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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梅:在田野间,重新阅读《诗经》

董梅 腾云 2020-08-23

诗歌连接了我们和在数百上千年前写下这首诗的另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把自己对生活的经验与感受凝聚在文字符号之中,通过时光之河流到了今天。

 

1月13日,在以“生命的向度:中国人的诗性与诗趣”腾云文化论坛上,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学者、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董梅,围绕她对《诗经·国风》中《郑风》的田野调查,分享了她对于诗歌与我们的关系的思考。在她看来,以行走的方式阅读,会帮助我们唤醒诗歌与土地、与生命之间的关联,使我们看到自己的文化命脉,知道自己的来处、历史来源。同时,她也希望能够重新连接起我们与诗歌的关系。

 

以下为董梅演讲,腾云编辑整理发布。


文 / 董梅

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学者、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诗经》里的郑国


今天我要分享的是《诗经》里的《国风·郑风·溱洧》。

 

《诗经》是三千年前,历经近六百年时间被收集起来的一部诗歌总集。它来自于乡野、来自土地,因此,回到土地上去追寻这些诗,我认为更能唤醒《诗经》中的诗性。溱洧涣涣则是指《诗经》十五国风中的《郑风》,就是郑国的民间诗歌。

 

2012年春天,在清明节刚过的时候,我去到溱水、洧水两条河流之间,进行了第一次对《诗经》的田野调查。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时间坐标和地理坐标?因为《国风·郑风·溱洧》描写的就是郑国上巳节(《诗经》时代上巳节在清明前后,后才被定在三月三)青年男女在溱水和洧水岸边游春的诗歌。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郑风》之二十一《溱洧》


这首诗中的地理坐标——“溱与洧”,是两条河的名字;而时间坐标——“涣涣”,指冰刚刚化为水,也就是初春的时候。

 

结合下图来看,由西北方向向东流的是洧水,另一条是溱水,在《诗经》里称为溱洧二水,合流后叫作双洎河。


曾经的郑国的田野,至今散发着《诗经》里的气息


冬去春来,因为天气很快转暖,毒虫要出来了,郑国人在溱水和洧水岸边游春的时候就会采摘芳香的植物。“方秉蕑兮”的“蕑”就是兰,上古时期兰是菊科的一种,在《本草纲目》里也叫海尔菊,它的香气可用来除虫。


士与女,方秉蕑兮。


人们在原野上漫步,采摘这种可以驱虫、可以带来福祉的植物。


女曰:‘观乎?’


女孩子说那边的祈福好热闹,我们去看看,男孩子则说“洧之外,洵訏且乐”。“洧之外”,是指洧水南岸一带。对于当时的郑人来说,洧水以北是他们的生活区域,洧水以南则是还没有开辟的荒蛮之地,但那里的风景很好。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女孩子跟他一起去了“洧之外”,两人玩得非常开心,男孩子趁着这个机会赠出芍药花。这里的芍药都是野生的,它没有那么盛大、没有那么壮硕,却是自然开放的。

 

为什么要赠出芍药?因为它是中国古代的玫瑰花。上巳节是《诗经》时代的情人节。如果《诗经》时代有相思河的话,溱水与洧水就是情人们的相思河。

 

三月三清明前后,自然时节,大地回暖,人们欣欣向荣。这都是从《溱洧》中我们能够读到的郑国人的生活面貌。



身临其间在郑国


接下来我要分享在田野调查中所“看到”的郑国人。



如上图拍在洧水和溱水合流后的下游,溱洧合流后入淮水再入长江。郑国就处在江淮水系之中。站到这片土地上,我感受到的是温暖湿润的亚江南的气侯,这就是郑国的土地,是我到达的《诗经》的原野。

 

有一首《郑风》,我们可以感受下: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郑风》之一五《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是说一个刚刚陷入单相思的女孩子,从城门走出去。城门外是溱与洧的交合之处,城外就是原野,女孩走出去看到了一种植物——茹藘,也就是茜草。

 

为什么会特别写到茜草?我想先让大家看看那里的地形和地貌:



《汉书·地理志》里面班固说,郑国人民生活在高高低低的土岗之间,诗中“墠”是绿油油的种着庄稼的地面;“阪”是图中那样的土坡,土坡上长着野生的“茹藘”。

 

