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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心志:论语侍坐章讲稿(附古典书院学员作业)

2016-07-21 柯小刚(无竟寓) 道里書院


谷歌学术信息丰富,可惜平时在国内不能用。今天在谷歌上撞见王德威的名著《现代抒情传统四论》中竟然有脚注提及拙文《春天的心志》,颇感惊讶。不过,王著是在谈江文也的时候提及拙文的。在南海问题和“赵薇删帖事件”刷屏的时候,这是个太过敏感的话题。这本书有专章论述江文也,还有专章论及胡兰成。在日占时期致力于儒家礼乐建设,是何其艰难和充满迷途的事情。今天或许到了时候,或者仍然不到时候?无论如何,中国现代性的“抒情传统”确实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命题。不过,问题的症结可能并不在王德威所谓“(台湾的)抒情传统”对于“(大陆的)史诗传统”的张力,而在于潜移默化的修养传统对于现代“史诗”和“抒情”的双重超越。这一点正是近日法兰克福魏玛工作坊的基本论题(点击蓝字链接打开两篇发言稿)


王德威是哈佛大学教授、台湾中研院院士。这是网上搜到的王著2011年老版简介。

2016年新版封面



第117页脚注中提到拙文《春天的心志》


孔子的“与点之意”可否简化为一种“抒情性”?王德威敏锐地注意到,在江文也的“儒家礼乐”中可能蕴含着这种简化的倾向。尤其在日占时期的北京天坛(江文也的那首涉及舞雩的诗写作于此),这种倾向还蕴含着被利用为殖民统治工具的危险。在脚注中提及拙文《春天的心志》,王德威大概意在把我的解读与江文也的“抒情”形成一种对照,以便提醒读者,在“与点之意”中同样蕴含着“礼”之于“仁”和“乐”的节制,政治关怀之于抒情限度的自省。这层意思曾在去年的古典书院学员作业中有所体现,所以,今天推送拙文《春天的心志》之后,再附录十几篇去年的学员作业。配图仍用近来在德国所拍见闻(封面图是在魏玛Ilm公园里的罗马屋所拍喷泉。Ilm公园是歌德参与设计的英式园林,罗马屋是歌德从意大利旅行回来后为魏玛大公设计的。石盘与喷泉,石柱与自行车,双双构成了动静往复的关系。“春天的心志”所欲表达者,亦不过此意。后面配图中尤其值得一看的是在魏玛歌德故居所拍歌德的画和植物标本)。



三石和听松坊在魏玛Ilm公园的罗马屋拱门下交谈。夏日正午的阳光让人想起尼采的“Lebens Mittag”(点此查看拙文《猜度一个问题:何谓成熟》,开头有引尼采的诗句)。



从罗马屋眺望Ilm公园的歌德小屋方向



春天的心志:“与点之意”中的起兴与踌躇,或春气升发中隐含的肃降



柯小刚


2005年3月讲于同济大学通识公选课,见收拙著《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


我今天是一路小跑来给你们上课的。因为在初春的寒风中,我隐约感觉到了春天的时令的消息,我于是快乐地小跑起来。时节果然已经不再寒冷,以至于我很快就感觉到身上的微汗。潮热的汗气从冬衣的厚领里面蒸腾出来,我闻着非常高兴。那是我自己身体里面的春天的感发的气息。我能够在春风里面小跑,这真的很了不起咧!你们也可以这样做的!如果不是因为要上课的话,我们或许就可以一起跑出去溜一圈罢?

也许是我的心太急,也许是我过早地感受了时令的消息,在这个初春还不太看得见踪影的下午,我决定跟你们一起读一段写在暮春时节的经典文本: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


春天是一个兴发感动的时节。在春天感发心志适得其时宜。春天是这样一个季节:在这个季节,万物增长——增益自身,长出自身,意欲多于自身。春天是一个有着强烈趋向性的时节,在这个时节,时间逸出时间,从而成为源初的时间性本身,因为时间正是那逸出自身的东西,或者乃是一切逸出和生长的增益性本身。相比之下,比如说,秋天就不是这样急迫地为自己寻求增益物的。秋天自满自足,秋天留恋自身,秋天并不趋向冬天。秋去冬来乃是极不情愿的,被迫的,因而总是让人伤怀的。而春天却总是急迫地趋向自身之外,其速度之快以至于消失了自己的踪迹,成为需要被细心找寻的东西。在中国诗歌里面比比皆是的所谓“寻春”道说的便是这样一种经验。如果春天是那样一种可以找寻得到的东西,那么“寻春”的经验和诗句便不会有了。

春天之所以总是要被寻找,乃是因为春天这个时节或许根本上并不存在。春天的经验往往是这样的:当你抱怨春天怎么还这么冷的时候,残雪下面的草芽兴许早已悄悄地伸了个懒腰,而当你发现处处杨柳依依的时候,恐怕就到了很愿意在树阴下多呆会儿乘乘凉的初夏。因此,所谓“寻春”也就往往紧紧地关联着“惜春”,似乎这不过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经验的两个不同方面。

而在“寻春”和“惜春”之间该是春天本身了罢?然而在这之间却杳然无物,仿佛春天就是这“杳然无物”的“之间”本身。春天也许纯粹是过渡性本身,是时间性本身,是万物在其中得以感发兴起的杳然无物的、然而又生发万物的自由空间。也许正因此,春天才成为一岁之首,而一年中人事的活动也往往有赖于春天的兴起和感发。春天的这种纯粹的过渡性和不可把捉的时间性,兴许可以成为我们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初春下午阅读那段写于暮春时节的经典文本的理由罢?

