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中篇小说|赵松:幸存者(人民文学 2022-02)

赵松 人民文学 2023-09-20


赵 松
REMEMBER作家,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小说《等下雪》入选二〇二一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著有《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等。


幸存者(节选)

赵 松

人民文学 2022年02期

对被暗示者,
继续进行暗示的
暗示。
——海德格尔 《〈思索〉,二至六》
 
他推门,动作轻缓,没有急迫。
看上去,他伸出手,更像是在检查那些马桶间的门是否关好,而不是为了找到空位。他总是把自己的需要表现为相反的姿态。就像此刻,垂下手,他有些困惑,却露出悠闲的样子。站在那里,他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等待,或是干脆到小便池那里解个手?尽管此刻他并无尿意。人来人往。没人注意他。他也没看他们。右臂向上弯曲,他的手里擎着那部厚厚的关于地球生物大灭绝的书,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个正在梦游的人。
他回到刚才的位置,背对洗手池,还有那排镜子。它们就像超级摄像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转过头,看到镜中的自己,脸有些僵硬。放松,他想,但似乎并无改观。于是他就回头继续看那些门。透过下面的空当,能看到射灯光圈里的各式鞋头,还有偶尔闪过人造大理石地面的模糊人影。里面的射灯异常明亮。只要你站在马桶间,关上门,就会有种独处舞台中央被一束垂直光束突然灌顶的感觉。在这里,他会按下那个白色的椭圆形,等到水流声停止,这才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膝盖,安坐在余温犹存的马桶圈上,把那部厚书摊开在膝头,点上烟,就觉得自己像是在为举行什么神秘仪式而做好了准备。
就这样,那些做物联网的年轻人填满了那几个空办公区后,他又一次意识到了什么是脆弱。属于自己,也属于所有人的,脆弱。甚至不需要什么随意的一击,只要轻轻地改变点儿什么次序,可能就会让原本貌似安稳的一切松动乃至脱落。而那些时常对他紧闭的灰色的马桶间门,也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是一次新的松动的原点。某天傍晚,临近下班时,看着同事们从近乎静止的状态里缓缓抽离,开始为下班预热身体,他忽然意识到,其实,那些年轻人的出现,就像是大地震前突然蜂拥逃离的小动物,只是个先兆。
 
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是他所不能习惯的。跟两个月前被警方陆续带走的那些同事相比,他已算幸运的了。当然,他也随时都有可能被带走。有时候,只是从同事们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某种微妙的意味,似乎每个人都已做好跟他随时道别的准备。面对他,他们时常会下意识地沉默。即使某些下午他经常不知去向,他们也是毫无觉察的样子。只是偶尔在次日早上闻到办公室里残留的烟味时,对面的同事才会若无其事地低声问他,昨晚你又回来过吧?他就点下头,面无表情。他并不知道他们会如何谈论他的偶尔不见踪影,也不想做出任何解释。毕竟,他不能以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跟他们说,他只是到附近的公园里随便走走,或是看看书,更不能堂而皇之地告诉他们,他其实并没走远,只是在楼上的电影院里看了场无趣的电影,而理由是最近很多人在骂它够烂。更不用说那些无目的的漫游了。其实说了他们也未必相信,甚至有可能会怀疑,他是不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下班时,他仍会跟他们一道离开,在那个打卡器上按下食指,乘电梯下楼,在外面道别。然后,他会在那些餐厅、水果店、理发店的灯光交织的街道上走很久。有时他会忽然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是吃饭、买水果,还是理发?往往是不做任何选择,只是走回去。他把办公室里的灯都重新打开,打量着空静的办公室在白亮的灯光里为他敞开,他会觉得安心。到处都是寂静的,这座巨大的建筑就像是太平洋上的一艘失去动力的轮船,作为唯一幸存的船员,他除了长久地望着没有边际的洋面,就只有等待。
走廊里,那些陌生而又年轻的脸,缺少表情变化的脸,容易在疲惫中模糊的脸,似乎随时都在重叠晃动。要不是不时被挡在马桶间门外,他跟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有交集的。马桶间里的人在刷手机视频、按动打火机点烟,或是打电话,偶尔还有人低声唱歌。他不喜欢闻别人的烟味儿,还发现,能否有空位得看运气,而运气总是稀缺的。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充分享受那种自在了——随时安坐在马桶上,想坐多久都可以,或是随意到空办公区里散步,抽着烟,看风景。如果他还想出神地看点儿什么,那也只能是站在回形走廊里,透过正方形的天井,去看空中的流云,当然,也可以看它们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淡淡投影,以及走廊顶部小灯投射的那些星星般的影子。
没过多久,新投资方雇用的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事务所的人就出现了。领导暗示他,多留在办公室里,随时解答问题。他加了这些陌生人的微信,知道了他们来自何处。他们周末飞回去,周一飞回来。他们住在江边那座著名的酒店里,偶尔会在朋友圈展示加班的场景和江边夜景图。一周后,他们就消失了。新投资方的高管们来了,转遍了每个角落,用英语夹杂方言谈论这座奇怪的建筑,还陆续约谈了很多人。他被排到最后一组约谈。他等着,他们却消失了。领导在微信里暗示他,尽职调查报告据说会在一周内完成,还是要耐心等待。这时他正坐在马桶间,看那部厚书里描写的最近那次物种大灭绝,发生在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的中生代末期。
 
