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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方向的年轻人,拥抱“向下”

aike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05-24
 
“你也知道,最近经济环境不好”,成为了新时代HR面试时的口头禅。

近几年,企业纷纷陷入降薪、缩招和裁员的泥沼,而应届毕业生仍在持续进入就业市场。据国家统计局公开数据,2023年6月我国青年群体失业率达到21.3%,“毕业即失业”不再只是一句玩笑。一部分待业青年不得已开始“向下流动”:涌向原本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的岗位,例如社媒热衷讨论的“大学生摆摊炸淀粉肠”,或“硕士应聘街道垃圾分类专管员”,211毕业后开滴滴、送外卖......
与“一工难求”共存的,还有弥漫在职业围城里的“厌工”情绪。不久前,“渐进式延迟退休”政策公布,对青年一代而言,“这几十年的工越打越长”几乎已是板上钉钉。“越努力越幸运”的时代逐渐被“越审视越破防”取代。经济增速放缓加上疫情停摆,让越来越多人开始审视工作的意义。舆论上,出现大量“人生从轨道转向旷野”的讨论、“反向生活、反向考研、编制狂热、佛系就业”的现象。
其中,仍然握有一些选择权,开始选择“钱少事少离家近”、“没啥发展前景”的工作,社会学研究者称为“向下兼容型求职”,即“主动选择低于社会期望,或者远低于自己能力和主观期望的工作。”落实到每个人周边,你也许会发现越来越多人放弃全职工作,进入咖啡馆、服饰店或书店,开始当店员、干兼职。
如果说从丧-佛系-躺平-糊弄,到淡淡,是青年回应外部世界的消极抵抗,“主动向下求职”更像是消化与反刍失望情绪后,一种重新界定自我坐标的尝试。在对生活和工作的观念发生变化后,职业选择成为当下反向流动的一种显化。
我们和三位主动改变了职业轨迹的年轻人聊了聊天。在他们的故事里,向下还是向上、做什么工作本身不再是重点,他们的故事,是把工作作为推动自己的工具,通过这个工具来增加主体性,一步步认清自己的过程。我们希望这种“主体性在增强”是反思路径,能对职业充满困惑的年轻人有些参考价值。

以下是她们各自的讲述。

文|aike

编辑|oi



停止向他人证明后,“不得不”消失了

千万
现居北京,一个希望成为“人群中的Nobody”的人。近期一个对自我的有趣观察是,辞职后发现自己对旅行的需求弱了。
 
最近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辞职,我会首先说起一个很具体的事情。有好几次,我去上班的路上发现天气很好,但是我没有办法去晒太阳,因为我就是不得不去上班,无数个这样的“不得不”让我很难受。

公司楼下的小哥哥每天都这样晒太阳,而我……只能吃完午饭赶回去坐办公室

我不是那种会总想动一动的人。毕业之后我从云南来到北京,先在一个生活方式类平台做了四年编辑,离职时已经在负责一个独立的内容版块。后来去到一个知名健康类内容机构又做了两年多,那段时间压力挺大,频繁出差加上疫情,各个因素叠加,让我最后决定离职,来到今年刚离开的这个心理健康类平台,做新媒体负责人,相当于主编。

问题并不是出在工作量上。我有点享受工作带来的能把一个事情搞定的感觉,感觉生活因此是有成就、有希望的。但在来到这份工作的起初半年里,我一直处在极度焦虑的状态,有时候因为早上骑车没骑好,心悸一整天,或者每到下午,不吃零食就不能安抚我自己。现在我有了一些心理学的知识,再回看这个状态,会觉得它是一种强烈的提醒,提醒你有些事情不对劲。

在这种情况下,我持续去做了七八十次的心理咨询。在过程里我开始理解,焦虑的很大一部分是源自我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这件事情。如果没有人给太多反馈,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里,会变得极度警惕,所以带来很高的焦虑和内耗。

