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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老师,决心揭露校园霸凌

宋春光 真实故事计划Pro 2023-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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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1岁的语文老师雪松(化名)在北京市区一所中学教书。

6年前刚入行,雪松从一位女学生的周记里发现了她被校园霸凌的端倪。由此,她作为老师主张了一场保护学生的行动。从揭露恶劣行径到要求警方介入,把两个霸凌者送进工读学校。

今年,当时被雪松保护的学生考上了一所北京985院校。可有学生被送去工读,成为雪松供职学校的污点,她也失去在学校评优的机会,因此她选择离开。

如今,雪松仍在不断反思如何教导学生,什么是所谓好孩子和坏孩子的边界。

周记

上语文课时,我要求学生每周提交一篇周记。

那是 2017年11月,我硕士毕业后入行当老师的第一年。那周我检查作业时,班上的李思思在周记力写了一首现代诗,其中有一句说:紫罗兰挺过风雨,却在绽放时被嫉妒的车轮碾压成碎片。

我看出这句诗化用了诗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这让我感到困惑,以往思思既自信又乐观,这篇周记里她却一反常态,变得敏感、脆弱,还透出点忌惮他人伤害的意味。我出于直觉,担心思思是不是和同学的相处出现了问题。

正是学生们社团活动的时间,我立刻给思思发了微信消息,让她来办公室找我。

我给年级两个班上语文课,其中就包括思思的班级。在我看来,思思有文学天分。其他学生的周记大多写几百字描述自己生活的时候,思思已经喜欢在周记里写一些现代诗,有时候也写小说,一篇能写到两三千字。

正想着,思思来了。她走进办公室,低着头,像一株枯萎的植物。我没有隐瞒,跟她说我叫她过来时正批阅她的周记,看到了她写的诗,安慰她如果最近遇到什么事,可以告诉老师。

思思停顿了几秒,小声告诉我,有同学把她期中考试的试卷撕掉了,还骂她是个“胖子”,身上有“增肥病毒”,如果有人碰到她,就会一起变胖。她一边说一边哭。

思思读的是学校的实验班,学生们的成绩优秀,许多同学都在暗中较劲。这次思思在期中考试里超常发挥,考了第一名。思思说,班上有一个男生嫉妒她,一边撕她的卷子,一边说“凭什么你考第一”。

还有一个男孩,也参与了对思思的霸凌,原因可能是“他前段时间和我表白,”思思告诉我,“但是我拒绝了他。”青春期的孩子对同学产生好感很正常,但如何处置这种好感,如何处置被拒绝的情况确实是一道难题。我安抚思思,说老师会把这件事告诉班主任。

我在学生时代也曾因为成绩好,遭受过其他同学的语言攻击。学生们还未成年,平时学校和家庭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学校里出现关于自己负面的风言风语,很可能会压垮他们娇弱的内心世界。

截图 | 校园霸凌在影视剧中的塑造‍‍


思思走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她的班主任。同事听后十分生气,说会严肃处理。第二天,同事开了一整节班会课批评了欺负思思的几个学生。她让这些学生站到教室后面,指责他们对思思的行径,让他们深刻反省。

当时,我们认为,这个年纪的学生害怕老师,觉得经过如此严厉的批评,他们肯定就收敛了。

出乎意料,那两个男孩开始变本加厉报复思思。

进入12月,北京的冬天越来越冷,天色总是灰沉沉的。那个向思思示好过的男生,在拖地时故意甩了思思一身水,班主任让这个男学生停课一周,以作惩罚。事情还没完。过了几天,班上有同学说思思偷窃了手机。一款手机动辄上千元,根据有关规定,偷盗金额达到这个金额,就有可能被立案,遭到拘留和罚款的处罚。根据我对思思的了解,我相信她不会做这种事。

事情惊动了年级主任。他立刻去学校保卫科查看教室监控。我和另外几个老师在办公室等待着。查完监控,年级主任急匆匆走回来,表情又惊又怒,感慨现在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坏。

监控拍得清楚,是那个嫉妒思思的男孩,趁着教室没人,偷拿了其他同学的手机,放到思思的书包里。办公室十几个老师像炸开锅一般,议论起这件事。年级主任说,他当了这么多年老师,从来没见过这么恶毒的孩子。思思的班主任也觉得害怕,问我是不是立刻怀孕休产假,就能摆脱这个孩子了。