你们那里有震感吗?
那天下午,她发来微信时,他正在走廊里仰望方形的天空。缓慢移动的几朵云,被阳光照得白亮。刚才,手机里的新闻告诉他,在距海岸线一百九十八公里的近海,发生了五级地震,震源深度十七千米。朋友圈里已经有些人在描述震感了。我确实是一点儿都没感觉到,他回复她,我就站在走廊里呢。她有些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站在走廊里?他只好承认,自己是在等马桶间的空位。她回复了一个搞怪的表情。
这是在三个多月前。他们聊了一会儿。他们交流的频率是以月来计算的。他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的地震印象。六岁那年,冬夜里,他被父亲从睡梦中拉起,穿着衬衣衬裤,裹上棉大衣,跟家人站在寒风凛冽的街头。父亲在跟人描述那种剧烈摇晃的感觉,可在他听来就像是梦里的事。天太冷了,没戴棉帽子的他被冻得想哭。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复,听起来确实是很遥远的事。
跟那次大地震相比,这次小地震就像是发生在手机里的,只是无数手机屏被各种新闻反复振亮。她发来一串大笑的表情,说确实如此!朋友圈里的地震!在这轻松的气氛里,她忽然表示,今年无论如何都要来看望他,早就说过多次了。她是做审计的,经常要出差,总是说走就走。而从她那里到他这里,坐高铁只需五十分钟。可是她的出差地就从来没有过他这里,无法理解。看着她发来的微信,他来到了厕所里,随手推了下第一个马桶间的门,开了。于是他就回复她,你带来了运气。她没明白,此话怎讲?说来话长,他回复道,以后再告诉你,见到的时候。
坐在射灯下,他看了看她的朋友圈。只有一条内容,还是半年前的,是两张照片,没有配文字。一张是海边黄昏的风景,另一张是她穿泳装戴着墨镜在沙滩上的侧影,还是远景,但效果是唯美的。那个拍摄者,他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她提过的那个理财专家,每天都要对着电脑屏幕研究股市曲线的人。他们是两年前同居的。她觉得,这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这位兄台还能忍受她的坏脾气了。你无法想象,她又补充道,在某些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自己都无法理解。
 
再微不足道的地震,也会引发人的联想。那天问候他的,还有两位久不联系的年轻朋友。在那个沉寂多时的三人微信群里,他们发来的问候,意外触动了他。他们谈到这无感的地震,为时间过得快和忙碌而感叹,随后是互问现状。他们都还不错,稳定的家庭生活、惯性的工作,他呢?他们知道他所在公司创始人失联、那些高管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的事。他表达了谨慎的乐观,转机已经出现,障碍在逐步克服。只是他没有说,这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在轻松热情的氛围里,他们随口向他发出邀请,有空到我们这里来玩儿吧,坐高铁这么方便。他几乎马上就答应了。
他们没想到,三天后他就到了。三年多没见,两年多没在线聊天。这一男一女,依次比他小十岁和二十岁。在高铁站附近的那个咖啡馆里,他们努力用话语填补时间里的空白。面对这位前辈,他们始终眼含温情。随着话语起落间沉默的繁殖,他渐渐意识到,之前他们发出的邀请,只是礼貌性的。所有的热情,早在地震当天就已用完了。话题即将耗尽。他们的表情在变淡,手里都拿着屏幕亮着的手机。令他们诧异的是,他为什么忽然聊到物种大灭绝这种话题: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印象中还很年轻的他们,现在都过于成熟了。因为不知他会来,他们的周末都已有安排。他为自己的随性而惭愧。他只是想看看他们,明天就回了。您下次要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安排时间,说实话,您一点儿都没变。他笑道,我早过了变的年纪了。吃过简餐,他们跟他深情道别。他目送两辆出租车分头离去。后来,他在街上走了很久,以看晚场的警察卧底黑社会的港片作为此行的收场。其间,他睡了两次。再次醒来时,发现银幕上浮现出那个卧底警察疲惫不堪的脸,闪着暗淡的光,艰难地说出那句台词:时间不多了。
午夜,他忽然睁开眼睛,发现出租车已停在了小区门外。外面的气温明显在降低。他是在那场电影结束之后,决定坐高铁返回的。穿行在那些高大香樟树投下的重叠暗影里,他闻到了异常浓郁的桂花香气。甚至,不是闻到的,而是撞到的。那股香气直接撞到了他的鼻腔顶端,又撞入了肺细胞里……就像是由一次极度缓慢的爆炸催发的,仿佛那在空气里弥漫的并不是桂花气息,而是由无数细小的爆炸碎片不断裂解而成的微粒,它们以不可阻挡的强势渗透到他的血液里,流遍了周身。
没有洗澡,他就关了灯,上床躺下。黑暗里,他睁着眼睛,听着旁边手机里播放的他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听的白噪音,有时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偶尔还有远处的雷声,有时是海浪声,还有森林里的流泉声和鸟鸣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觉得此前弥漫在体内的疲惫感,终于落下去散开了。后来,他梦到自己在海边,躺在沙滩边缘那丛椰树的阴影里,而在不远处,有几个男孩,正光着身子在跟一头高大的蛇颈龙玩耍,它那小小的头,不时亲昵地蹭着孩子们的脸。
 
