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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 熊锴【科幻小说】

熊锴 蝌蚪五线谱 2023-05-14

2019年第八届“光年奖”

        短篇组三等奖

“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人完全死去。”



金鳞岂是池中物。——《说岳全传》

“不能再养鱼了。这么多年的政策。姜总啊,这你也是知道的。”穿着黑夹克的胖子说罢,接过烟,点上,往沙发上一靠,吐出一口清雾。

姜崖沉默不语,拿起烟,也给自己点上一支,一脸愁容的他,抽了一口后没敢多吸,也就这么拿着。“你也是明白人。你们家的城镇居民养鱼费从去年就一直拖到现在。我来了这么多次,今天终于逮到你了。” 胖子接着说,语末,笑着朝姜崖这边努了努嘴,笑道,“嘿嘿,姜总,你今天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说法?”姜崖拿起烟,猛抽了一口,低头说道:“大哥,这几年城镇居民养鱼费一直涨,按新规定一算,都过了我收入的一大半 ,我们公司这两年的状况……”“那你还养这么多鱼?!”胖子收起笑容打断道,把才抽了两口的烟直接往茶几上一拍。烟灰瞬间碎在木质平面上,散开成一条彗星的尾巴。“我们的宣传教育也没少做,宣传册子和推送你们家哪个月没收到?嘿哟,你看看,喏诺诺,标语还就在你们家这楼下贴着呢”胖子嘟囔着,往窗外一指。小区门口,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歪挂在两棵梧桐树上:“坚持中华传统美德合理养鱼,抵制落后腐朽思想私养滥养——莲湖小区控鱼办宣”“什么事啊,姜崖?”这时,从屋后传来一声询问。“没事儿,爸,谈生意呢我在……”姜崖慌张地把烟一掐,旋过头朝关着的门那头喊道。黑衣胖子一听家里还有人在,又收起嗓门,轻声笑着凑过来道:“姜总,最近呢,过年,我们计划办要审计。我们新来的领导啊,工作上抓得紧,看得牢,管得实。要不你看这么着,你呢,先把去年欠的钱交了。明天呢,你就去我们计划办里,章呢,我就先给你盖了,今年的钱,你想办法尽快补。”姜崖没说话,还是沉着脸,眯着眼。把掐了的烟又拿起来,再次点上。胖子盯着他,也不说话。两人憋了一阵,终于等姜崖把这口残烟抽完,从口里挤出一个字:“成。”胖子笑着从沙发上直起身来,扯了扯自己的黑夹克,对姜崖说:“哈哈,姜总还是个遵纪守法的,你们这最早的一批养鱼人,得做好表率。那我走了,明儿在办里候你。”姜崖闭上眼,缓缓地点头。送走了黑衣胖子,姜崖瘫在沙发上,搓着头发。姜崖爸爸这时才从网上下完棋,从后面房间里出来,坐到姜崖身边。“德子啊,我刚刚在房里听到,你在养什么东西要交钱,是我们家卡列宁又在楼下公园乱拉乱撒了么?我早就说,要把它拴好,出去要是咬了人,可了不得。”“不,没什么。爸,没事。回去接着玩吧。”姜崖抓着爸爸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要嵌到肉里一样。此时,姜崖并不知道,今天计划办来的执法员是多么和善与客气。二十年后,当鱼缸里的鱼真的超过地球的人口时,和他一样的养鱼人,将面临更多苦恼。离别自古有,人非比目鱼。——《赠嵇康》郭遐周二十六年前,姜崖倚靠在病床的床沿。病床上的父亲睡得很沉。他面容蜡黄,全身瘦得像一包被抽干了气的真空包装食品。身体上杂乱插着输送药物、氧气、流食和生命体征的各种管线,仿佛是腐败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条条菌丝。姜崖的手虚拈着今年第三道父亲病危通知书的一角。他尚未在通知书上签字,仿佛这就能延缓父亲体内癌细胞的扩散一般。“小姜啊,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站在一旁的医生安慰道,“不过你放心,这回我们一定也像之前一样,尽全力治疗。但是,一些事情,还有要有心理准备的。”姜崖听着,将右手握紧拳头放到鼻下,尽量掩饰自己流泪的欲望。这样的时刻,他今年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正在这时候,病床上的爸爸醒了过来,半睁眼望着姜崖和医生。医生瞅见了,说:“啊,老爷子醒了啊。这样,你们自己家人说说话,我先去查房。”走之前,医生拍拍姜崖的肩膀,“有什么话,赶紧好好说,嗯。”医生朝姜崖点点头,示了个意,转身出门去了。爸爸眼望着医生关了门,朝红着眼的姜崖说道:“儿子啊,别难过,你爷爷走的时候,也这样,折腾了几个月,我们大家最后还不都是笑着送他走的。你爷爷是个老革命,解放前做过进步学生,上过街,游过行。抗美援朝那阵儿啊,还进了运输连,去朝鲜开火车。