这段文本记载,在一个暮春三月的午后,四位贤明的学生侍坐在夫子周围。夫子感于春天时令的消息,乃欲有所兴焉。——无论“侍坐”对话发生的具体时间,还是夫子对于时令消息的感兴,这些当然不是经典所明确记载的内容,但我希望你们能够体悟到此,否则夫子之问就变成了无所起兴的发问。夫子之所以终于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正是因为在发问之前,夫子本人早已经有所感发,有所兴起了啊。

“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夫子的“发言”,正是起兴于年岁的长幼:说一说吧,说说你们的志向,不要因为我比你们年岁大就有所顾虑。年岁之增长——年岁不得不增长、年岁乃是增长本身——原本正是所谓“志向”之所由来啊。设若人生本无所谓年岁,天地本无所谓时节,那么风景如何能够进入诗歌而起兴?人生又如何需要以及如何可能“感发志向”?志向从来是在时间中的志向,志向原本是人生的时间性本身。志向是人生的春天,是一生的开端。在一个暮春三月的午后,夫子有感于万物的萌发兴起,乃循循然善诱之以开启门徒心志之端倪。“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何以”,犹如我们曾在《道路与广场》(此文见收拙著《在兹》)的字源分析中所表明过的那样,问的正是如何合乎时机地显露端倪。

子路之对诉诸强勇,夫子哂之。因为强勇乃是那种因秋天的过分自满而多出的西方肃杀之气,所以它不是一种属于生命之春天的志向,而是自然会作为某种结果出现的东西。如果治政以仁,也就是说用那种属于春天(春配仁)的感发兴起之基本情绪来为政治生活奠定基础的话,那么军事上的强勇肃杀便是不但可以达致而且是可以被适当把握的东西了。反过来,如果仅以军事强大这样一种本该作为结果出现的具体明确的现成状态来作为终极志向的话,那么志向就不再是志向,而是蜕变为预期、计划、目的和目标。那么结果便是,这个具体的目标将会否定一切:在它尚未实现的时候,它否定过程;而在它得到实现的时候,它否定自身。它的未“充实”或未实现带来的是空虚,而它的被充实和被实现则带来更大的空虚。这便是在西方虚无主义形态中日日都在发生着的实情。“志”之所指如果不被空(去声)出来,那么这个具体的作为目标的“志”就会成为不可控制的灾难。这也就是说,如果不以仁统四德,不以春统四季,那么季节和人事就会变成疯狂的漩涡。

当然,另一方面,作为虚无主义时代的殖民地文化的产物,春天的仁德及其空出所指的感兴志向,本身已经变成了现代虚无主义的一个殖民地杂交变异的形态:即那种被与“拯救”的虚无主义形态相对称的“逍遥”的虚无主义形态。在殖民地的现代汉语语境中,这种绝无虔敬的所谓“逍遥主义”或“乐感文化”已然成为一种公共的知识,无论人们对之批评还是赞赏,它都在支配着人们对于“中国文化”的想象。这种对于古代事物的贫弱的想象力,与古典本身的关系远不如它与现代虚无主义和殖民地变态文化的关系更大。

虽然一个比一个好,但是冉有和公西华的对答仍然在诉诸一种具体的目标,从而仍然停留在一种不知“志”的层面。正如朱子注语所推测的那样,这二位因为看到莽撞的子路遭到哂笑,就以为夫子所哂者乃子路出口之狂,所以他们就希望从“量”上递减,表现出越来越多的谦虚。但是,实际上,后来证明夫子所与者,恰是最狂的曾点,而对于子路、冉有和公西华三者志向之间的“大小差别”却是故意忽略的:“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但是朱注没有深切注意的,是在这场对话中生动地运漾着的仁与礼之间的一而二、二而一的微妙关系。事实上,从子路之对到冉有、公西华之对,不但是一个在语气和事功上越来越谦逊的过程,而且是一个越来越重视“礼”的过程;而从前面三子到曾晳之对,则是一个由礼返仁、由文返约的过程;比及三子退下,夫子独对曾晳之问的时候,夫子对三子之对的肯认则又表明了由仁返礼、由约返文的必要,这最后一点除了程子曾有所见以外多为人所不识。

子路治国,“可使有勇”,夫子评价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比及冉有,诉诸“民足”之余,尚知提及“礼乐”,只是我冉有在这方面是不行的,尚待君子为之。及至公西赤,则直言宗庙礼乐之事:他知道在夫子看来礼乐之事对于政治是重要的,但是为什么重要、如何重要,却不太明乎所以,他只知道就宗庙祭祀礼节本身而言只不过是一件具体而繁琐的小事,但是如果这件小事能够带来巨大的功用,那么我公西赤也就宁可作出牺牲,“愿为小相焉”了。如此,虽然在三子之对中,“礼”越来越被强调,越来越被具体化,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礼不被追溯到仁——而这也就是春天的感发气息——,那么礼节愈被强调和愈被具体化、固定化就愈是远离礼的源初经验。

而曾点之对所说的正是那来自春天的仁性的感发气息。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曾点说话之前的身体动作:“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 看来当前面三子对答的时候,这位深沉的君子一直在春风里鼓奏一种儒雅的乐器,发出铿铿的声音。及至夫子相问,方才推开琴瑟,踌躇满志地站起来,不无踌躇地说道:“恐怕与前面三位所具的志向有所不同啊!”

朱子推测说,门人之所以如此详细地记述曾点应对之前的这些动作细节,是因为有见于曾点的“气象”颇类于圣人。这些推测当然没错,但只是流于表面,未得深意耳。事实上,这些常常被忽略不见的动作细节并非可有可无的好事之笔,而是完整的曾点之对中必不可少的方面,甚至是更本质的方面。因为曾点之对中的有声语言部分并未述及任何具体的目标以为志向之所指。“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句简单的话所说的仅仅是一个起兴,一个欲言又止的口型,一个仰天企翘的姿势。“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说的不是任何一件诸如“春游”之类的事情。