在东侧的那些办公区,能望到不远处重叠交织的高架桥,更远处,则是有些模糊的机场高速公路,还有那远到近乎地平线的贴着雾霭的所在。而在西侧的那些办公区里,则可以看看远近密立的楼群、夹杂其中的深绿树木、散落的玩具般的车辆。他也喜欢到北侧的办公区里,看两个塔楼之间的空中花园,那里仍会有园艺工人按时来修剪那些景观跟草坪……那始终不变的图案,让他觉得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花园的南北门都锁了。他有时会想象,这饱满的空寂里,有些小动物就隐藏其中,比如鼹鼠、狐狸,它们只在夜晚出没,而他坐在办公室里什么都不做时,甚至能听到它们跑过草坪时的窸窣声。
那时候,在那些空办公区的临窗角落,他都放了椅子,还有空的饮料瓶或易拉罐,用来放烟头。这样就可以坐下来,慢慢抽烟,看外面的景物了。有时他还会带上一罐可乐,坐在能让自己沉浸在阳光里的地方。除了偶尔要去陪那些来看办公区的人,或是来做“尽调”的人,他在这些空间里是完全自在的,有时甚至会一直坐到日落时分,看着东南方那幢高楼的玻璃罩面上火红的光彩,等着那火焰逐渐暗淡、消解、隐没,又一次,留下整座城市的灰烬。而明天早上,他跟所有人一样,都要从灰烬里重新爬出来。
这种近乎完美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现在他也不再厌恶那些年轻人了,哪怕他们在走廊里对着手机喋喋不休,在马桶间里随地吐痰、乱丢烟头和扯碎手纸。他跟他们不过是碰巧撞到一起的,并无本质的区别。他已习惯了在幽暗的安全通道里抽烟,去厕所不再带书,而是坐在马桶上,跟那些年轻人一样刷手机,看各种搞笑的视频或是资讯。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大数据支持下的精准投放中交织在一起的,就好像他跟这些年轻人的命运曲线的交织也是经过某种精确计算的。
他们似乎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在白亮灯光充斥的办公区里,那些年轻的脑袋似乎都静止在电脑屏幕前,手在频繁移动、点击鼠标,不时快速敲打键盘,每个人都像被系统操控的AI。在这种时候,他会觉得,对他们应该多宽容些。你也不过是靠了点儿运气,才安稳度过他们这个年纪,并在这座建筑里安稳地坐了十年之久的。只不过,跟他们那种每天都在拼命挣扎着要上岸却又不能的状态相比,你其实更像在岸上即将被晒干的状态——没人会把一个即将下车的人拉回到座位上的。
他跟他们的唯一共情点,就是都在煎熬。
其实,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那么老。只是,四十九,这个数字本身确实就像正在升起的预兆。随之而来的五十,则像是俄罗斯轮盘赌里那把左轮手枪中正在靠近击锤的那颗子弹,只有一发,你却不知道它会在哪个瞬间突然爆炸在脑袋里,那时,所谓的人生,也就只剩下余响时段了。而举枪的手,其实又并非你自己的。到了这个时段,他觉得,所有莫名出现的事情,可能都是某种预兆的分身或变体而已。
 