铁道炸没了就接着开汽车,都差点死了好几次了。和他一起最早入朝的运输连老哥们,就几个人活了下来。差点啊,就没我了,更不会有你喽。”“爸,说这干嘛呀,刚你睡的时候,医生还和我说,这回治愈希望大着呢,别说这有的没的。”姜崖靠近床边说。爸爸仿佛没听见,自顾自接着说道:“你爷爷走的那会啊,我们在追悼会上就不放哀乐,放的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可有气势了。我们都说,你爷爷没死,是过鸭绿江去和战友们团聚去啰。”他顿了顿,示意姜崖拿吸痰器帮他吸痰。吸完痰,又让姜崖用清水点了点他干裂的唇,接着说:“我呢,也不是啥个不朽的伟人,死了还能让人天天惦记。过了几年,你们也就把我忘了,到了清明时候才能记起来坟头给我上个香。这些个虚的啊,我都不要。等我走的时候啊,你们也照你爷爷当年那样办,整得提气点,我可不想那么哭哭啼啼的。别给我放哀乐啊,念经啊什么的,不爱听。给我整个喜庆的音乐,闹个几天,跟结婚似的,别怕笑话。要是放几声鞭炮送我走,那才快活呢。”父亲说罢,姜崖忍了很久的泪终于下来了。“哈哈,哭个啥劲呀,这一年这么躺着,我难受你也难受,大家都难受。”老爷子顿了顿,接着说,“你也没休息好吧这几天,你去躺会吧。我也再睡会儿。”说完,扭过头,闭眼倒过去。病床上的父亲就是这样,要睡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才能打起精神醒过来说两句话,说完就很快睡去了。父亲刚睡着,病房门缓缓地被推开,飘进来一个人影。红着眼的姜崖回过头,一位穿着黑长裙的长发女人站在门口,朝他微笑。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江南可采莲》无名氏门口的女人右手插着腰,左手上还捧着一盆果篮,果篮上码着一只小盒子。姜崖揉了揉眼睛,盯着门口站着的女人,忽然瞪得老大,乍放出一阵光。“田田?是你!你……”“好久不见,老姜。”女人使了个眼色,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轻声道:“走吧,让你爸睡会儿,我们出去说。”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医院旁的饭店和咖啡厅大多关了门。父亲卧在病床上也不好走太远,姜崖和叶田田两人就来到医院旁的一家烧烤摊坐下,露天的排挡上,客人不多,近百张座位上散落坐着几丛人,从脸上的愁容和摊在桌上的啤酒瓶看,应该也都是医院里病人的家属。叶田田和姜崖分手已经三年了,自从叶田田博士退学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分手是姜崖单方面的分手,确切地说,是姜崖追了叶田田四年没追上,直到忽然有一天听到叶田田博士四年级退学的消息。过了不久又说是叶田田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了,从此就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野。叶田田和姜崖两人倒也不是断了联系方式,只是姜崖通讯录的几百号人里又多了一个不再想联系的人。姜崖看她网上主页的动态也不再更新,于是也就再也没点开过。“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回来找我?”姜崖疑惑地问。“听说叔叔病了,在这边住院,我就过来看看。”叶田田低着头说。“是么?”姜崖明显觉得这随意说的理由很牵强,随口问道,“你过得怎么样?”“还不错。”叶田田微微一笑。“他呢?”叶田田抿着嘴,没有回答。烧烤摊炉火的照耀下,姜崖注意到,一身黑裙的叶田田胸前还挂着一串闪耀着的项链,四周镶嵌着裴翠和蓝宝石,而珠宝环绕的中心,是一条拇指大的青铜鱼。“啊,是那条鱼?”姜崖发觉后问道。叶田田点点头。她胸前挂着的这只错金青铜鱼,来自北邙山。七年前,姜崖和叶田田就是在北邙山上认识的。他们是在洛阳结识一道来北邙山寻墓访古的野营背包客。大部分来洛阳的普通游客都热衷于看龙门石窟、吃洛阳水席、喝杜康酒、赏牡丹花,念佛的游客还要专程去一趟“汉地第一座佛寺”白马寺礼佛烧香。相对于这些热门的名胜,洛阳北面的邙山上,生气却少了许多。邙山上的山林风景与其它土丘别无二致,只是作为历史上东亚人死后最喜欢的归宿地,汉皇晋帝、北朝君臣、刘曹司马、拓跋宇文、吕不韦、陈后主、李煜、杜甫、颜真卿,以及数不清的洛阳人、中国人,甚至西域人、高丽人、日本人,都要不远千里而来,洗脱贫富美丑,死后化作邙山的尘土,为这座平淡的山丘再增一米。山上十几个朝代的新墓压旧坟,祭奠手植的松柏多过野草,附近的河流再也找不到一块完整石头来雕碑刻铭。邙山曾经在东亚人的眼里,仿佛就是印度人眼里的恒河,垄断了人们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通道。