临近期末考试动员会,年级主任让这个男孩写了三千字检讨,在大会上当众念出来。此外,要求他下学期开学后停课一个月,还取消了他初中三年的评优资格。

北京的高中是有自主招生的,除了考试成绩,评优是重点的考察内容。取消了男生的评优资格,就意味着他升学少了一道助力。

大会快结束的时候,男孩站上了发言台,声泪俱下地念着检讨书,说自己会用一生去弥补对这个女孩的伤害。我看他哭得厉害,想着毕竟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次应该是真的知道错了。在我看来,不能说每个孩子都是善良的,但他们的心里一定都潜藏着善念,我们做老师的,就是要激发出那部分善,教他们怎么为人处事,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

期末考试思思的成绩从年级前十,下滑到五十多名。我担心思思的状态,私下里找她聊了许多次,希望能宽慰她。

那个向思思示好的男孩告诉班主任,之所以想攻击思思,是因为她直言不讳地说自己“配不上她”,男孩认为思思的语言贬损了自己。于是同嫉妒思思的男孩一起报复。我委婉地告诉思思,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好好说话,这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现行的教育模式中,成绩好的学生会收获更多青睐。学校按成绩分班,成绩好的学生在实验班,成绩略差的在平行班。我所教的年级有两个实验班,八个平行班。

9月份刚开学的时候,我曾和一位教学十几年的老师聊起了校园霸凌。对方说:“好学校里,校园霸凌就少,因为成绩好的孩子一般都比较善良。”我下意识反驳,说这之间并没有因果关联。谈话不了了之。

霸凌思思的那个优秀学生,就是反例。

愈演愈烈的恶意

所有人都以为那件事已经在冬天结束,可是我们低估了恶意对青春期少年的鼓动。

4月底,天气乍暖还寒,我带的学生进入了初一第二学期的学习。思思的家长看到她的成绩回升到年级前列,放心了许多,不过还是让思思随身携带一支摄像笔,遇到突发情况可以取证。

学生们一般在下午五点半放学,天色已经很暗了。思思到公交车站搭车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两个男孩。两个人抢夺了思思的书包,边跑边扔,又辱骂思思,骂得很难听。

思思用摄像笔记录下了他们骚扰的影像。第二天,她拿着视频找年级主任反应情况。

我在办公室的电脑上看到了那段视频。与以往广为流传的校园霸凌视频不同,这段影像里没有扇耳光,逼人下跪的情节,那是一段晃动、模糊、黑黢黢的影像。我能听到男孩的辱骂,到了公交车站,有大人制止了那两个男孩,他们走后,只剩下思思的哭泣声。

两个男孩骂的内容,我作为老师难以启齿,出口就是“婊子”之类的辱骂。

他们的恶劣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年级主任决定向德育处申请,将那两个男孩调离实验班。学校无法开除处在九年义务教育期间的学生,剥夺他们在实验班读书的资格已经是顶格的处罚。

平时很少在我们办公室出现的德育处主任,特地跑到了年级办公室,把十几个老师聚在一起,开会讨论是否要把男孩们调往平行班。

“多少老师支持把这两个孩子调到平行班?”德育处主任问。

办公室很安静,我毫不犹豫举了手,环视周围,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举了手。两个男孩的去处已经定了。那时候,我不理解为什么十几岁的小孩能“坏”成这样,我想其他老师也是这样的心情。

这是我职业生涯里,唯一一次参加关于学生处置的“听证会”。

北京中考学生之间的竞争很大,成绩落后的会分流到职高。这两个男孩的成绩原本能上实验班,如果没有这些恶行,他们能去更好的高中,然后再考大学。进入平行班,则意味着他们可能在中考就被分流到专科学校。

截图 | 学生间的小团体是霸凌的常见方式‍‍‍‍‍‍‍‍‍‍‍‍


后来,听年级主任说,两个男孩的家长来学校抗议。他们主张自己的孩子学习成绩好,不应该去平行班。又说,这都是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是孩子们做事没有分寸。学校的态度强硬,说这两个男孩的品行不能留在实验班。如果家长不同意,就把男孩霸凌思思的视频公布,这样对孩子的影响更加不好。家长只好作罢。