所有的可能,似乎都很遥远。
新投资方的那些人又来了,只是约谈被一再推迟。他喜欢同事们那种对于任何变故都泰然处之的状态,哪怕明天天翻地覆,今天也还是会谈笑风生。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和车,家境殷实。有时候,在他们的笑声里忽然听到自己的笑声,他会觉得有些古怪。最初,每次他拿着书出去,随即又转回来,默默坐到办公位上,他们就会笑。现在,他跟他们一样了,只能这样老实地坐着。他的时间,再也不能随意地凝固,或是自由分叉了。
每个工作日里,他都是打车往来于四公里不到的路途。晚上,他在租的房子里给自己做点儿吃的,然后看看综艺、听听音乐、翻翻书,这几乎就是全部内容。以前常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买房呢?他的回复是:错过了时机,只好将错就错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似乎都是处在各种将错就错的状态里。要是对方继续追问,他就只好说,房东是对退休的老夫妇,住在近海那座岛上的别墅里,儿女都在国外。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房东老太曾笑眯眯地说。有次在微信里,她还对他热情地发出邀请:我们这里有客房,要是你有兴趣,随时可以来住两天,看看岛上风景,尝尝土特产。我看你就一个人,她说,在这儿也没什么亲戚,你就当我们是自家人好了。热诚如此,夫复何言?
当初他为什么要租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就一个人,用得着吗?他自己也不清楚。房东老太对此也有些不解。他的理由是,父母有时会从老家过来住段时间。这倒也是实情。只是后来二老已很少来了。他说话时,表情淡定平和,让人信任。还有家室问题。他说妻子是五年前过世的,他们没有孩子。惊讶之余,房东老太有些尴尬地表示了歉意。他并非有心要骗她,只是想让她对他放心而已。要是他坦承自己从没结过婚,那她肯定会把他当成怪人,甚至不把房子租给他都是有可能的。
后来,他们又来过一次,对这里的整洁状态非常满意。房东老太问他,平时会有朋友来住吗?他说我不习惯有外人来,更不要说住了。这当然也不都是真的。为什么每个房间的风格都不一样呢?她又好奇地问道。比如门口那间,里面放的是日式榻榻米,地板上铺了图案温馨的地毯,墙上有投影幕布,对面放着投影机,旁边的小茶几上有成套的茶具,墙上还挂了十几幅有框的经典电影海报。她注意到,海报里的女明星都是同一个人。他就告诉她,这是很多年前的法国明星,阿加妮。
北面那个小房间里,有张单人床,地板上有个草编蒲团,除了飘窗那里有座陶瓷小佛像,剩下的就是四壁白墙,再无多余的东西。你信佛?房东老太问道。他说不是,那是朋友的艺术作品。她想了想,忽然微笑道,我还以为你每天都要在这打坐礼佛呢。他尴尬地笑了笑。她又沉默了片刻说,那,为什么佛像没有五官呢?他想了想,说可能是那个朋友觉得,这样更能让人放下表面的东西吧。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意思。她出神地看了会儿佛像说,哦,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个很老的小香炉,你需要的话,我回头快递给你,可以放在佛前,插上三炷香,那就更像样了。他忙说不用,我有鼻炎,闻不得香味儿的。她有些遗憾说,好吧,什么时候你需要了,就告诉我,我留着它也没用。
最后那个房间,无异于装书的仓库。除了满墙的书架,地板上也堆了很多书,就连他们留下的大衣柜里都装满了书。那张大床上,两边都堆出了书的堤坝,只在中间留出一道单人床的宽度。窗帘是拉着的。他打开顶灯。她惊叹,这么多书啊?!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就这点儿爱好了。那将来呢,她问,怎么办?他说我都想好了,等我临终前,都捐给贫困乡村图书馆,要是他们不要,就处理给旧书店。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拍了一下额头,又是满脸的惭愧。
老师出身的她,仔细打量了周围的书,发现多是历史和自然科学的,说那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呢?他就随手拿起那部关于地球物种大灭绝的厚书,递给她。翻了几页之后,她又叹了口气,说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们那些老书不如都留给你了,我们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把它们卖给了收废品的了……那些书啊,都是他年轻时买的,后来他眼睛不好,也就没啥用了。我是不会看的,都这把年纪了,只想活得轻松些。过了一会儿,她把那本书放到了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把衣柜塞得满满的那些书,说,我上次听到什么大灭绝的说法,还是我家老爷子说的。这时他才注意到,那位始终不大言语的老爷子,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戴着墨镜。或许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老爷子冲他笑了笑。
 