所谓“与点之意”决非表明夫子对于“春游”之类活动的重视,以为这类活动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富国强兵和宗庙祭祀。如果如此理解的话就根本没有领会到一点点“与点之意”的消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句话所说的不过是对所说之事的逸出,是春天这一逸出自身的独特时令在诗歌语言中的自身逸出。所以,对这样一句话,其最合适的本质性表达反而在于其开口发声之前的无言的身姿。“鼓瑟希,铿尔”,在鼓瑟的间隙,琴瑟铿的一声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于是焉曾夫子“舍瑟而作。”作,起也。推开琴瑟站起来,象所有春天的诗人那样微仰颔首,遥望远方。作,这是起兴的身姿,是为诗歌语言起兴的起兴,是起兴的起兴。通过这种起兴的起兴,曾点早在开口说话之前就已经用他的身体动作做出了应对。夫子必是有见于此,方才深许其言的。而对于我们来说,徒闻其言,不见其身,恐是终究隔了一层,未免遗憾。

其次值得注意的地方仍然是一个向来为人所忽视的细节:在舍瑟而作之后,曾点并未直抒其志——况且如前所述,即使“暮春”之言亦非“直抒其志”,而不过是志向之起兴或作为起兴之志向——,而是首先不无踌躇地说了一句:“异乎三子者之撰。”这决不是卖关子,也断非畏缩和试探。曾点的踌躇乃是本质性的踌躇,是从春天本身的音乐节奏而来得到调谐的踌躇。曾点的踌躇不是力弱和缺乏自信的表现,而是从事情本身的饱满情绪而来不得不先行做出的抑制。通过这一抑制,踌躇乃成为一种蓄势,一种对逸出的准备。因此,这个踌躇不但是作为犹豫的踌躇,而且是作为踌躇满志意义上的踌躇。事实上,就那无所定指的感兴之志的非对称性时间结构而言,志向之为志向本来就是踌躇的,所以汉语才会说“踌躇满志”。因此,一如之前的“舍瑟而作”和之后的“暮春”告白,这一踌躇满志的踌躇的引言本身已经是一次志向的起兴。它同样构成了完整的曾点之对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

最后,在这段经典文本中还有一个没有得到过足够重视的地方,便是当三子退下而夫子独对曾点之问的一段。这一段对话通常只不过被视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尾声,一个附加的评论和事后的解释。正是从这种误读而来,这段文质彬彬、仁礼并美的对话被片面地利用为那些“质胜文则野”的狂者流或心学者流的经典依据。事实上,在这段经典文本中所记述下来的重要内容,既不仅仅有“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句作为核心的著名的话,也不仅仅有在说这句话之前的曾点的身体动作和那句踌躇的引语,而且也有子路、冉有、公西华这三个人的一般被视为“抛砖引玉”之陪衬的应对。正因为没有认识到这三个人的应对同样富含着必不可少的重要意义,所以人们才会忽略“尾声”中对这三人之应对的评价。当夫子评论这三子之言的时候,当事人并未在场,所以这话主要是说给曾点听的,因此这些话构成了对“与点之意”的必不可少的重要补充。

如果仔细阅读这个常被忽略的尾声,我们便可领会到:虽然曾点得到了夫子的发自由衷感喟的与点之叹,但是他本人却并不十分了解夫子所赞与者并非他的“狂放”本身,而是这种狂者胸次的空出志向之具体所指的起兴之力。所谓“曾点、雕漆开,已见大意,”只是已见“大意”而已,决非得其全体。这正如程子所云:“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对于政治来说,“大意”诚然不可或缺,然而“大意”决非全部。“大意”只是起到一种不可追踪、不可算计的起兴之用。这是一种无用之用。所以,当子路等三人退出之后,夫子独对曾点之问的时候,除了仍然批评子路的“不让”之外,却主要是在肯认此三人之志的积极意义,这恐怕是沾沾自喜的曾点所始料未及的回应。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注意到:著名的曾点之对,即“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心志抒发,必须结合这句话被说出之前的身体动作和踌躇引语才能够被完整地理解;而这个作为整体的曾点之对的意义或夫子的“与点之意”,则又必须以前面三子之对作为前景、以后面夫子独对曾点之问作为背景,方才能够取得其全面真实的意义。然而,关于那句作为全部文本之核心的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们又说了些什么呢?我们似乎只不过是无数次地反复引用/吟咏罢了,虽然这种引用/吟咏总是逸出引号和我们吟咏它的声音。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空出对这句话本身进行解释而仅仅在它的周围营建空间的这样一种解释方式,也许正好应和了这句话本身的要求。因为这句话所道说的只不过是那杳然无物的之间或作为纯粹感发与起兴的春天的心志,而这种心志只有在一个完全空出的自由空间中才会像春天一样到来。



在魏玛书画工作坊中临摹富春山居图



在苹果树上写字:“与天为徒,与古为徒,习练艺事,变化气质。”



古典书院学员作业选



陈竟翔(同济理工科研究生)

无知如我,学识浅薄,尚不清楚“仁”“礼”“乐”这些概念背后的含义和高深的内容,说不出高于“鸡汤党”水平的更精妙的话语,也写不出同修们积极昂扬饱含春暖花开温润气息的文辞。我只知道,我想学,我想说出心中所想所感,实话实说。

也许春是温暖的,让人振奋的。但景语皆情语,心境不合时宜是看不出美景的。正如我入春以来内心的躁动,也许这本也是春天带给人的影响,如春困一般。生理和心理上的躁动,自己的控制与失控,心绪的烦乱和诸事的繁乱,像昨天的那场风雨一样搅动着我整个人。昨天我宁可不打伞让雨淋在身上,身上的凉意稍稍缓解了心里的惆怅。入春以来的我十分的不安焦躁怅惘迷失,也许是因为某个人,也许是因为某些事,也许是因为看不懂自己。能真正懂自己的人恐怕毕竟是少数吧。在这个躁动的急于生长的年纪,诸多迷惘诸多无力无可奈何,常常看不清自己想不明自己到底要什么。于是只能让自己忙一点再忙一点,用疲惫打消心理的压抑。