而如今,邙山再也没有一块闲土可供埋葬,留下的一间间不知谁家名姓的墓穴让这座山仿佛一座被遗弃的蚁巢。那些像叶田田和姜崖一样喜欢访古的游客则偏爱来邙山上钻古墓、看壁画、抚石人、倚老松、远眺伊洛之水、寄放死生幽情。运气好的话,下雨天后,人们常常还能在山上发现被雨水新冲刷出的空墓荒穴。鬼火森森,风动林响,天上千星,邙上万冢。山上千家万户死人的宅邸,最终庇护着历史上那些曾经闪耀过的星辰。那一夜,北邙山上的夜空,分外晴朗。天上的星,分明别晰,像一只只被大头针钉在黑幕上的萤火虫。几桩魏晋风格的石人石马伫立在一顶帐篷旁,几匹怀孕的母羊正在一旁望着帐篷旁闪耀着的篝火。在篝火旁坐着的姜崖,手里握着一瓶杜康酒,望着星空,感叹道:“你看这天空,万亿颗恒星在闪耀。不管按什么方式计算,这其中有行星和有智慧文明的星系一定不可胜计。不过,为什么从古至今至今,外星人一直没有发现我们呢?”彼时一头短发的叶田田,正在篝火边用一只不锈钢勺搅动着正在野营锅里煮着的罐头肉和蘑菇汤,一边搅一边说:“解释的理论有很多。有的说是时间不够,他们说我们人类是最早的一批智慧文明,才有不到一万年文明史的人类还太年轻,我们发现外星人,还需要时间。我们的能量利用效率在现阶段还不足以支持我们跨出太阳系,对地外文明有所察觉。”“嗯,是啊,就像当年世界上第一台计算机埃尼亚克启动时,整个费城的灯都灭了。当年人类那样的能量利用效率,连人造卫星还送不上天,更别说太阳系了。”姜崖似有所悟道。“就是这么回事,另外还有一种理论就比较黑暗了,当年的《三体》小说,看过吧,就是里面不断引用的黑暗森林法则,黝黑的森林中,手持猎枪的猎人们看到危险,不管对方有没有威胁,先来一枪再说,所以暴露就意味着危险,智慧文明为了自身的安全,会隐藏自己的位置。”叶田田盛起一勺汤,尝了一口,看着姜崖说,“最后,还有一种理论,特别有意思,也是我最喜欢的理论。”“那是什么?”姜崖咽了口酒问。叶田田将勺再次插进锅中,接着搅动着锅里煮得稀烂的肉,说:“我们这个宇宙,就是一块泡在鱼缸中的大脑。外星人设计了这个宇宙,我们不过是里面唯一的一块试验品而已。就像被涂在培养皿上的细菌还在纳闷为什么培养皿上只有它一块菌落,殊不知,它永远也不会知道,它只是恰好被接种在这个培养板上而已。”“嚯,缸中大脑,听起来是你的方向?早上在火车上时,你说你是在科学院神经所做脑科学研究的。”“是的,我的方向,就是人工大脑。”“人工大脑?听起来就像我们搞IT的做的人工智能。”“不,听起来像,但其实并不一样。人工智能是机器自成体系的学习与思考来解决复杂问题,这并不要求机器思考得和人一样。而人工大脑,其实是人类大脑在硅基世界里的镜像,是人类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投影。我们的策略是在硅基世界里投影每一个人类大脑里的化学通路,细胞连接。”“听起来很复杂。”“是的,我们一遍遍地核磁扫描大脑,做大脑电磁图谱。然后就是给大脑细胞分类,做基因表达谱,测序。然后建立神经网络。”“不错,这样你们已经有很清晰的路线了,也不算太难。”“不,路线清晰不代表容易做到。大脑的复杂程度超乎你的想象,在硅基世界里,除了解决惊人的数据量的问题之外,完全复制一个人类的大脑后,还需要耗费惊人的能源来维持其日常的计算量。人类大脑思考今晚吃西红柿炒蛋还是辣椒炒肉的电磁涟漪,甚至不足以扰动最精密的机器,而人工大脑对同等级别事物的思索,发出的热量也许可以给整个小区供暖。到现在为止,就算是能量效率最高的人工大脑,人类生产的全部地球能源加起来,不足以支持五百枚完全的人工大脑的运作。所以简化运算和储存并提高能量效率问题才是问题的关键。怎么,IT男,你有兴趣以后和我们合作么?”姜崖摆手道:“哈哈,不,不,我对这纯学术的研究不感兴趣,做研究的工资太低了,我就想赶紧毕业领薪水。”叶田田笑了笑,接着说:“所以,脑才是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所在。论躯体的美,人比不上最新款的硅胶娃娃。论身体敏捷和力量,在生理层面上,除了大脑,人类永远是灵长类中最失败的一群。”“不过,除了大脑,人类在灵长类中的生理层面上,还有一项专长。”“啊,你指的是?”“人类每次平均的性交时间是最长的。”姜崖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忽然就想到这个论据。篝火上的汤滚着热泡,汁水咕嘟咕嘟地溅到火上,滋滋作响。“是啊,外表雄壮的大猩猩,每次性交不过十秒。而外表最文弱的人类,一次性交时间超过十分钟才算达标。”叶田田脸上毫无波澜地接茬道。叶田田侧过身子,朝姜崖这边微微斜靠了一些。月光和篝火映衬下的脸庞,仿佛也在发着光。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味。