他没有告诉房东老太,那三个房间,他是换着睡的。不想早睡时,他会住到那个装满书的房间里。尤其是周末,他可以躺在床上看书到黎明。要是他想早些睡,就会去那间有榻榻米的房间,打开投影机,播放韩国女团的现场秀,然后关上灯,听着她们的歌声,在那强烈舞动的光影里入睡。那些年轻、精致、性感的闪闪发光的形体,被无数荧光手环生成的浪潮推动着,被海啸般的年轻尖叫声缠绕着。有时候,清晨他醒来时,发现她们仍在唱跳着开场的一幕。曾有位年轻的女性朋友,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晚。她跟他喝着啤酒探讨女团的话题。最后,她语重心长地说,大叔,你想多了,她们其实就像冰激凌一样,会不会很快就融化,这并不是需要你去琢磨的问题,你只需要看着她们,像个年轻人那样。
他不想睡觉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但想到次日还要上班,他又总是不得不睡。不管睡得多晚,他都不会迟到。只要手机闹铃响起,他就会起床,赶在九点之前,在办公室门口的打卡器上按下食指,听到那声电子语音的“谢谢”,他脑子里的生物钟才会调到工作状态。即便他在办公室里待到夜里,走时也还是会把食指摁到那个打卡器上,听到它说声“谢谢”再离开。偶尔手上有汗,或是干燥,它就会说,“请重按手指”。这时候,走廊里的灯都已关了,只有中央天井那里透进来的暗淡天光能让这里不至于完全黑暗。有时听着打卡器里发出的响亮语音,他会觉得,发声的似乎并不是那个打卡器,而是这座建筑在跟他道别。
那些办公区里,并不是关灯之后就没有人了。有天夜里,他在离开前又去了趟厕所。经过洗漱间时,他发现里面有两个年轻人正在默默地刷牙——他们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左右摆动着脑袋,而拿牙刷的手却是不动的。你们要住在办公室里?他问。他们看着他,点了下头。
后来,站在他们那幽暗的办公区门口,借那些电脑屏幕发出的光,他看到有些工位旁边的地板上放着睡袋,下面是垫子,旁边摆着鞋。有些电脑屏幕前还有白亮的脸。那两个年轻人也站在门口,看着他。抽烟吗?他问。他们摇头,说这里禁烟的。我是说你们要不要跟我到旁边的安全通道里抽烟,他解释道。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说我们这就休息了。
走到安全通道里,他点了支烟,靠着楼梯口的墙壁,慢慢抽完。就在他准备离开这里回办公室的时候,妈妈发来了微信:你还好吗?他回复说,挺好的,在加班。那你要注意身体,她继续发着信息,你一个人,对自己不要太苛刻,对别人也是。我们年底前就不过去了。我们也老了,虽说老是不放心你,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经常走动了。他回复,好的。
他记住了那张脸。那个瘦高个儿的脸。它的形状不只是瘦长,还有些左右不对称,另外整张脸都有种过度磨损的感觉。另一个年轻人没给他留下印象,就像个影子。后来,等他再次经过那道玻璃门时,看着那些落地玻璃窗外远处闪烁的细碎灯影,忽然有种错觉,里面躺着的,都是些年轻的死者,而这座建筑里,只有他自己是还活着的。回到办公室里,他有些轻微的眩晕感,仿佛自己刚刚走过的,并不是什么走廊,而是长长的跷跷板,躺在暗处的那些年轻人压下了那一端,而高高跷起的这一端,他走到尽头也无法压下去,除了做好跳下去的准备,就别无选择了。
 
一切似乎都在奔向某个终结的时刻。不过,那家新投资方却表现出足够的友善。他们暗示未来:只要你们愿意,是可以留下的。这是座建筑杰作,那个约谈他的美女高管很认真地说道,需要对它有感情的人来继续为它贡献才智……我不懂建筑,但我经常被它的独特气质打动,现在的困境,对它是不公平的,我相信,有你们的支持,它肯定会焕发新生的。他对她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并没产生应有的好感,当然这跟她那过于煽情的话语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言谈举止之间隐藏着过于娴熟的套路感。
她放下手机说,我看过你的资料,少数资深的员工之一,了解这里的一切,再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谈这座建筑了。不出意料,她问起那位已失联两年多的公司创始人的情况。这方面,他倒是可以讲很久。从二十年前的创业讲到失联之前,充满戏剧性的人生故事。她若有所思地听着。后来,她随手把忽然亮起的手机扣在了桌面上说,我听说,之前那些被带走的同事,陆续都判了,看来这案子离结束也不远了。现在的这些人,应该都过关了,这是好事。这也是我们需要你们的原因。对了,我还听说,这里曾有人跳过楼,就在中庭那里?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对那件事不了解,我只知道那人在那天上午十点这里刚开门时就出现了,中午从中庭的四楼跳了下去。等我知道这件事时,现场已清理干净了,据说当时也没有现场目击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略显失望。他慢慢点了点头,对,就像个传闻。
那换个角度,她继续问道,你怎么看这个事件?他说,无论如何,都是应该避免的悲剧……人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可能特别容易这样,本来也未必就有这想法,只是在那个瞬间,忽然觉得,跳了也就解脱了。她看着手机。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我所知,这个事件对于你们公司也确实没什么影响,我们是通过警方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不过你不要担心,这丝毫不会影响目前我们正在推进的工作,我们只是需要尽可能地消除所有潜藏的问题。
 