侍坐在夫子身边的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是真正懂自己的吗?他们所言的“志向”,是心中长久真实想法的总结抒意,还是一时之兴的有感而发,抑或只是面对老师提问的临场应答?我不知道他们四人后来的生平所为是否印证了他们的理想,但我同意柯老师在《春天的心志》文中所指出的,曾点确实有点“沾沾自喜”,我进而斗胆揣测他的言论行为是带有些许表演成分的,夫子赞同他的情怀,却对他有更高的期待,他的话语应不止于“咏而归”。

昨天书院开学导论,落座之后的我听着台上的昆曲表演,方感受到一丝的宁静,我竟然能欣赏曲艺的美了。这让我惊讶于自己成长的力量,小时候的我看到戏曲是完全不感兴趣乃至反感的,岁月改变了我,虽然不过一二十年间。有些道理,需要时间和阅历去体会;有些书,需要时间和阅历去读进去。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站在10楼玻璃幕墙里面俯看外面雨中的街道行人,渐渐发呆走神,心绪飘过了长久以来发生的人事变幻。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的我竟无比的想要生长,想要长大,就像小时候那样渴望早日长大成人。我还太年轻,可我已不小。我需要读的书太多,而想的早已太多。

我疯狂的想要学习。来到书院学习的同修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初衷和支持自己的力量,当我站在最后一排看着挤满了报告厅的老少男,是几百颗火热的心,我感受到一种让我感动的力量。因为我知道我也和这些人一样,有我自己的理想和力量,一种渴望生长的冲动,在这个万物都在生长的春天里。

我渴望生长,我需要营养。所以,春天,我们开始学习。



在魏玛歌德故居所见歌德制作的植物标本。十五年前,曾经在耶拿的歌德植物园随耶拿大学生物系师生一起认过一遍园中植物。


黄炜华(清源学馆)  

每年的春天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冬天和夏天之间,春天似乎一直洋溢在空气里却捕捉不到,直到看到柯老师那句“时间逸出时间”,心里有什么被击中了,喜悦又伤感。  

将《春天的心志》一看再看,没有办法完全看懂,开始是不甘心,接着是难过,然后隐隐生出一番斗志。自认为是喜欢读书的人,这段时间,审视自己这么多年来读书的杂乱无章和浅尝辄止,心里万分羞愧,同时升起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喜欢柯老师对《论语.先进侍坐篇》的解读:“一种本该作为结果出现的具体明确的现成状态来作为终极志向的话,那么志向就不再是志向,而是蜕变为预期、计划、目的和目标”,“这个具体的目标将会否定一切”。初看这篇《春天的心志》时,这段话特别让我共鸣,但反复读过后,我意识到,除了这段话,我更应该重视的是:夫子所赞者并非曾点的“狂放”本身,而是这种狂者胸次的空出志向之具体所指的起兴之力。有志向,还得有“起兴之力”。我的问题,就在于读书(有深度的书)太少而想得太多,所谓的志向就在左顾右盼中消磨殆尽,并且还给自己找理由,认为太刻意太着力不符合道,一旦刻意“志向就变成目标了”,遇到不理想的结果,就以“尽人事知天命”给自己开解。  

“起兴之力”不是一时兴起,是对自己有诚实的了解,对志向有充分的认知,是踌躇满志中蓄势待发的张力。张力的力量是缓慢但是坚韧的,是不容置疑地朝着既定方向发力。在这个明媚的春天,因为有了向学的心志,我愿意持久地坚持下去,将来某一天回首,这个春天,也许就是我漫长人生的春天。


路宁(独立设计师)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宜兴乡间的初春,春寒料峭,但小伙伴们感觉到春天就要来了,风的味道也不一样了。

同样是冷,冬天的风没有情绪,春天的风却充满诱惑,小孩会感觉到一切都在活过来,要活起来了!然后我们就很兴奋,莫名其妙的高兴,浑身都是要奔跑欢乐的劲。于是我们在田里狂奔,穿过麦田,爬上大树,风一样的奔跑,把头扎进风里面,感受那个气流,里面的味道让我兴奋地要死。每棵树枝上的芽都涨得满满的,仿佛就要听见它们崩裂的声音了。

一切都像在告诉我们就要告别沉闷冬天的好消息。春天,连不愉快都不会有,就是在一种生发中开心着。看了老师的文章才清晰的明白这就是志要生发出来时的天地人之间的感通。它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种上扬的充满生命力的生发之气。

然而,在春意萌动的深处,我们发现春的本身似乎杳然无物,它更多地存在于你的意念和感知中,就像韩愈《初春小雨》里讲得“草色遥看近却无”。那一层朦朦胧胧的新绿,似透未透之间,藏着春纯粹过渡性本身,和生发万物的自由及不可阻挡的生命性。

志向和春天,和生命本身,也许根本就来自同一种能量,它不能被功利化成一个既定的目标,一个务实的确定,它不是任何一种实质而具体化的现象;同时更不是一种风花雪月、随意自我、云淡风轻、自在惬意的生活方式。它是一种蕴藏生发之气的自由状态,是一种由生命本身感发而出的无为之为的蓄势,里面包藏真善美的无量生机。而我们由此所成的任何成果,只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的收获,所以收获本身决非我们的志向。

论语经文和柯师的解读,一切的良苦用心,皆在告诉我们,心志没有一种具体性,但导致具体性成果。正如成果是秋天的事,而心志则像春天到来一样,是我们生命本身的感发,是不断可以汲取力量,是生命的源头,是我们成长和自我完成的本身!



