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演讲

at 2016西部阳光V行动出发仪式

by 周濂

▲周濂，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专栏作家

益微青年理事

出版有《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正义的可能》等专著

益微青年的理事会成员通过全民公投的方式把我推到这个场合，老实说，我的内心与刚刚脱欧的英国人一样忐忑和惶恐。

据说我的身份是“鼓励嘉宾”，这四个字让我想起NBA赛场上花枝招展、摆臀扭跨的拉拉队员，又或者是中关村大街上理发店门前对着员工大声喊口号的店长，但是就我的年龄、性别以及专业而言，很难再承担起类似的功能，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来做一个“观察嘉宾”、“唠叨嘉宾”、“泄气嘉宾”而不是“鼓励嘉宾”。

这两天正值毕业季，朋友圈里都在刷屏各种毕业典礼的讲话，校园里弥漫着浓浓的“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的气氛，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们这个现场洋溢的则是“其实不想听其实我想赶紧走”的心情。我理解你们的雀跃和迫不及待，所以我会尽可能地长话短说，在你们赶我下台之前结束发言。

我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主题有三个，一个是关于爱与伤害，一个是关于同情与共情，最后我想谈谈无力感。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首歌红遍大江南北，相信很多同学也听过这首现在听来“很土”的歌，这首歌叫“爱的奉献”，那是在90年代初的春晚舞台上，歌手韦唯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深情款款、饱含热泪地唱着：“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些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很感人是不是？但是，我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认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

首先，光有爱是不够的，爱这个东西，光有满腔热血是不够的，爱其实是一个技术含量极高的活儿。它就像我们在马路上开车，在厨房里烹饪，需要漫长的学习，充分地掌握各种技巧，你才可能把爱真实地、有效地传递到你的目标客户或目标对象。人们习惯于歌颂爱，赞美爱，仿佛只要世界上充满了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的人间，可事实上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问题因为爱的错位，爱的不对等引起来的，如果你们不相信，想想你们和父母之间的冲突和矛盾。所以，爱不是万能的。事实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问题恰恰是“爱”引起的。

其次，不是说女歌手这种廉价的情感当中，还隐隐透露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些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这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还会让被接受者感到不适、难看和抗拒。

我说这些话是因为前段时间看到一篇文章，《叔叔阿姨，请不要来我们这里支教了》，现场有多少同学读过这篇文章？看来有很多。我相信你们有自己的思考。我跟柚子探讨过这篇文章，他认为其中的观点太激进也太偏颇，柚子发给我一大堆文章，让我好好学习学习。我就重点学习了他的一篇演讲，柚子告诉我们说EV每年服务的1000名支教大学生中，约70%来自农村。他们更相信教育是穷人改变命运的机会，对农村孩子的成长困境感同身受。所以他们更努力、更认真，甚至显出了超越想象地自觉和纯粹：即使经费充裕，也要做硬座、不吃肉；每天坚持晨跑健身，反思及备课到深夜、送孩子回家、省水不洗澡。最后这个我不太建议，澡还是要洗的。

柚子还告诉我们说，为了解决90%的支教大学生缺乏专业培训的问题， EV开发了一套“START·V立营”，在各大城市巡回开讲，围绕“自我觉察、团队协作、儿童心理、利益相关人分析、课程设计”五大部分来支持社团骨干，同时选拔学员提供进阶培训以培养大学生中的培训师。这是国内首创的支教培训的体系化课程，深受大学生好评。

我相信柚子的回答已经很好地回答了那篇文章的很多挑战和质疑。但是我想说的是，关于这篇文章的思考和追问并没有结束，你们在即将开始的支教生活中，应该用自己的亲身实践去反思、回应这些挑战和质疑。

在公益圈里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大学生志愿者不要过于担心自己的失误会伤害当地孩子，如果你有这种想法，意味着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其实，在孩子的成长当中，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

有人读到过这句话吗？这句话是我很尊重的一个老师说的，但我对此持保留意见。作为一个三岁孩子的父亲，我深深地知道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话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困扰。就在两个月前，我家的宝宝回到家里，突然不再吃晚饭，到小朋友家去玩，邻居阿姨随口一句“布谷好可爱，胖乎乎的”，竟然惹来她的嚎啕大哭，再三逼问之下，才知道，在幼儿园里老师抱她做游戏的时候，跟她说：布谷你太胖了，要少吃一点。这句不经意的话让三岁的孩子加入到在座女生疯狂的减肥团体中。所以说，千万不要低估老师对于孩子的影响，你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很有可能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在《优秀的绵羊》这本书中，耶鲁大学教授威廉.徳雷谢维奇说：“要想真正懂得与自己背景不同的人，你只能实际进入他们的世界，不是去进行所谓的“奉献”，更不是请人喝杯咖啡，带着屈尊俯就的态度去向“下层人民”嘘寒问暖一番。你要做的，是真正把对方当成与你平等的人。” 把对方当成与你平等的人，就意味着你不仅要有同情心，更要有共情感。所谓同情（compassion）：意思是关心某人；对他人产生友善之意，并为他人做出善行。所谓共情（empathy），则是站在某人的立场思考；感他人所感。“我们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和他一样的人。” 同情是居高临下的体恤、怜悯与拯救，共情则是平等对视、相互理解和共同承担。如何实现共情，在我看来，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学会倾听。不要急于表达和倾诉，而要学会倾听，你认真地听，别人就会跟你说心里话。在给予之前，要先知道对方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最后我想说说无力感。我不想谈改变不了世界所带来的无力感，我就从一件小事说起。前两天我带三岁的女儿去学校的小操场玩，同行的还有几个她的幼儿园同学及其家长，当来到一个硕大无比的杠铃面前时，布谷和她的小伙伴们开始互相吹起了牛，我爸爸是大力士，我爸爸才是大力士，众目睽睽之下，我再一次被全民公投送到了杠铃面前，我仔细看了一下杠铃的重量，有100斤，我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它来，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爸爸做不到啊。为什么会有无力感，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太宏伟，太巨大了。

这个国家，这个星球每天都在发生无数的事件，面对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信息，我们时常会有深深的无力感。我们幻想着一觉醒来世界会变好，但是与其去幻想一个政治开明人士突然像按机关一样地改变整个体制，不如踏踏实实地去做你身边的事情。

做律师，就做你该做的事情，维持法制，匡扶正义；做教师，就培养学生自由思想的能力、独立的人格；做记者，就坚持客观公正，用良心去报道这个社会事实；做医生，就救死扶伤，不收红包不卖假药；做警察，就维持秩序，但不为虎作伥、暴力执法。做支教，你就在短则一周长则一年的时间里，真正地扎下根去，像卢安克那样跟乡村的孩子们一起生活，我给他们看到，在一样的环境中，我能做到跟环境不同的东西。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我们所能期盼的是社会上不同角色的人各自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如果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使得此时此地的世界是一个更好的所在，哪怕就好那么一丁点儿，那么你的言行作为就是善的，你就是一个合格的公民。

在这期间，你要意识到，犯错是难免的，但不要因为犯错是难免的，就轻易原谅甚至纵容了自己的错误；改变是困难的，但不要因为改变是困难的，就轻易放弃改变的努力和尝试；爱是伟大的，但爱不是无所不能的，要记住没有技术含量的爱、不考虑客户需求、暴风骤雨、一意孤行的爱，带来的很可能不是温暖而是伤害。

每当开始一场未知旅程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向前瞻望和想象告别时刻的心情，几乎是无一例外的充满了不舍和遗憾。希望你们在一个月后的今天，回望你们的支教之旅时，充满不舍，但没有遗憾。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