他是在事后调取监控录像时,才看到那人是怎么跳下去的。
之前,那人一直站在四楼北侧的金属护栏那里,注视着下面,像是在琢磨大理石地面上根本看不清楚的花纹。十二点十三分,那人抬起右腿,跨上护栏,停顿了片刻,又跨上左腿,然后突然就跳了下去。监控视频的黑白画面里,那个又瘦又小的身体,转眼就坠落到地上。监控录像里没有声音,这一跳的最初那个瞬间,看起来甚至有些轻飘,只是撞到地面后,身体那过于猛烈的紧缩状态,才让人感觉到那撞击有多么的强烈。脑袋窝在了上身底下。过了一会儿,那黑色的血,才慢慢地流了出来。
他从没跟人说过此事,也不想去了解什么。这只是个偶然的轻生事件。直到调取了前几周的监控录像后才发现,那人早就来过多次了,走遍了每层楼,最后确定了那个地点。那人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运动服,跨上护栏时,嘴里还叼了根没点燃的烟。那几个监控摄像头离得都有些远,通过画面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这让他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发生在这里的,而是发生在别的某个遥远的地方。
他仍旧经常在办公室里待到很晚才离开。有些同事几次在下班时提醒他,你最好早点回家哦。当时那家物联网公司还有没入驻,到了晚上,整个大楼里都是黑暗寂静的,只有他们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就像寂静深处的一块亮斑。对于他来说,这寂静本身就是额外的拥有,是只属于他自己的。至于这里发生过什么,他并不在意。那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另外,他也不认为那人的选择算什么错误。说到底,这只不过是所有解脱方式里的一种而已。有时他甚至会想,要说我跟这个人有什么不同,或许就是我们对时空的理解不一样吧。我需要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而那人则根本不需要,仅此而已,那人需要的是立即终止自己的时间,也做到了,以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
那位美女高管问及此事时,他正在观察她的着装风格,脑海里则在重放监控录像里那人最后纵身一跃的片段。她的眼神里,有几丝厌倦。面对这些,她的耐心似乎就要耗尽了。她微笑,然后沉默。后来,她以一个常规问题结束了对话: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他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就是准备四处走走,去些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就是,休息。嗯,休息。她点了点头说,不错,要是休息过后,你对这里还有兴趣,随时可以找我,打我电话、发微信,都可以。他说,好的。她站起身来,跟他握了一下手说,接下来,我们还是会经常见面的。啊,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们都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出乎他的意料,这是只温软的小手,几乎让他原谅了此前她的所有装腔作势。
 