我猜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我应该部分地解决了这个议题。当我逐渐能处理这个事情,开始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而更多关注我自己怎么想、怎么看的时候,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这里面就包含对工作的认知。以前我可能会觉得要向爸妈证明,你女儿在一个大城市里是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人的。但现在我渐渐不太想证明这件事情,也不太需要向自己证明,自己还不错。

当关注点从外界回到自己身上,我开始认知到,我选择这样的职业发展路径、做这样的人,是因为想要在社会上拥有一些认同,包括是什么职衔,在哪工作,赚多少钱。但是我也逐渐意识到,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于是这份工作就失去了价值。一月底我决定离职。我不是在表达想离开这个公司,而是说我不想再作为某公司的中层、以这个身份在社会上生活:每天事情不多,朝九晚五,但要花非常大的心力和能量去压住那种强烈的无意义感;回家以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沙发上刷手机。

离职前算了个塔罗,对方的解读是,2024年follow your heart会有好事发生

现在我辞职三个月,还不知道自己确切想要什么,以后一定就要做什么。只知道辞职的时候我想做的一些事,现在有了试错的机会。等我把这些都做了,过程经历了,可能就会逐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不想要什么。

刚辞职时,我想做咖啡师。不是因为爱喝咖啡,而是觉得这是一个你去全世界都可以靠它赚钱的职业。我也在学心理咨询的课程,做一些咨询的实习工作。之前跳了七年摇摆舞,所以现在偶尔也会跟着舞房接一些商演,不用对接任何人,就是听歌,练舞和跳舞。

四处跳舞的日常

对于期待的工作状态,我有了更明确的诉求。首先,我不想做“不是我”的工作,不想成为工具;然后,我想要自己的时间可控,所以它应该是兼职而不是全职;最后是我愿意尝试不同的事情,但不希望太动脑子,我屏蔽了写稿,也不想再去考虑OKR,考虑受众,考虑策略。

在所有选择里,心理咨询可能会成为我以后发展的主业。一方面,我的思维深处还是更喜欢有人文关怀的职业,另一方面,如果只接线上来访,其实在哪工作都无所谓,所以除了时间,我也会从工作地点的限制里解脱出来。

不管是选择躺平,还是选择去找新方向,都是对当下努力也没用的社会现实的一个反应,最后做了什么选择,其实跟你的能量有多高有关系。我在离职以后逐渐觉察到,我的能量值没有以前认为的高,我需要有人给我挖一个坑,然后我去填上它。而现在没有人给我挖坑了,没有了目标,也就没有那么多动力。而一份工作或者说一个关于人生的框架,比我想的更有必要,否则人就会漫无目的。

每次离职的时候,我的上司都会跟我说,现在环境不好,或是某某赛道不是一个很好的赛道。我觉得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想当某一件事情里面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想要跟着赛道乘风而上,也没有期待实现怎样的宏伟目标。

离职后重要的事情是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小猫下楼晒太阳,和认真做饭吃饭。


最近,我的口语外教在上课时问我,如果不考虑钱的问题,你现在最想去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他问完我意识到,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这是一个跟我以前的状态很不一样的状况。然后我问了自己一下原因,觉得可能是因为,世界的大部分地方都大差不差,旅行已经不太能带给我新奇的感受了。我依然希望获得更多的体验来拓展我的经验世界,这种体验不由消费行为获得,它得来自新的地方。

或者也可以说,我对世界的要求和期待变高了。



到底该把你的时间留给谁?