也不知是被篝火熏的还是杜康酒上了头,一阵赤红冒到姜崖的脸上。那一刹那,姜崖感觉他自己后背一阵刺触。“哎呀!这是什么?”姜崖不合时宜的尖叫了一声,瞬间反应过来这刺触是真实的。姜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又从自己腰间土里扒拉出一条硬疙瘩,月光下一照,原来是一小片还带着绿锈的青铜器。“嘿,我刚就说左躺右躺不舒服,原来是土里这破玩意扎着我腰。”姜崖抖着那片青铜片道。叶田田被姜崖这不合时宜的一叫,又坐直了身子,然后拿过姜崖手上的青铜片看起来。“咦,这不是青铜鱼么?”叶田田赞叹道。夜光下,绿松石色拇指大小的青铜鱼还泛着一丝丝错金的金光。“嘿,运气不错,捡到块古董,是给早逝的孩童陪葬的玩具么?”姜崖盯着那块小玩意问道。“不,这是冥府的宠物。中国古人死后并不像西方那样往上飞,而是钻入地下,在九泉之下。鱼暗示其所在为水的世界,五行中水是黑色,所以九泉之下就是幽黑的冥界。墓葬里抛洒的青铜鱼是在提醒逝者,他们游戏在黄泉之中。这种明器也只有汉魏时有,再以后中国人死了就也不想下地入水,而是想上天了。”叶田田就着微光反复把玩这青铜鱼,自己嘟囔着。“我们迟早一天都会变成鱼的。重要的是成鱼后安心,做人时快乐。”带着杜康酒的酒劲,姜崖盯着叶田田说,眼睛里倒映着篝火的光。山上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异样气味仿佛更浓了。人死为鬼,鬼死为鱼。——《红梨记》(明传奇)姜崖闷了一大口啤酒。两只红眼盯着叶田田的胸前看。“没想到现在你还戴着它。还给它配了其它值钱玩意。”烧烤摊上,他们点的烤羊排和烤韭菜端上来了,正滋滋作响。“嗯,是萧朗给它配的其它珠宝。本来萧朗说翡翠太俗,要给我配和田玉,我说俗有俗的好,提醒我还在俗世活着。”“萧朗就是你当年没声没息退学和他跑了的那个男的?”“嗯……是的。”姜崖开始板下脸来。“田田,我追了你四年,你走之前,我从就来没听说你提起过这个男的。”叶田田也不说话,摆弄着她胸前的那颗青铜鱼,问:“姜崖,你还记得我们在洛阳初见时看的皮影戏么?”姜崖一愣,不知田田为什么问这个,接着闭眼回忆道:“是啊,记得。那样神秘的光影交织,一辈子也忘不了。”穿着青布衣帽的河南老汉支起风干的牛羊皮,将粗狂的人物形象用灯箱投射到白帐上。四个河南梆子的乐手,吹着唢呐,敲着枣木梆子,拉着板胡,发出呕哑的弦音。几个老艺人扯着嗓子喊唱着,演的是《扇坟》这出戏。这投影在白布上的皮影,演绎的是一个才丧偶的妻子,刚把亡夫埋葬,而她只有等到坟头的新土干燥才能改嫁。急于再嫁的未亡之妻等不及新翻的坟上泥土经月累年的自然干燥,于是蹲在亡夫的坟头支起一把伞,并用一把蒲扇日夜不断煽动坟头的湿土。扇着扇着,亡夫的影子从坟头缓缓升起,朝忙着扇坟不止的未亡之妻淡淡一笑。姜崖至今没有明白那个亡夫鬼魂的笑容是如何在皮影上精确操纵出来的。“嗯,还有那个期盼着前夫早日超度、急着扇坟再嫁的女人。”姜崖补充道。“你还记得皮影戏的起源么?”叶田田接着问。姜崖又一愣,不知为什么田田要扯这些。随即,他忽然有点明白过来,这是愧疚于让他当了四年备胎的叶田田,想借回忆来转移话题。“好像是在汉武帝时期出现的吧(后注)?”姜崖在脑中思索道。“是的,”叶田田接着说,“据说是汉武帝时,李夫人的去世让他悲伤过度。一个术士向汉武帝进言,说他能致人魂魄,于是他支起帷幔,张起灯具火炉,投射着李夫人的剪影。汉武帝坐在另一个帐子中,看到这影像,泪眼中以为是李夫人的魂魄归来。”“的确有这么个故事。”姜崖点头道。“你说,如果皮影也有灵魂,是不是也拥有完全的生命?”“什么,你在说什么?”姜崖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发问。“不完全拥有全部肉体的人,是不是也拥有完全的生命呢?” 不等姜崖的回答,叶田田接着发问。“你在说残疾人么?”姜崖反问道。“是的,如果失去一条胳膊的人呢?或一条腿,颈椎以下截肢的人呢?他们是不是应该拥有完全的生命?”“我想是的。”“那么完全失去了肉体的人呢?”“……你在说什么?”姜崖忽然感觉有点诧异。“完全失去肉体的人,也应该有完全的生命。”“这……”“从那些掉落毛发失去了1%肉体的人,直到那些高位截瘫失去了90%肉体的人,他们都拥有完全的生命。即使一个人,他失去了100%的肉体,但是保留了完全灵魂,那他也应该拥有完全的生命,你说是么?”“你看。” 叶田田拿出手机给姜崖看一个视频。视频上,展现出一方黑幽的方形空间,仿佛一台巨大的鱼缸。姜崖看着视频,慢慢地,他的嘴微微张开,变大,持续了大概有两分钟。视频中展现了一台他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这是一方幽黑的大的方形空间,空间表面有着玻璃般的表面,透过玻璃表面,内部的空间,又仿佛深不可测。