法院冻结银行账户的那天中午,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对于这个消息,似乎也没人感到意外。走廊里有人在大声说话。打电话的声音像在争吵。他到门口那里站了会儿,听了听。循着声音,他来到走廊的转角处。一个胖女孩蹲在那里,背靠墙壁,对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大声说着,不知是哪里的方言。手机里的声音更是如此。他注视着她。她忽然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眼里含满泪水。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关了免提,低声连说了几个对不起。
他转身要走时,发现那个瘦高的小伙子正站在不远处,表情有些古怪。他没理会,直接回了办公室。那个胖女孩一脸惶恐的样子、满是泪水的眼睛,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眼神可能过于严厉了。或许是她跟家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正备受煎熬,而他这样怒目而视,无异于雪上加霜。整个下午,他的脑海里都在不时浮现她的样子。得找个机会,他想,对她表示歉意,哪怕是只给她一个歉意的眼神,也是好的。
到了晚上,他待在办公室里,与饥饿相伴的,是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后来,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他看着下面马路两侧树冠里闪烁的灯光、往来穿梭的车辆。远处,高速公路上缀满了毛茸茸的暗金色小灯,伴随着那条蜿蜒绵长的道路飘浮在无边的黑暗里。而周边那些低矮的建筑,此刻都已沉入黑暗的深处,只留下散碎的微亮,浮动在黑暗的浅层。
有人进来了。尽管办公室铺了地毯,他还是听出了脚步声。他转头看去,发现是那张古怪的瘦脸,有些尴尬局促的表情。呃,不好意思,那个年轻人轻声说道,您还有烟吧?当然,他把烟盒递过去,还有那只红色的一次性打火机。他把旁边那把带滑轮的椅子也推了过去。坐下来后,年轻人点燃那根烟,又把烟盒跟打火机还给了他。从吸烟的姿态,他就知道这年轻人其实并不经常抽烟。他也点了根烟。
真不好意思,年轻人满脸歉意地说道,这么晚了来打扰您。我刚才经过这里,看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就觉得是您还在。他笑了笑说,我也刚好没事了。那张瘦脸看上去有点儿汗津津的。他们闲聊,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哪里毕业的、什么专业、这个公司待遇如何、在哪里租的房子,以及将来有什么打算,等等。年轻人老实地回答着,但似乎还在想别的事。他就又递了根烟。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您还记得那天中午,年轻人说,那个躲在角落里打电话的胖女孩吧?她后来跟我说,她当时被您的眼神吓死了,感觉您就要对她怒吼了……当然您并没有,可她还是觉得要被吓死了。呃,他说,当时我听着像有人在吵架,等看见她,也没听懂她在讲些什么,但我想还是算了,不要去提醒她了,估计是我太严肃,吓到了她,请你向她转达我的歉意。
不不,他赶忙说,这不能怪您的,主要是她的性格就是那样,有点儿什么事情都会紧张得不行,稍不留神就崩了。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她父母眼里,她永远一无是处,他们经常打电话把她骂到崩溃。我劝过她不要再接家里电话,可她做不到,说她母亲精神不大好,容易歇斯底里,她从小到大都在受着,也不差现在了……今天上午,她离职了。临走前,她告诉我,她其实不想被任何人记得。
他有些诧异,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吧,年轻人犹豫一下说,我还是跟您说了吧,前些天,她被一个男同事骗了。那人只是带她去迪士尼玩了一天,就得手了。大家就都知道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天在迪士尼里玩得很痛快,从来没有人带她这样开心地玩儿过,所以无论怎样,她都认了,尽管他不是什么好人。她说这也就是一种交换吧。让她难过的,是他骗了她的钱。她更后悔的,是把这事告诉了家里,结果又被骂了几天。她妈几乎是想起来就打电话骂她一顿,甚至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找那个人同归于尽?
那个人呢?他想了想问。
那个混蛋,年轻人说,连离职手续都没办就跑路了。他是个惯犯,专骗那些长得不好看、性格又偏软弱的女孩。他会有报应的。说完这话,年轻人又跟他要了根烟。他帮他点上时,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张脸,确实是汗津津的。
你呢,他沉默了几分钟问道,最近怎么样?
我吗?年轻人愣了一下说,不过就是熬着吧,我们是吃青春饭的,要是有别的可能,就不会在这里了……不过大家好像都习惯了,除了我。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更像个老年人,没什么劲头,落到哪里就算哪里了。该不该挪动一下,我连想想的动力都没有。从学校出来,我就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呢,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了。
确实,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人,也就没什么好不好的了,反正到了最后,都是一个人。
自打那天晚上聊过之后,他就会经常观察他们,走廊里的男男女女,那些脸、眼神、装束、走路的姿态,有时他会觉得,这些因素像是临时凑到他们身上的,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他们,都是平面的,就像打印机附近被随意丢弃的纸张。
大约又过了两周,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年轻人。想起他们是加过微信的,他就点开了年轻人的朋友圈,三天可见,却什么内容都没有。头像是个黑色的正方形,下面签名档上有一行省略号。
他发了个问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回复。这人会不会也离职了呢?他想。他们毕竟还年轻,是可以换个活法的,哪怕只是为了切断此前的所有关系。活着是麻烦的,但是死也很麻烦。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我之所以没自杀,主要是不想死了以后还要变成新闻,被到处传播,让那些傻叉当作谈资。
他跟她也有几年没联系了。
你还好吗?他给她发了条微信。
过了几分钟,她就回复了,只有三个字:活着呢。
哦,他回复,那就好。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她回道,不过就是上班、睡觉,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两件事上了。只要不上班,我都是能睡多久就睡多久的。这样的好处,就是省得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了。接着她又问他,这么久了,你忽然来问候我,是不是觉得我可能已经挂了?
当然不是,他回她,要是你真的挂了,估计会有新闻投送到手机上的。
她发了个脸裂开的表情。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发来一段文字,大意是:她确实在不久前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念及老父母,还是算了,她怎样都可以,唯独不想亏欠他们,让他们晚年还要面对这种打击。“要是能给他们留下一大笔钱呢,那倒也还说得过去,可我又是这么穷,啥都留不下……我也终于明白了,就算是想死,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您说是不是?”
嗯,深刻,他回复道,确实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的。
后来她又不言语了。他等了很久。在客厅里,他抽着烟,乌烟瘴气的。后来,他把阳台窗户都拉开了,在三个房间里走来走去,却不知该睡哪间。所有的灯都开着。他感觉脑袋里都被白光充斥着。后来,他打开投影机,播放BLACKPINK的东京演唱会。又转身去了那间装满书的房间。他从书架上翻出几本想看的书,堆放到床头,每一本都看了十几页。凌晨三点多,他出去把灯都关了,只是让投影机继续开着。回到那些书之间,他打开床头灯,继续看那本仿佛永远都看不完的物种大灭绝的书,六百多页,太厚了。
差不多两年前,他跟她有过一段邮件往来。这是她的提议。即时聊天毫无意义。他们通了十来封邮件后,就不了了之了。他记得,那些邮件围绕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他当时为她深入分析了活着还是不活的背后问题。关于死,最后他这样写道,我没有发言权,也没有答案,不能鼓励你,也不能阻止你,说到底,这本来就不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它就像个藏在黑暗深处的答案,碰到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就明白了。她没有再回复。
凌晨四点多,他忍不住打开手机邮箱,搜到那些邮件。令他意外的是,记忆是错的。那些邮件里讨论的,是她要不要换个城市的问题。而他在最后那封邮件的结尾处是这样写的: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我想告诉你的是,绝对不能撤退,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只能向前,即使不能继续向前,也要钉在现在,哪怕是做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他为自己写过这种话而羞愧。哪里是能不能撤退的问题,这是弹尽粮绝后无力突围的问题。就在他终于有些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手机忽然又亮了。她发来了微信:哦,我睡着了。哦,他回复,我也快要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您最近在研究什么?他说,关于生物大灭绝的。哦,她回道,据说又一次大灭绝已经在进行中了?嗯,他回道,应该是这样的。那,她回复说,您就给我说个故事吧,有助于入睡的,我知道您擅长这个。
好吧,他想了想说,就讲了上次见那两个朋友的过程。她说这种没意思。他只好继续想。后来就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俄罗斯作家的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十九世纪末,有个乌克兰大妈,在莫斯科郊外开了家旅馆兼酒吧。她每天亲自做的事,就是穿着正装,在大堂的正中央,跟所有来去的客人默默地拥抱。这件事,从她十六岁那年接手这里时就开始了。据说,那年春天里的一个清晨,她的父亲和母亲都不知去向了。那里的生意始终都很好,所有来的人都知道,在到达或离开时,要跟她做一次深情的拥抱,这会让她安心。
写完这段发出去,他又补了个拥抱的表情。她并没有回复。次日早上,她发来微信说,不好意思,好像您还没讲完,我就睡着了,睡得很沉,都没有做梦,也没像平时那样偶尔醒一下。刚醒来时,我又看了一下那个故事,想了想,还是没看懂,不过还是要感谢您的,我要起床了。有些问题,等以后有机会再问您吧,在这个世界灭绝之前。
 