站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真正体会到这首诗的心境:一个女孩子从城门出来,目光平视着穿越了这片原野,被对面土坡挡住了视线,土坡上生长着茜草。她为什么会关注茜草?因为茜草是一种染料,专门用来染女孩子红色的嫁衣。



这个单相思的女孩子看到染红嫁衣的茜草,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我的婚恋还没有着落,我的心中有一个人,他的家就在眼前,可他的心却离我那么远。

 

再举个例子: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郑风》之十三《褰裳》


一个正在热恋的女孩子,因为所恋的心上人,在溱洧之水的对岸,所以免不了有等待相会的焦躁和疑虑。于是她说:“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倘要思念我,就提起衣襟渡溱来!真是快人快语,毫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一个《诗经》版的野蛮女友。



未曾断流的文化之河


我们看了诗歌,看了孕育诗歌的天地土水,可以发现像溱水与洧水这样的小河流域,在人类的早期生活中,就像是温床一样为人类提供了驯顺温暖的家园。

 

还有那些孕育在溱洧两岸的裴李岗文化、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等等,在此前我对它们只有一些碎片化的理解,但当我沿着溱水、洧水上下游走的时候,这些文化被串联成一个链条,成为一个整体。

 

裴李岗是新石器时代文化的代表,距现在七千至八千年历史,它的遗址在洧水中游的裴李岗村。新郑博物馆里裴李岗所发现新石器时代的石具,用来碾碎谷物和粮食,表明生活进入了以农耕为主的形态。

 

五六千年之前以彩陶为代表的仰韶文化期,在溱洧也有很多发现。龙山文化则以黑陶为代表,距现在四千至五千年历史,在溱洧两岸也有发现。皇帝文化距现在也有三千至四千年历史,再下行到诗经文化——这样的文化链条,在溱洧两条加起来三百公里的小河岸边未曾断流,这使在现场的我非常震惊。我们应该敬拜这样的天地与山水。

 

这样的河流,这样的自然养育了什么样的人?大家在《郑风》里可以读到一种普遍的情调,如果用一句诗来表达,就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是一种非常安然的现世精神,表现出郑国人对拥有和睦的生活、诚笃的感情以及美好人生的心愿。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郑风》之八《女曰鸡鸣》



“郑风淫”与“思无邪”


刚才讲的都是《诗经》里最美的篇章,但是孔夫子说“郑风淫”又说“思无邪”,那么《郑风》到底是什么样的艺术特征?我们可以用“淫”字来评价它吗?孔夫子究竟是否认可《郑风》呢?

 

事实上,由于郑国是移民迁徙之国,这对于它的族群乃至国家的意识形态有很大影响。它是新土,是新民,是新国,它没有过去的包袱和枷锁,是一种全新的价值观。也就是说,《郑风》是一种新的情调、新的歌唱,是带有个体生命的哀乐,具有活泼和天真特性的。而孔夫子所不能认可的,也正是这种新的意识形态,他觉得《郑风》挑战了他的价值观。

 

那老夫子不喜欢郑风吗?《诗经·国风》一共105篇,其中《郑风》占了21篇,是占比最大的国风内容,而《郑风》就在其中负责所谓“思无邪”。

 

以行走的方式阅读,是一种超越文本本身的阅读,它会帮助我们唤醒诗歌与土地、与生命之间的关联。

 

比如我对《秦风》的田野考察。在甘肃天水附近的秦岭山中,我用脚步去探寻“秦”的发祥地。

 

当我到达图中娘娘坝、哨子坡的时候,了解到它有一个小的地名叫齐寿乡,意在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这个地方很重要,它是长江和黄河两大母亲水系的分水岭。



站在分水岭上,我看到了江河所孕育的诗经文化、儒家文化……孔孟是在此水系的土地上产生的,诗圣杜甫也生自于这片土壤;江淮流域、楚辞是生于此,老庄思想生于此,诗仙太白也是生于此……而这些,都是我们文化的命脉。

 

所以,以行走的方式阅读,更坚信了我的文化信念,它使我知道我的来处、我的文化以及历史的来源。小河作为文化母亲哺育了我们的诗,土壤生成了我们的诗。我希望能够重新连接起我们与诗歌的关系,也希望能够把这种感受分享给大家,谢谢。


(注:本文为董梅于2019年1月13日在“生命的向度:中国人的诗性与诗趣”腾云文化论坛上的发言,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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