学校里不时有学生议论思思,有人说是思思做了错事,才遭致这样的霸凌。思思的状态越来越差。上着课,她会毫无预兆大哭起来,班上其他学生看向她,还有的在窃窃私语。我就让思思的朋友把她带离课堂,缓解情绪。我担心思思彻底被耽误了。

作为老师,我在事件中,也感受自己的有限——我能够教孩子们课本上的知识,但是在此之外,道德和品格的教育很难。

五一假期回来之后,两个男孩又找上思思,这一次弄出了更大的麻烦。事后思思来办公室哭诉,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那两个男孩前一天晚上放学跟着她进了奶茶店,不仅辱骂思思,还对她动手动脚,摸她的脸和胸口,奶茶店的老板出面制止了这两个男孩,思思才借机跑回了家。

思思的家长找来学校,要求把这两个男孩送到工读学校。他们找奶茶店的老板询问了当晚的情况,说其中一个男孩在被喝止后,还让老板识相一点。老板准备报警,那两个男孩才放过思思,离开了奶茶店。

校长承诺会处置这两个学生,但也和思思家长说学校是教育学生的地方,相信每个孩子都有变化的可能性,不能直接送到工读学校。

如果要将学生送到工读学校,教委必然要介入,也会问责学校的管理。校长对思思的家长提出折中方案,希望他们不要上报教委,学校一定会想办法让思思评上奖,升学会更容易。思思家长先回了家,还是心有不甘,和学校僵持着。

那之后,思思的父母每天接送她,学校给她安排了心理咨询,她的精神状况还是出了问题。思思开始在父母看不到的时候,用小刀划自己的胳膊。我尝试去宽慰她,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左边有,右边也有,刀口还没有愈合,深一道浅一道横在小臂。

我无法接受原来那么自信的女孩,因为两个孩子的恶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清楚,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我们几个老师去安抚她就能改变的。

事情必须解决。我给思思出主意,如果他们还有下次,就直接报警,绕过学校,直接去找教委上报。年级主任曾和我们说过,担心因为这件事导致学校的名誉受损。我觉得这是将学校的利益置于学生之上,并不认可。

没过几天,那两个男孩再次找了思思麻烦。这次思思主动报警,她的家长拿着报警记录,还有之前奶茶店老板的录音,把这两个男孩对思思的霸凌投诉到了教委。

初一下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教委和学校核查,决定把那两个男孩送去工读学校。我终于放下心来。工读学校的学生周一到周五要住宿,管得非常严。送那里的,绝大部分都是行为有严重问题的孩子,甚至有的已经构成了犯罪,大部分人肯定是上不了普高的。

学期末,校长给年级教职工开工作总结。老师们围坐在学校的会议室。会上,校长提到了思思的事。他说:原来还以为这个女孩是一个完全的受害者,没想到她的心胸也不太开阔,还知道越级报告,被欺负也不完全是男孩的原因。

我震惊,觉得这不是一个教育者该说的话。于是我打断了他的发言,承认是我给思思出的主意。校长听罢,问我:你既然是这个学校的老师,那你有把学校的荣誉当回事吗?我回答他:我在乎学校的荣誉,但学生的安全我也同样在意。

校长没再说什么,让我坐下了。

会议室不大,几十名老师坐在座位上看着我,有的人还朝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更多人和我说没必要在校长面前承认。

临近30岁时,我大概知道当年我选择保护学生,而非学校“荣誉”导致了什么。那次风波之后的四年时间里,教学比赛总没有我的份;明明我授课的班级在年级成绩排得上前三,但不给我评职称;学生和家长给我的打分都很高,按理说我能评得上优秀,但结果总是“合格”,校长给我的分数永远是低的。

我选择离开了那所中学,去了另一所学校。

好孩子,坏孩子

后来,思思顺利读了高中,偶尔给我发来讯息。

在两个男孩被送去工读学校后,我也曾经收到过其中一个男孩家长的信息。她怨恨我是她孩子送去工读的推手,告诉我两个男孩在那里也遭受了霸凌。我意识到,校园霸凌没有结束,只是从思思转移到了别的孩子身上。