这世间发生的事,是存在对称关系的。他跟她恢复联系后,次日午夜,老家的一个老友也忽然发来一条微信:你在吗?他看了下此前最后那次聊天的内容,一年多了。当时也是半夜里,老友转来个在线视频,一九九○年意大利足球世界杯的决赛录像。当时他并没有点开,只是回了句,这个好。老友马上回道,是啊,美好的回忆,意大利之夏,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歌。当时他的脑海里确实就回荡起那煽情得有些夸张的旋律。但是接下来,他们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老友喜欢怀旧,不时会转个老电影给他,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或是发地摊上发现的旧书照片,比如《鲁迅书信集》这种。那时他并不想看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厌烦这种刻意的怀旧。他总是把话题转到对方不想说的事情上。当时老友在那家小餐厅里打工已有七年多了,最初说是当管事的,后来又说只是负责送外卖。他并不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算起来,他们上次见面,还是十六年前呢。
我想了很久,老友写道,想了很多,最后决定,还是跟你说了吧。跟你比起来,我是个非常不现实的人。这对于我来说,是致命的。我仔细考虑过,我想去你那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会打扰你多久的,找到工作后,我会再找地方住。
就在他琢磨如何措辞回复的时候,老友又发来了几条语音。古怪的笑声、深呼吸,然后才开始说话:其实,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想试试看,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怎样。我了解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你。当年我就说过,你需要我,我会全力以赴,可你不会。你会帮忙,但你的方式,就是处处留有限度,你不喜欢没界限的关系。我是情义重于一切,你呢,喜欢孤家寡人,这是你说的。你帮过我,我没忘。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无药可救吧,还屡次用大道理教育我,我也都受了。我过我的。后来我就想啊,你其实从没认同过我。三十多年的交情,留下的只有空白了。我本想看看你到底会说些什么,可想想还是算了。我是在晚上看书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十七八岁的你的……我活得很简单,不想明天的,你永远都比我累,多保重吧。
这些话,刺痛了他。
在强烈的情绪里,他写了一千多字的回复,几乎是逐字逐句地驳斥。最后,他写道: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都不再了解对方,都是错觉。我们是陌生人了。你可以继续活在你的错觉里。最后的那条线,被你切断了。写完,他热泪盈眶。过了片刻,他按下发送,发现已被拉黑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
[责任编辑  刘 汀]

编校:梁 豪

制作:郑书君 樊金旭

审校:徐则臣

核发:施战军






立即下单




50元任选5期(含快递费)
点击这里进入选购页面

  精彩回顾

·新时代纪事|王雄:高铁让地球变小[报告文学](人民文学 2022-02)

·长篇笔记小说|贾平凹:秦岭记(人民文学 2022-02)

·短篇小说|王甜:你长大的那一天(人民文学 2022-02)

·长篇小说|阿来:寻金记(上)(人民文学 2022-01)

·中篇小说|林筱聆:故香(人民文学 2022-01)

·短篇小说|凡一平:上岭恋人(人民文学 2022-01)

·短篇小说|陈刚:城防图(人民文学 2022-01)

·散文|劳罕:西湖边,有这么一个小院(人民文学 2022-01)

·散文|刘文飞:纳博科夫与蝴蝶(人民文学 2022-01)

·散文|连金娟:梦也何曾到铁城(人民文学 2022-01)

·新时代纪事|徐刚:自然笔记[非虚构](人民文学 2022-01)

·新时代纪事|沈念:大湖消息[非虚构](人民文学 2022-01)

·中国作家协会祝全国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和亿万读者新年快乐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