幽黑的大方型空间旁,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盖着白被单。脑袋已经全部剃光,身上连着实时的心率监测。“他就是萧朗。”叶田田面无表情的说。姜崖呆呆地看了看叶田田,又接着望向视频。视频里,叶田田拿出一个透明小方盒子,贴在病床上男人的右侧太阳穴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双目顿时张开。渐渐地,床旁那个幽黑的空间里,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来。床上的男人开始抽动,肌肉仿佛触电的人那样抖动起来。而在那个幽黑的无尽空间中,却逐渐出现了这个男人的轮廓,形象从无到有,逐渐丰满起来。五分钟后,床上的男人停止了肌肉的颤动,他的呼吸从原来的急促变成越来越慢,终于,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心率监测“滴”地响了起来。波动变成一条直线。“这难道是……”姜崖弱弱地发问。“是的,萧朗在去年死了。”没等他问完问题,叶田田就果断地答道。“他做了你研究的试验品?”“是志愿者。”叶田田笑了笑,接着她又补充道,“鱼缸里的人就是他灵魂的镜像。而且也不是我的研究,是我们,我们项目组有两千多人。”“鱼缸?就是那个幽黑的方形空间?我真没想到你博士退学后还在继续做学术。”“是的,这个就是鱼缸。”叶田田接着说,“这是我们最早的鱼缸版本。在人临终的时候,把他的灵魂投影到鱼缸里,这就是另一种形式永生的开始。姜崖,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他取名为鱼缸么?”“为……什么?”姜崖不解。“还记得我们约会时看的戏么?”叶田田问道。姜崖一愣,忽然想起,这是当年和叶田田在南京约会时,晚上去听昆曲时台上的戏词。“人死为鬼,鬼死为鱼。”姜崖回忆道,又接着问,“所以,萧朗走了后,你就来找我了?”“嗯,是的。”叶田田答道,把玩着胸前挂着的那个青铜鱼,淡淡地说:“我们迟早一天都会变成鱼的。重要的是做人时快乐,成鱼后安心。”田田低着头,烧烤摊的火焰照红了她的半张脸,没有看姜崖。姜崖记得,这原是他们在北邙山认识的第一个晚上,他说过的话。他意识到,原来叶田田是回来找他这个备胎的。姜崖内心十分不甘,转而又十分愤怒,愤怒地想着自己居然是叶田田的第二选择,愤怒地想着叶田田居然和他约会了四年多然后不声不响地忽然消失,和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跑了,愤怒地想着,他自己居然被一个貌似和他暧昧良久的女人隐瞒了这么久。接着他又感觉一阵酸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她的感觉仍然是强烈的。他们当年一起坐了21天的火车横跨了欧亚大陆;一起在肯尼亚的露营地被早上来敲窗户的长颈鹿叫醒;一起在夏至的时候,在格陵兰看海里的鲸鱼跃起,飞过午夜十二点不落的太阳。于是,一转瞬的愤怒之后,姜崖自己忽然又庆幸起来。暗淡的生活忽然有了光亮,就像七年前北邙山上的那架篝火,就像邙山上松柏间跑过来几只怀孕的母羊。“你居然走了这么久,什么消息都没有。”姜崖向叶田田那边伸过手去。就在姜崖的手将要触碰到叶田田的一刹那,田田的手机忽然一震。她晃了晃神,扫了手机一眼,瞳孔猛然胀大。她呼啦一下忽然站了起来,冒着汗,僵硬地对姜崖说道:“姜,姜崖,你爸爸还在卧床,你也别离开太久了。我该回去了,我老公这就来接我。”姜崖一听,仿佛霎时间邙山上所有的母羊全部都就地被闪电劈中,焚成了灰。姜崖直勾勾地盯着叶田田。两分钟的沉默后,路口缓缓驶过来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人影,影影绰绰。在医院熬了几夜又喝了五瓶啤酒的姜崖,此时视力有些模糊。车在路口停下,叶田田三两步迈上了副驾驶座。“这就是我老公——萧朗。姜崖,有些事今晚说不清楚,我们回聊。”车上的男人,朝姜崖挥挥手,看不清表情,一踩油门,没入城市灯光之中。姜崖呆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一会儿后,他战栗起来,一双红眼睛瞪着老大,像两只葡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庄子》姜崖待在原地失神了半天。一分钟后,叮咚,他接到一条信息。“是的,他就是萧朗,他是鱼缸里的第一条鱼。”接着是第二条信息。“无人驾驶车上是他的3D投影,是我们刚刚完成的,鱼在现实世界里的交互体验。”第三条信息又接着来了。“有些话,我今晚当面不好说。我给你邮箱发了一封之前写好的信,你去看看吧。”姜崖坐回烧烤摊,左手拿着一块已经冷掉的羊排嚼起来。右手滑动手机,点开了他的邮箱。以下是叶田田的信。