错误也有程度之分。我想起那个曾经对思思有好感的男孩,他一直都是霸凌的跟随者。如果那时候,老师们不是全然地去批评、指责,而是去给他一些引导,去疏导他的情绪,可能结果就不一样了。当时思思的班主任还和那个男孩说,人家那么优秀,肯定看不上你。这对小孩的自尊心来讲,也有损伤。

之前校长在阻止思思家长将霸凌事件上报教委时,曾说每个孩子都有改变的机会,但说实话,那时候大人们对那两个男孩主要是批评,并没有人“引导”那两个男孩去改变。

我逐渐走出了当时的愤怒,开始反思身为老师的工作。现在处理校园霸凌事件时,我总是更加耐心。

有一次,我听到有学生聚在一起,议论班上一个长相漂亮,成绩又好的女生,说她同时交往许多男生。我觉察到不对劲,便问学生们这个传言的源头是谁。令我吃惊的是,这些话出自班上另一个热心肠的女孩,我对这个女生的印象很好,她曾经勇敢站出来叫停几个男生辱骂一个有孤独症倾向的同学。

我不再年轻气盛,这次没有惩罚或是斥责做错事的女生,而是把她单独叫出来,先告诉她,老师知道你不是一个坏孩子,也知道你曾经好几次帮助班上其他同学,但是你如果真的想做个善良的人,就不能只对弱者善良。

她低着头听着,脸变得非常红,双手捏在一起,特别不安。我知道她感受到了愧疚,我相信她能改正自己的行为。

人的善良往往是在面对弱者时,得到最大启发,而恶意往往产生于人拥有不了某样自己向往事物的时候。我们当老师的,就是在这种时刻,去鼓励学生,启发学生。

另一件事,发生在那个被嘲笑的男孩身上,班上其他男生嘲笑他“生下来没给生脑子”。

我找了辱骂男孩的同学了解情况,很多学生,我说过一次,就知道自己错了。有一个学生觉得委屈,他觉得自己没有当面骂,只是背后说说。他不敢和我顶嘴,但我能看出来他并不服气。

我将被欺负男孩的近况告诉了他的妈妈。她生气、委屈,问我能不能让她进学校,和班上其他孩子说一下自己的情况。我觉得这是一个方法,能够对抗班上的言语霸凌。于是我为这位妈妈申请了入校凭证,让她在班会课上把想说的告诉学生们。

那位妈妈是一所名校的博士,为了照顾孩子,在家里做全职主妇,但是孩子的症状并没有好转。她希望班上的同学能理解,让自己孩子生存的环境能好一些。

许多之前辱骂过那个男孩的学生,都在偷偷抹眼泪。第二天,我找到那个不太服气的男生,我问他,现在觉得自己做错了吗?这回他承认自己做了过分的事情,很抱歉。他说:“我知道我的妈妈很爱我,他的妈妈也很爱他,所以我不想伤害他。”

所以,什么是好孩子,什么是坏孩子,其实不是一件能单纯定性的事情。之前,许多老师靠成绩定义孩子的好与坏,这不对。我觉得一个人的成绩如何,或者读到什么学历,只能证明他的智商,或者说自控力还不错,和人的好与坏真的没有关系。

决定一个人品行的,主要还是看他心里的善意被启发了多少。

今年高考出分后,思思告诉我,她考了660多分,十分优秀的成绩。每年我生日,思思都会给我发来消息,说谢谢我当年维护她、帮助她。她得知我怀孕的消息,还特意送来两份礼物,一个玩偶,一个小汽车,说如果我生了女儿就玩玩偶,生了儿子就玩小汽车。

图 | 思思送的玩偶。图源讲述者‍


思思还带来了那两个男孩的消息,说他们今年考上了大专。我告诉思思,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没必要和他们比较了。

我为思思的成长感到高兴,同时也为那个向她示好无果,最终因霸凌他人被送去工读学校的男孩感到可惜。我们的教育对犯错的学生习惯惩罚和处置,那个男孩的命运转折时刻提醒着我,在惩罚之前,仍然有很多方式可以引导学生的行为。

* 本文根据雪松讲述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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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雪松,北京某中学教师‍‍‍
撰文|宋春光
编辑|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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