歌德手绘的耶拿居所,在魏玛歌德故居所见。耶拿离魏玛很近,一度歌德居魏玛,席勒居耶拿,两人长相过从。歌德也曾在耶拿大学的生物系、化学系、图书馆任职。耶拿的歌德故居旁边就是歌德的植物园,旧年在耶拿时常路过,看这幅画时颇能引起怀旧之思。


刘星辰(同济学生)

春天,氤氲的气息笼罩着大地,在晚冬的枯寂之后,仿佛受某种力量的驱使,万物勃发,一派生机。

游走在这春天的世界里,为这生机所感,人便也成了这自然的一部分。心志随着这万物的生长渐渐复苏,精神大畅,想融入这春天的气息中,于老树之上开出新芽。

兴致既起,便须尽兴。所幸学校春光大好,湖光草色,红桃绿柳。携三二老友,漫步湖边,杯酒下肚,微醺中谈谈旧事新闻,倒也不负这美好的春色。但只是这游玩,倒显得虚浮,兴尽之后,便归于无。唯在春日读书,却是绵远而悠长,说不尽的受用。

在这春日里,能得闲看上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已是极大的乐事。而能在书院碰上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幸何如之?而在导论课之后,为老师和同修的精神所感,激动不已,立志更坚。

一者在老师对待学问之精诚。“一群爱书之人聚于一堂,翻翻发霉的古书”,这番对学院的解读,让我感动不已。在传统精神没落的今天,国学非但没受到冷落,反而有过热的趋势。然而,这种过热的背后,却是学问功利化的结果。数年前,在网络上看某某国学大师授课,仅看数集,便惊骇万状。去圣已远,宝变为石。当前提及国学,难免不涉及国学之后的种种益处。而纯粹因为热爱古典,热爱学问本身而学的人,又有多少呢?能在学院遇见这么多纯粹的老师,实乃吾辈之大幸!

二者在同修之真诚。在这样纯粹的古典学院,而能于数月之中,聚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在当今之世,着实令人动容。企业家,高校学生,贩夫走卒,13岁的小朋友和85岁高龄的老奶奶,都为了一份纯粹的热爱,不辞辛苦,聚集一堂,岂能不让人为这份向学之心而振奋!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春日,有名师相教,同道相伴,岂能不好好读书?



歌德的画,魏玛歌德故居所见


周武(平面设计师)

在这个被虚无主义统领的时代,忠于生命春天的心志越发的难能可贵。现在你老了,头发白了,在睡意昏沉的时候,那年轻时的志向,还守在你心头吗?时光荏苒,春天的这颗种子究竟结出了什么样的果实?

然而,可能在那时的你看来,现在的我有些莽撞、稚嫩,或许只是凭“一时之兴”写下了这段话,空有志于道,甚至连明确的“目标”和“计划”都没有。纵使如此,我想此时的你,看到这写给自己的生命序言,心中亦有感动之情吧?

感动于那生命春天的力量,凭着那一点点的生发之气,就可以“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此种感动亦如凝视那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所带来的感动一样。虽然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那满怀憧憬的眼神与生命萌动的身姿却让人赞叹不已,他们在用生命感动着生命!

生命演绎着它的神奇,四季周而复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春三月所发之陈,除了源于冬藏之精气,想必也来源于对秋天肃杀之敬畏。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道生命为何生,又如何去面对死呢?生的意义从来与死的意义分不开的。我想这可能也是为什么生命终究要走向死亡的原因,生命的可贵也就在于此。如果生命缺少了秋冬的凛冽,我们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因此,我并不厌恶老去、惧怕死亡,就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同你诉说,也是想从中有所收获。俗话说:人老心不老,老亦未老。心老人不老,不老也老。纵使生命的春天只有一次,人生的春天却终究取决于你。我在生命的春天写给身在秋天的你,愿此时的你只是身在秋天,心中却保有春天“萌动”“踌躇”的心志。我相信倘若如此,定能冬去春又来!


马铭燕(社区卫生)

春天,总是令人翘首期盼。尤其是在上海阴冷的冬季。我们期盼和煦的阳光,期盼风轻云淡时偶有的微风拂面,期盼嫩嫩的新绿映入眼帘。在经历冬日数月闭藏伏匿紧缩的力量,在春天这个发陈的季节而施展出来。春天的力量是隐形而神奇的。那种内在的兴发之力可以使自己突破自己,使自己增长于自己。就如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努力想要突破种子的壁壳,努力想要伸展全新的自我。

我们。我们这一词也是微妙的。既包含我,也包含类我之一群人。我们不分年龄,不分学历,不分行业,不分地域的局限,五湖四海而来。这样的一群人,是因什么而聚合在一起,聚合在一起又要做什么呢?我们心神向往的是中国传统文化,我们想要聆听的是学院夫子的精金讲解及谆谆善诱的教诲。所以我之与我类汇合而起,在春日里端坐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的基台之下,青青草地之上。感受着春气,地气,和勃勃的生气。

开始,有着发端始创从头起的意思,这与春相印。学习,《礼记•月令》“鹰乃学习”学,效。习,鸟频频飞起,指雏鸟翻覆学飞。

开始学习是春生始发心志的增溢,是内心自发兴盛的增溢。是与天地与时节的遥遥感应,是与学院创办的“相与感发”。溢或许是满于胸腔的澎湃不羁,也或许是满满柔和春光,无论怎样都需踌躇一下,微压一下,慢一点。踌躇之志須踌躇。

学与习是效仿和效仿过后再温熟的反复,是在一种持续力的状态之下。不疾不徐,勤耕不辍。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浸泡在岁月的涵养功夫里。这等的磋磨或许初为辛辣,但随着岁月的涵养将使之食之有味甘之如饴。但学习仅仅是学习,是无目的性的目的性。或许今后有用,但那也是相属今后且不得而知之事了。

春天我们开始学习,这似乎是一件天造地设的事情。因为占据了天时,地利与人和。春风一度那是草本,数十载春度冬寒或许可以长成小树。我期许春风的每岁徐徐接兴让我成长,我也期许在严寒的艰辛中隐忍而汇聚力量使我更为坚定。我愿从乙未年立春的种子开始,可以成为小树,更期许成为一颗大树。