姜崖,你好:

你是个有趣,踏实,努力,孝顺的男人。我一直在想,我要是答应你,和你在一起过日子,一定会很幸福吧。但是,这不是我原本想要的,我也不能够。

我和萧朗的浪漫故事也有很多,但一定不是你脑海里众多猜想中的那一个。

我认识萧朗比你早二十年,我们儿时在病床上就认识了。

一出生我就知道我患有III型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医生对我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正好,在二十二岁旅行那年,我在邙山上遇到了你,此后我又活了七年。要是能这样一直活下去该有多好。

姜崖啊,自我幼年时,我就在想,我们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最终超脱我们的自身的物理组织而独立存在的。在我们死后,我们的语言会被录制成音频,我们的文字会被印刷成书籍,我们的影像会被刻录成光盘,我们的往事会被好事者传咏。如果说,是我们自身的物质分子、以及这些分子相应的组织形式决定了我们是一个怎样的人;以及,灵魂如果可以被认为是脑中分子一种特定的排列组织模式的话,那么这种特定的异于他人的排列组织模式以某种形式映射到其它物质上去,那是不是我们的灵魂由此就得以保存,得以不朽了呢?

我后来明白,由于人性在文字里的不完全投影,文字或语言是不足以完全将那种特异的排列组织模式传递下去的。那么影像也不足以承担使灵魂不朽的重大任务。如果除却文字和影像,好事者的传咏根本不可能一直在世间回荡。想想吧,毋说事迹,你记得你爷爷的爸爸的名字吗?

看到这里,姜崖想了想,他居然真的不记得,甚至他想他应该是不知道他爷爷的爸爸的名字。他接着往下读,

既然一切的可能都已经成为不可能,那么看来我们是注定不能不朽的了。

我曾想这样安慰一下自己,我们自身的物质基础是永远不灭的,那些分子会在我们死后化成一股股的二氧化碳、水、氨气在世界各处继续游荡,一直直到地球的寿命尽头,如果运气好,它们可能会被别的有机体捕获。可能是一条狗,或者一只蘑菇,谁知道呢?曾经在我体内存在过的粒子,在新生命的体内继续它们的生命旅程。

不过,我后来发觉,这并不是自己,并不是你自己。这样的物质基础,分子原子们,是所有生命体所通用的,它们不具有任何特异性,也就是说它们的存在不能代言你的不朽。你的生命不是物质本身,而是物质的排列!

也许正是因为不能避免,不能不朽,所以我们是那么的惧怕死亡,即使是身患最为痛苦的绝症的人也不会轻易地放弃活着的权利,有时希望自己早死,而又紧紧地抓住生命之绳不放。我们根本不能想象我们完全不存在了是什么样子,所以人类自古以来就编造了一系列关于死后幸福新世界以及快乐生活的谎言来欺骗我们自己。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现在,即使失去肉体了的灵魂,通过鱼缸,他们能和生前一样,获得完全的生命,同样享受到家人的陪伴和陪伴他们尚在人世的家人,直到他们全变成鱼进到鱼缸为止。

给予一切人类以生命,包括鱼缸里的“鱼”。

在这个意义上,没有人完全死去。

姜崖手里捏着一捆烤韭菜,都要捏成渣了。而他的眼睛从来没有从手机屏上移开过。

萧朗自出生就和我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们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为了不后悔来世上白走一遭,我尽量多地去多去读书看画,去养花戏猫,尽量多地去看那渺渺尘沙,默默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多看看这山河大地。我希望在我生命最终结束时,不留一点遗憾。而事实上,当我真的看了如此多的大地山河,读了这么多人类文明在历史上沉淀下来的文字,我对人世就越眷恋。我就明白,不管我对自然和文明的摄入有多少,我一定都会在我死时留下遗憾。

大洪水来临时,是坐地望天感叹上苍的惩戒,还是持耜而起,与天一斗呢?

