释:“硕士毕业了在家准备考公呢。”有时,待顾客走后,母亲会叮嘱杨越好好学习;有时母亲沉默不语,但杨越心里也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我感觉自己有点丢人”,杨越心里想。

杨越是一个比较要强的人,说自己没工作的时候,觉得有点抬不起头。人在这样的状态下,很容易敏感和自卑。她和之前的同学基本不联系了,“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在过这样的生活”。

回归家庭后,杨越一直在备考公职。这是一道窄门。根据教育部的数据,2023年“国考”计划招录3.71万人,全国有259.77万人通过资格审查,实际参考人数152.5万人。也就是说,每41个最终参加国考的考生中,只有1名会被录取。

对考生来说,落榜意味着过去一年努力清零,需要重考或回到就业市场。就业上,高校毕业生也越来越多,2023年,中国高校毕业生人数将达到1158万,相比2022年和2021年分别增长7.62%和27.39%。与此同时,就业岗位却并未明显增加。

蜗居父母羽翼之下,未来不确定的凶险更让杨越倍感焦虑。精神内耗如影随形。

杨越频繁失眠已近1年。每天睡前,种种担心就会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担心自己没法公考上岸,担心自己的人生就此萎靡凋零。塔罗牌成为她的精神寄托。很长一段时间,她会在睡前心绪焦灼地看占卜视频,在视频解析的声响中恍惚睡去。睡梦中也无法安稳,无论失眠多久,她都得按时早起,否则,又要焦虑会否承受父母隐晦的责怪。

有段时间,她时常感到不明原因心跳加速、喘不上气。后来她得知那是人焦虑过度引发的躯体化反应。

2023年7月,因为论文盲审没有过,杨越没能如期硕士毕业。延毕之后,杨越也失去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到本省某事业单位就业的事业编待遇,和10万元安家费。工作告吹,她不得不继续在家,一边焦虑,一边蛰伏着等待新的进入社会的机会。

横向对比,当年本科的同学,许多人已经有了稳定的就业。她羡慕本科毕业后第二年就省考“上岸”的哥哥,听说有同学考研失败后,最终也找到了工作。这些消息,让杨越越发焦虑,似乎所有人都在走出困境,只有自己还被困在原地没有进展,“我甚至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要完蛋。”杨越说。

她把朋友圈关闭了,避免频繁地看到这些同龄人的消息,产生比较。

“不看到这些我的心情还能好点。”

* 文中人名为化名

- END -
撰文|杨婷卉
编辑|温丽虹‍‍‍




 往期回顾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