魏玛历史名人墓园中的一处东正教小教堂,旁边是歌德和席勒的墓地。在这个教堂的小小空间中,朋友们坐了很久,想了很多。


杨叶

三月,料峭春寒已经敌不过百花的蓬勃之势。天地俱生,万物以荣。我也迫及待的换上球鞋,穿上单衣,我要去寻找春天,去寻找春天的生发之气。我在树上找到了一丝小芽,我在草地上找到了一朵小花,我还在冷风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我还在小河中找到了嘻戏的小鸭,我把这些全都拍成了照片,我一一欣赏,我觉得我找到了春天,我的照片里有整个春天。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年的这时,我总会写下我想要完成的目标。大的目标:我要在多少岁 、之前赚多少钱,小的目标:我要在几周之内读几本书。我总是很满意这样的计划,我觉得我是个有计划有目标的人,我觉得我的理想人生,就在我的计划里。

今天,我读了柯小刚老师的讲稿《春天的心志》,解读《论语》侍坐章。我以完成作业的心 态去读这篇文章,就如我要达成我的理想一样,去完成我的计划。然而,读到第五遍的时候,忽然间我竟觉得我如此无知,如此愚蠢。我觉得我错付了这么多年的时光,我离我的理想越来越远。

原来,我的照片里没有春天。春天,是我换上球鞋奔向草地的那一刻;是我手拿起手机拍 照的那一刻;还有我感受风中温暖的那一刻;还有我决定写下我的计划的那一刻,这才是 春天,春天是草木欣欣向荣带给我的满怀的激情和希望,春天,是一个兴发感动的时节。

原来,我的计划并没有使我离理想更近,而是更远。我竟为了完成我的计划而读书,悲夫! 不管我的理想是建造商业帝国,还是做一介农夫,我最应该做的是要有一颗有志于学的心 。不论我是做产品,还是做经营,我最应该做的,是自我德性的修行。不论我计划了我人生后的十年,还是三十年,我最应该做的,是在这一刻,努力,精益求精。

而值此时,在古典书院里也是一片春意盎然。同学们因同一爱好而汇集在一起,相互学习,相互景仰,兴致高涨。在这种氛围中,我们好像都融入了浓浓的春意中,我默默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们一起,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

我好像也明白了,柯老师布置此次作业的用意。真心感谢老师!在这个春天,让我们开始学习!


白沁灵(同济学生)

这是一个在春天开设学堂的故事,学堂的提议者和老师们都是农民,是不只会低头耕耘,也会抬头看看蓝天,感受清风的种植者。

选择在春天,不只是希望种子可以发芽,更是希望在并不寒冷也不过分温暖的土壤中,这些种子可以欢愉自在的感受泥土,感受泥土里的空气,感受想要破土而出的冲动与兴奋。春天是由他物来界定的——雪融草长之际即是春天,因而春天本身着了他物(冬、夏)的色彩,他物赋予它意义却在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它的存在。就像事物本身存在在那里,我们眼睛看到它的样子,即是它那时样子脱离了自身一步一步向我们的眼球靠近,投射到视网膜上,由视神经传输到大脑中的视觉中枢,形成此时的印象。而我脑中的“此时”却是事物的“那时”。春天,也是如此,它本身的存在由冰雪到绿草,但它的印象却是非冰雪也非绿草的,它是动态的,是从冰雪剥离而趋向绿草的,这种“剥离与趋向”即是春天,既界定了他又让它无处安住。

正如文章所说,春天的珍贵在于其“趋向性”,这种趋向性不仅是肉体的生长,也是时间出于时间而让万物长于自身的一种倾向。这种倾向比生长本身更为可贵,它意味着可能性,意味着向外延伸反哺自身的生生不息,这种延伸与反哺也是儒家所讲“与天地参”、“赞天地之化育”的原初,而与“天地人物而有“感”,“感”而起“兴”,“兴”而出“游”,“游”而后有艺术”正是老师文章中所强调的顺乎天地人的生长。

老师的这篇文章是在这些种子刚苏醒感受时,为他们沿着春而生长牵一根自由的牵引线。在导论课中,老师和我们希望并承诺,书院是去标签去主义的,是“素心人读书而聚”而已,在剥除标签中是希望适当清理苗旁的杂草同时也清理我们自己心里的杂草。“素心人”不是无心之人,是依兴趣寻兴而至“无何有之乡”的人,其“兴”非兴致突发的一时之兴,而是绵绵不绝,有所含蓄,由春天牵引着想要度过夏秋,泅过冬季,并年复一年之“兴”。起于“兴”而至于“无何有之乡”四季提供其生长亦界定其生长,此四季即老师文中所引“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是有血有肉的脚踏实地的。而“无何有之乡”在前进中为其提供了想象,在到达时也不至于扼杀了想象,换句话说,“无何有之乡”,时时有,刻刻有,我们即是抱树之人,“彷徨乎无为其侧”也好,“逍遥乎寝卧其下”也好,在这四季界定之中的起兴之气不觉,又“安所困苦哉!”。而抱起与放下树,“无何有之乡”的隐身与重现,并不是繁琐犹豫之苦,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融通,是休憩而非疲倦。

正值春季,愿借老师传教之美,同期向学之心,万物生发之息,一吐冬日混沌之气,绵延伸展自身。但是春天也不乏叶落,只希望春天之息长存心中,绵绵若存。



魏玛Ilm公园中的残垣断壁


黄燕婷

两周前,我提交了辞职申请。当同事问及辞职原因及下一步安排时,除了能够明确给出暂时想通过学习来进行自我调整以外,好像也给不出什么具体的行动计划。问的人多了,便越发觉得茫然与慌张,甚至开始怀疑辞职的根本动机,即学习本身。就在身心俱疲之时,迟迟未得着手的作业三不但没有给我增添更多的心理压力,反倒给了我不少心理安慰,很是惊喜。  

读了柯老师的文章,第一反应是,经典竟然还可以这样应着时令进行阅读,整个过程很是奇妙。虽然一开始就明白,经典的学习不同于诸如数学、英语之类应用学科的学习,却也未曾想过它能给予我们内心以如此巨大的启迪。一年四季的深刻内涵在现代社会人为创造的“冬暖夏凉”的“舒适”环境中再难体会。然而,每一次四季流转于我们来说或许都是一次自我更新的机会,而每一个年岁都是一次完整的生命体验。因着春天“时间溢出时间”的增益性特性,我们的生命才能一次次得以充实、饱满。  