我和萧朗的父母都是早早死于同样的疾病。我们不再愿意将我们的缺陷基因留到下一个无辜的生命上。但是,我们发现,生命的价值不仅仅应该仅在碳基上讨论。灵魂,灵魂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大独立体现。你说对么,姜崖?

这也是我选择基础医学,然后进了科学院神经所,一直做人工大脑研究的缘始,也是萧朗在斯坦福做人工大脑电能效率优化的初衷。早在十五年前人类人工大脑项目刚刚开展时,尚且年幼的我就和萧朗发誓,一定要努力参与其中,让自己在人世,保留生命的完整价值。

姜崖的脑子现在特别乱,他努力地在这封信里寻找着讲述这份完整故事还所需要的遗失拼图。

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陪伴了我整整四年,能和你在一起看了这么多不一样的风景,感受了这么多人世的快乐。但当最终人工大脑的项目真正出现曙光时,我才明白,我是不能一直和你这样快乐下去的。因为我明白,我成为一条鱼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而你终究还要在人世,和真正的血肉之躯相处更久的光阴。

我是在萧朗临终的前一天和他结婚的。他很快乐,因为他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在鱼缸里长久地相濡以沫了。

唯一要注意的是,鱼不能知道自己是鱼。要是鱼认识到自己和活人的不同,那么系统的自恰就会被打破,鱼儿会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肉体已经不存在了这个事实,于是鱼儿在鱼缸里建立的世界和世界观也会轰然倒塌。

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解决好存档问题,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了鱼儿不小心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那么鱼缸就会在上一个月的状态复原,不过,因为复原期间的记忆断档,每一次重启鱼缸其修复状态都不稳定,而且要耗费巨大资源和能量。你第一次在邙山上认识我时,就和我说过,埃尼亚克第一次启动时消耗的电力,一瞬间黑掉了整个费城的灯。

虽然现在我们已经造出鱼缸,算法和能耗的优化已经可以在家庭尺度上支撑鱼缸的运行了。但地球的电力不足以支持无尽的鱼涌向鱼缸。

世界上的老龄化,是单向的。

鱼缸里的鱼只会越来越多。就像真的鱼缸一样,需要足够的能源来维持鱼缸的换水和充氧。维持鱼缸里鱼的自由游荡,不光是要维持鱼儿本身,而是要在鱼缸里为鱼儿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到那时,耗费的能量已经不是我们几个人的能力可以控制的了。

不过,我相信我死之后,随着我们项目的进展,鱼缸的能量利用效率会越来越高。也许等你百年之后,我们依然能在鱼缸里团聚,自由自在地游荡。也许到那时,我们在鱼缸里已经死了,鱼死了会变成什么?谁又知道呢。也许我们这个宇宙就是外星文明的鱼缸吧。

我和萧朗的二十几个人工大脑的专利包已经转让给了JM公司,在丰厚的股份外,还有十条鱼在鱼缸里永久游动的权利。

在给你父亲的水果篮上,有一个透明的小盒子。只要在临终附近的半小时内把它贴紧将死之人的太阳穴,闪着金光的鱼儿就能跳跃着游过冥河,跳进鱼缸里。那个小盒子里,还有八个名额,除了萧朗的那个外,我已经为自己预留了一个。

你不用担心,根据协议,这些所有在云端鱼缸里游荡的的鱼儿所需要的能耗,都是由JM公司承担的。就算在后期的鱼缸升级后,这些旧版的鱼儿也会一直在鱼缸里游荡。

每一条鱼在人世都要有一个监护人,我和萧朗在人世早已没有亲人,我也不久于人世。其实,就在眼见你父亲入院那天,我才出的院。医生让我最后的日子里,不用再在病床上躺着,最后的时光,多感受感受真实的阳光和大地。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养好我们这些鱼。

爱你的田田(全信完)


