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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高莽:另一种“两头真”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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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高莽:另一种“两头真”




“我的话咒得情人们死去,/一个跟着一个兑了现。/啊,真让我伤心!这些坟茔/恰恰证实了我的预言。/像乌鸦嗅到热血的鲜味/在空中上下盘旋,/那些野性的歌曲欢腾着/给我送来了爱恋。//我跟你在一起感到甜蜜和热烈,/你那么亲,如同胸怀贴着胸怀。/把手伸给我,安安静静听着,/我恳求你,恳求你:走开。/让我不知道你的去向,/啊,缪斯,不要再把他唤回来,/让他活在人世吧,不被我讴歌,/让他不曾体验过我的爱。”

 

这首诗选自《爱》,安娜·阿赫玛托娃诗选,出版于1991年,译者是高莽。在此书之前,上海的戴际安、南京的王守仁先后译出过一本阿娃诗选,高莽的译作是第三本。

 

阿娃有幸,三个中国译者各有精彩的发挥,而高莽的译文,尤可用“收放自如”四字来形容。在不懂原文的情况下,我觉得《爱》中的诗篇在节奏和韵律的方面近乎完美:比如“把手伸给我……走开”这两句,文字显然经过再三校准,“安安静静听着”六个字中连一个“地”都不能加,第二个“恳求你”之前不可加“我”。在一首诗中,俗字俗词和雅致的用语轮番出现,类似《赠卫八处士》中从“人生不相见”到“共此灯烛光”这种由白而雅的转化,或者一系列长短相间的句后出现四个字数相等的句,俱是大师手笔。




再看阿娃《战争风云》组诗中的这一首,开头的几句:

 

“只要小拳头叩几下——我就来开门。/我随时都为你打开门板。/如今,我虽然远隔重山、/风沙、炎热和荒原,/但,我永远不会背弃你的情感……”

 

汉语字眼的抑扬,音高音低的组合,以及全部自然而然落到应有的位置上的韵脚,从哪个角度评价,高莽的译文都是上品。阿赫玛托娃境界极高,能论说,能用典,即使写情诗也是自尊满满,超越性别;在战时她也写爱国诗,但诗中没有意识形态痕迹,而以对土地的深沉眷念为基石。她是一个聚精会神的诗人,而在高莽的译文里随便抽两行字,都掂得出笔力与心灵的分量。

 

但高莽说过,译阿娃,是一种赎罪——赎忽略之罪。他1926年生人,但直到1980年代才译阿赫玛托娃的诗。在最好的时光里,他不仅追随官方的定论,认为所有不属于社会主义主流美学的诗都“颓废腐朽”,甚至在访苏时还故意舍弃了面见女诗人的机会。




高莽是哈尔滨人,在日占时期长大,近水楼台学俄语。在回忆中,他总是习惯性地压低个人的因素,而把干上这一行,成为俄语翻译专家,看作是时势使然。他翻译前苏联的革命文学,他画人物画,也写书法,字画里的审美也直接来自那个火热的年代:那字的笔法柔而苍凉,像投在水中的倒影,随波抖荡,瞬间复原;那水墨画,人物极度写实,达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1990年代云南人民出版社出“拉丁美洲文学丛书”,请高莽画拉美作家人物肖像,每一位都是严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如同资深的革命党。

 

“我喜欢那些反映人民生活苦难的油画,在美术上我能够接受到印象派,以后的抽象派实在不理解,比如最近去世的赵无极。他的画我实在不懂,怎么好法我也看不出来,我只能说自己在艺术上落后了。”2013年,高莽说了这些话。自从获得国家级的翻译家终身成就奖以来,早已从社科院退休、深居简出的他也做了几次访谈,内容基本是例行公事。对于早年的“真”,他的认识十分平和:那只是一个事实而已,不构成骄傲或者颓丧的理由。




不得不说,高莽是纯粹的翻译,元神寄托在他的译笔里,就好像演员活在他的角色里,轮到他自己说话,反而平平无奇。高莽自己的著作不少,但文笔都不能与他的译文相比,打开高译《人与事》,随便哪段话都是高手所为,字眼打磨精湛,又毫无造作:

 

“太阳用光束横七竖八地穿透了树林深处,林中影子在移动,忽而这样忽而那样地端正树盔,各种鸟儿站在时高时低的树枝上,啁啾着意想不到的悠扬歌曲,怎么也不能习惯于这些声音。……如同阳光与阴影在树林里交替,如同鸟儿从一根枝上飞向另一根树枝上啼啭,毗邻的别墅里用大钢琴演奏的第三交响乐或《神圣之诗》的片断与章节,也在树林中飘荡与滚动。”




《人与事》系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的作品,帕氏行文,无论诗、散文抑或小说,莫不是音乐。而高莽的译文,切短了原文的复杂套句,又通过措词释放出了中文读者所能欣赏的音乐性。他真是性情人,一朝与真正的文学经典相遇,便把余生都用来亡羊补牢。天幸如此,高莽才得以不免于戈宝权、施咸荣等译界前辈的大遗憾:一身好才华浪费在翻译政府文件上,没能给国人多译介几本西书。

 

高莽在社科院长期主持《世界文学》,从1980年代以来通过它们接受文学熏陶的人,必然也会像高莽一样,认为文学是种责任,不说匡世济民,至少要关怀众生的创苦,树立一个大写的“人”字的尊严。哪怕是退休了,哪怕是年至耄耋,高莽仍然以一些方式——比如抄录阿赫玛托娃诗文,来守护在“两头真”的人生抉择之下,他内心从来不曾改变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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