文章中,目标是这样一个东西:“在它尚未实现的时候,它否定过程;而在它得到实现的时候,它否定自身。”于是恍然大悟,为什么前任老板们总说,公司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另外,事情永远做不完,可我们感受到的永远只是无尽的虚无感。所以,职业生涯规划只是人生不同阶段的特定目标,现代人常常挂在嘴边的有房有车根本算不上是人生志向。  

春天是起兴之时,由此而发的感兴之志是踌躇的,却不犹豫。于我来说,从漫长的一生来看,不正处于感发兴志的春天吗?所以,在下一步计划尚未落实的情况下,若再有朋友问及今后的打算,或许可以先这样回答:在一个拥有天、地、人的浩瀚空间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于艺”。


赵卉如(上海大学学生)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开始总是美的,是最有热情的时候,是最跃跃欲试的时候,也是很迷茫的时候。迷茫之时,就在书中找寻方向吧。

而开始又是很短的,但在开始之时,我们也养成了最重要的“志”。只是“志”是“兴趣的目的性”,是一种习惯,一种爱好,不为“赶集”,不为“完成任务”,只为喜欢,只为享受。“志”给人的是活力和动力,但不是狂躁;又是平静,但不是懒散。和朱熹的“宽着期限,紧着课程”有异曲同工之意。也只有热情和理智,才能称“志”。读经典也是不能有目标的,不能有“脾气”。

“志”不是具体的事情,是围绕着心性的活动,从身体到言语。“志”源起于“春天仁性的感发”,有兴起的源头,但不限于道路和方式。真正的“志”的实现,不会流于和拘于形式。“志”的高远,得于意的开阔,不能局限在小清新和治愈系之中。情感的丰富和溢出,来自于所见所闻的多样。而作品的充实,又源于情感的自然流露。

人总和自然相连,无论科技的负面影响怎样让我们忽略与自然的交流,但对于新生命的喜悦却是情不自禁的。春天里藏着的无数生机,在很多瞬间被我们自己捕捉,这些是“小确幸”。无数的生机又是无限可能和希望。就是在人与自然的无言交流中,自然的生机内化为人的心志。

心志的实现,是从外界和经典的吸收而来。而最好的吸收效果,决定于心中有多强烈的意愿。发现自然的美,不从刻意地挑剔和矫揉造作中来。意愿在,足矣。当然,接纳书籍,不是说尽信其中。读书的过程,是一个人不断修改自己的认知,不断有主见的过程。与身体对话亦是如此,在活动和运动中,集中你的强烈愿望,自然“事半功倍”。

花都开好了,还不读书吗?



莱茵河畔的古堡,寻访von Bingen修道院遗址途中所见


易军(出版社职员)

受柯老师文章感发,先谈阅读《论语》侍坐章心得。子路、冉有、公西赤先后言志,虽然子路遭到夫子哂笑之后,弟子的言语越来越谦逊,也越来越重视“礼”的分量,但表达的都还是经时济世的具体目标,最后曾点“舍瑟而作”,踌躇满志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于是把票投给了曾点。从接续“言志”的角度来看,曾点“舍瑟而作”后的对答,看似并未言志,但所言又比任何志向都高远,试想:要是天下的人都能像曾点言语中的“冠者”与“童子”那样,又哪来子路“志向”中暗含的战争、冉有“志向”中暗含的贫穷、公西赤“志向”中暗含的礼仪不正,这不就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吗?治国安邦,礼仪教化不就是为了天下归“仁”吗?从这一意义上理解,曾点确属“狂放”。

夫子问志,年龄大的先答,年龄小的后答,性子急的先答,性子不急的后答,曾点年龄应该最大,只小孔子几岁,他鼓瑟而作,蓄势而答。曾点的表述,细细品味,它既表达了迟暮之年的“不如归去”的“平和”(水德),更是表达了领着童子“重新出发”的“豪迈”(木德)。所以,即使要以“逍遥说”理解曾点之言,也并不能停留于(现代虚无主义殖民形态的)“虚无的逍遥”,而是有着“逸出自身”生发各种可能的积极的“逍遥”。

夫子的“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包含了太丰富的内容,夫子主要在用终究的“平和”表达了对前三子(必然导致虚无的)具体人生目标的否定(以水降虚火),又用仁德质地作为补充与鼓励(以木生火)。而后面独对曾点之问时,他知道曾点有些沾沾自喜,于是说“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意译:不过就是各自说下自己的志向罢了,你不要太当真),这个时候他间接地点出曾点逍遥狂放的不足,曾点有“智”,是水德主导的逍遥之“智”,而非德行完满的“全智”,所以夫子用强调“逸出自身”的“自强不息”来警醒他,又用前面三子建设礼文社会的具体指向鞭策和鼓励他。夫子的教导中包含了水火相济,以木生发的巧妙,还有“道兴于仁,立于礼,成于智”的道理。(注:我大概明白“萝卜”和“笋”的比方更得医理,作为夫子开出的药方也更恰当,但还未系统学习中医,只能用我理解的很有限的五行知识来解读。)

春天是仁德的象征,“绘事后素”,仁为礼本,“复兴古典”的礼文,始于“读书”的仁质。“复兴古典、同济天下”与“春天,我们开始读书”的“升发”与“肃降”恰好构成“一阴一阳之谓道”。前者是崇高的理想,后者是脚踏实地的工作。“复兴古典、同济天下”之名激发我们的千里志向,而“毫无特色的书院”、“仅是一群素心人聚在一起读书”的正名,则给人以当头棒喝,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立志在心头,大道当践行;对内要志笃,对外则要散淡。