就在这时,姜崖的电话响起。电话那头是护士打来的,一接通就劈头盖脸的喊:“你姜家儿子吧,你在哪儿?快回来吧,你家老爷子要不行了。”鬼者,归也。——《尸子》医生护士们或白或绿的忙碌身影在姜崖眼前穿梭不停。
人死就是回归。人死之前最后的念头往往不是最近发生的事,而是思绪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儿时的无忧,回到青春的懊悔,回到年少的轻狂。不光是将死的人,连送别的人也是在此刻努力回忆年轻时和濒死者的点滴过往。姜崖看着灵魂即将从肉体中完全抽去的父亲,想起他的童年。那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南下深圳打工的父亲,过年回家时给姜崖弄到了一台他前所未见的新奇玩意。方方的盒子上,喷印着鲜红的“小霸王”三个字。这台新奇玩意让姜崖从此告别了在撒尿和泥、结绳斗草、划线跳房子和捕捉金龟子中无尽消耗的童年。这方方的小盒子里,住着各色各样的鲜活人物,有翻滚跳跃的魂斗罗,有双枪射击的大镖客,有持锤敲冰的爱斯基摩人。他记得最深的,是吃蘑菇会变大的马里奥兄弟。记得第一次玩超级马里奥兄弟时,他慌张地用左手指着1-1关卡里那个第一个跳出来的黄底红点蘑菇,右手握着爸爸的手说:“爸爸!别吃!别吃!那个蘑菇是彩色的,有毒!吃了会死的。”肥胖的爸爸听姜崖说罢,在沙发上笑成一摊,仿佛一摊融化的黄油。游戏机中的人物,对于童年的姜崖来说是那么真实。操纵手柄让马里奥跳跃沟壑的他,也会在凳子上跳起来。在这个小方盒子里住着的各种人物,是童年时姜崖的真实伙伴。他们陪伴了姜崖度过了每一个漫长的暑假,姜崖也真的会为他们在小盒子里的饮食生活、闯关飞跃或身亡坠落、失血丢命而开心感动或叹气悲伤。经历了一年多医院陪伴生活的姜崖,见过了无数生死离别。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反而不悲伤了。今晚一连串的信息涌进他的脑袋,让他想不清状况,理不清头绪。他索性也不再去想,他只是觉得很疲倦。父亲一年的卧病让他耗费了无数精力。他真的希望赶紧解脱。他仿佛看到父亲马上就要驾鹤升仙而去,但姜崖又紧紧地抓住正在乘风而上的父亲的衣服一角,渴求父亲在人间多挽留一些。毕竟天上一天,地上千年,人间的日子短,天上的岁月长。姜崖就是这么疲倦地,坐在父亲病床前的椅子上,在医生护士忙碌的身影和叫喊中,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他梦到,在童年时,他搬进了新家。一切装修都是新的。新的地板和窗户闪闪发亮。爸爸说,新房子真大,要是把你妈妈也接过来,就好了。爸爸还说着,要是你爷爷还在,住进这样的大房子该多好啊。说着说着,爸爸又开始念叨起,爷爷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念叨起爷爷去世的场景,哼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曲子。姜崖还梦见,新房子里有一个大鱼缸,好像又不是鱼缸,鱼缸里,各种影儿影影绰绰,忽隐忽现。半梦半醒中,姜崖仿佛自己也获得了游泳的能力,他从做梦的椅子上漂浮起来,飞到天花板上,俯视着即将离去的父亲和病床边的一群医护人员。鱼缸里的鱼还会养鱼么?可能是新款的小霸王游戏机吧,姜崖想。(完)


后注

《搜神记》载:汉武帝时,幸李夫人,夫人卒后,帝思念不已。方士齐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施帷帐,明灯烛,而令帝居他帐遥望之。见美女居帐中,如李夫人之状,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帝愈益悲感,为作诗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婀娜,何冉冉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



《鱼缸》创作缘起

人类的文学不止千万次想像过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科幻作品里描绘人类生命终结后的场景也不胜枚举。

灵魂,脱离了碳基的物理存在,而转移到了硅基上,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甚至我们能看到很多现实的科技进步,真的就是,在为人类死后的灵魂得到一个永久的硅基存在,而准备着的。

如果人类真的有一天能借助技术,在硅基上得到永生了,那对死的恐惧,还有这么大么?或者说,人类是不是真的可以视死如生。没有一个人会真正死去,其所需要的社会运转成本和消耗的情感代价,其实很少有人去探讨过。

《鱼缸》这部作品的灵感,来自于中国古代文学中“人死后变成鬼,鬼死后变成鱼”的想象。古代的中国人将冥界的终极状态,称之为“九泉之下”,在那里,有无数曾经为人的鱼儿们在“黄泉”里游荡。如果技术的进步让人类不会真正从世界上消失成为可能,那是不是世界上的“鱼儿”数量会逐渐超过活人的数量,以至于世界不堪重负呢?

这种不堪重负,不仅仅是资源的占有和消耗上的,而且也是情感上的。人和“鱼”的情感,真的也能视死如生么?当第一条鱼跳入“鱼缸”时,会是因为怎样的契机?这就是我在这部作品里,所想要探讨的。

作者介绍


熊锴,科幻界新丁,办过画展、熟谙昆曲,现在丹麦技术大学诺和诺德基金会生物可持续研究中心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其科幻作品《投递失败的包裹》和《鱼缸》在2019第八届“光年奖”原创科幻小说征文大赛中,分获短篇组二等奖和三等奖。


《自画像》熊锴绘于2019年


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作者:熊锴责编:王经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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