东风浩荡、春水渐长、草木发荣、天地万物一片生机,这就是春天!在这样的时节,我们开始读书!读书的气质与春天的生发之象何其一致,夫子说“十五有志于学”,十五的学就是对整个人生的生发;春天的读书,就是对生命中一岁的生发。“少而好学”的时代已经逝去,“壮而好学”就在当下,犹可把握。读书学习这一行动,乃是各种美德的始基,可以孕育丰富的可能性。这也让我想起“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业”的格言,任何“入世之事业”,没有一点超脱之心,不沉下心来,都是做不好的。

在古代经典的瀚海中涵泳身心,正是养成我们出世之精神的过程。书院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在工作之余参加书院学习的。阅读古代经典就好比在闹市边缘为我们的生活营建起一间小小茅屋,或是一片竹林,与闹市的距离帮助我们减少尘俗的沾染,给我们以升发正气、沉降戾气、扫除习气、涵泳身心的机会;与闹市的联系又可以让我们不至于彻底遁世。待正气升发,营卫坚固,我们练就了更强的抵御尘俗沾染的本领时,我们又可以回到闹市。能量足够大的,还能以君子之风化市井之俗。所以出世之读书,可以兴发入世之事业,并与之往来相复。

对我来说,在十余年职业生涯之后,在仍然繁忙的工作间隙,重新捧起古代经典,不啻于人生的“第二次远航”,当下心境既有深味沧桑“不如归去”的平和,又有积蓄力量“重新出发”的豪迈。春天来临,万物发陈,老师同学济济一堂,相互砥砺,热情高涨,皆是感发之象,此时不读书,更待何时读!

我想,如果以后学有余力,其他条件也具备的话,我打算做一些文化建设的工作。我是做教育出版的,国家对外语教育特别是英语教育保持了几十年的重视,但大部分学校的《大学英语》课程并未实现人文教育和审美教育的目标,甚至连语言教育都是失败的;近几年,教育部比以往更加重视教学质量提高,对各地各校教学实际的巨大差异也有了更多的认识和尊重,所以如何改造目前的外语教育,让学生们根据自身的实际可以选择学习内容,让有兴趣的人能够在课程中不再重复对西方的表浅了解,而获得更深更本源的认识,这是外语教育界的一项重要的现实任务;另一方面,我们国家百多年来一直在“认识”西方,“学习”西方,现在到了应该重新“认识”自己,“学习”自己的时候了,但是大学的中国语言文化教育,却还走在不断式微的轨道上,《大学语文》等公共课被取消的消息还时有听说,这种情况大多数是因为学校觉得语文教育的重复学习收效甚微,再者学校需要通过缩减课时节约办学成本;而网络在线教育的兴起,为解决这一矛盾提供了条件,如果我们建设起一系列高水平的《大学语文》在线课程,并且促成在学校的应用,就能较好解决前面的问题。



马堡山上老城的市政厅广场,左边的房子曾住过格林兄弟和哲学家沃尔夫(用德文写作的第一个哲学家)。以前在马堡时常来散步。


洪瑞(复旦博士生)

读了柯师推荐的参考文献,再来解题,就觉得这题目野趣横生,也“机关重重”。关于“春天”,其溢出性与时空张力到底是什么意思,与中国文化的基本意象是什么关系;为何是“学习”,而非“读书”?为何不是“我”,而是“我们”,“我们”包含的仅仅是书院的师生吗?踌躇不前与踌躇满志,同一个踌躇却迥异的含义。群中大家交作业的过程中,柯师还不断地剧透各种线索给我们,而我们谈不上神探福尔摩斯的专业与睿智,却有顽童探索花园的好奇,慢慢拼凑、整合,试图理解柯师的兴起。

关于春天的生发,可以从植物的新芽理解其来源于自身,又溢出自身;可以在抱怨春寒料峭与感叹初夏已至之间,回味那仿若“杳然无物而又生发万物”的空间。还可以从柯师一路小跑兴奋地寻春、报春的汗气中觉知到春的当下。仔细品味这样几个非常直观生活的画面,一下子就贯通了柯师文本中关于始因arche的希腊古意,也在脑海中灵机一闪,这不就是中医里的圆运动,本就含有始末,一圆周运动下来形成一个场(张力),杳然无物而生发万物。周而复始,健行不息。不落于具体的目的,却成就了每一个具体的生命(目的)。夫子与众学生关于志的对答也全在这个意象中,通过肯定点的踌躇满志,鼓励前三者更灵动大气,据于他们的德(得自于天的禀赋),开拓无远弗届的天下抱负。也通过前三者,提醒点有志更应继续努力,依仁游艺,进一步在具体的事功中修养自己。

而这修养功夫的背后(即其前提与预设),就不得不联系到华人的天人合一,人性得之于天的向善之端,在知识与实践中的择善固执,止于那个内在又超越的至善(天)。或许感怀于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夫子才要用充满可能性的新概念“仁”,来提出这种每个个体直接顶天立地的修养观。并且,这种始因俱足,一以贯之的修养观,同时包含了知识与技能,自我与人际。因其范畴之广,惟学习能传神,而非仅仅知识摄取的读书所能摄。因其修养的互动性成全,则学习者必然是我们,而非一个孤独的我(对应雪夜戴访的仁友兴发)。

再结合西方传统中占主导地位的广场经验,进一步反观西方完美-缺陷对张、二分的探寻真理观,就能抓住其其如何从sophia与nous节节败退至科学与科技的核心。唏嘘这一溃败的竟滥觞于对亚里士多德文本编纂上的权宜处理。而这一溃败更是加重了今日华夏学人化成天下的责任与担当。由此,上文的我们,更是立志疏导古今中西,以化成天下的我们。

这个作业所引发的思考让人兴奋不已,稚嫩的理解还未自然成长。虽然作业的节点让其必须暂时地有一个实现与结果,但依然愿意不以作业作为终结与目的,继续带着这些思考上路。



通往马堡城堡的台阶上写有格林兄弟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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