头头
现居上海,一个自嘲“做手工”的班味寡淡的人。上一次哭笑不得瞬间是在搬家的货拉拉上和司机小哥探讨社保,小哥说,我们这种没有公司上社保的人是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保险的事情了。
 
我的本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工作。因为我是学纯艺术的,毕业后有在美术馆做实习,给导师做助理,做展览,或申请一些艺术项目。艺术圈是这样的,大家都在做自己的创作,不太会去另找一份其他的全职工作。很多人可能就是这么一直耗着,做群展,售卖些作品,直到她能签一个画廊,被一个正式的机构所代理。在那之前,你的生存状态都算一个比较中间的灰色区域,我现在大概就是这样。

某次展览现场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朝着画廊认可的方向在努力,但是最近也开始怀疑这种一条路走到黑的模式,虽然暂时也找不到替代的解决方案。

我现在其实算是半个米虫,没有办法完全支付我所有的开销,因为我在上海既有房租,还有工作室,所以始终需要靠家里支持。我自己会对此感觉到压力,所以最近也会做一些兼职来缓解自己的压力。比如之前有参加各种艺术节跟市集,会做一些可以售卖的产品,比如小首饰,也会拿自己的作品来做一些版画,复印品,还有小挂件。也会和朋友一起尝试地毯设计,出少量产品送去店里寄售。这些收入比较不稳定,而且也有限。

所以年初的时候我开始留意兼职,觉得我需要一个稍微稳定点、收入不用太多但不用占我太多精力的工作,正好一起打羽毛球的朋友说她工作的店里缺一个兼职店员,问我感不感兴趣。我在那家店做了两个月,因为经营问题公司决定闭店,把我换到同一个集团下的另一家买手店,也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地方。

兼职的时候无聊画的表情包

我现在每周工作三天,每次7.5小时,工作内容不是那么有趣,但也不算无聊。同事里一半是做一休一的正式店员,一半是兼职,兼职大多是大学生。大家都挺多元的,唯一的共同点可能是都比较在意外表,但这也可以理解,而且也挺有意思。因为我之前其实不会那么去考虑每天的穿搭,现在会感觉到,在服饰上面有一些自己的创造力还挺好的,所以现在我也会去想一下,我今天要穿什么衣服。

我平时的创作主要包含装置和纤维,还有少量的雕塑。平常如果我在工作室的话,大多是一个人闷头做东西,所以这种和陌生人打交道,或者是跟同事在一起做一些有重复性,但是不那么机械的事情,对我来说可能算是一种平衡。一起兼职认识的人里,有一个和我背景相似,主业是做音乐。平时除了兼职那几个小时,大多时间还是在做创作,我们算是某种同温层,会时常互相联系。

选择做兼职对我来说更像是周期行为,和我自己的创作中遇到一些瓶颈也有关,我觉得需要慢下来,储蓄一下能量。可能等蓄力好一些,我可以再换回另外一种模式,所以这是一种“波浪式就业”。

其实这跟我家里的关系也挺大的,因为我父母也很早就没有在做全职工作了。比如说我父亲他很早就下海做生意,然后就是在炒股;我妈妈之前在出版社做编辑,但是因为不喜欢她的上司,也辞职了,之后就在接一些零散的工作,还有写诗。家里没有全职的上班族,所以也不会对我有稳定上班的要求。

但在疫情时,我曾经尝试做了一年多线上一对一绘画课的老师。那段兼职差点把我毁了。你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相发生变化,退化成一颗螺丝钉。你的时间不再属于你自己,销售会随时给你打电话,然后对你说:某某时候你有空吗?把这个时间留给我。甚至可能是在半夜,他会说凌晨2点或3点,有一个美国的或是哪里的试听课,非常可能成单,你得把这个时间留给我。

离职后把一些对话记录在了本子里

这种情况下能坚持一年,纯粹是因为开始上课之后,你其实会跟那些学生有一些情感连接,觉得要对他们负责。到后面我其实也不做什么试听课了,就只是教一些我喜欢的小孩。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件神奇的事情。我当时有一个在温哥华的带了挺久的学生,她是一个高敏感的小孩。我们始终没有线下见过面。2021年我在温哥华有做一个个展,那个小孩去了现场,他妈妈还录了一段视频发给我,让她挑选并且收藏了一件我的作品。

小朋友收藏的就是这件

上学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艺术家叫谢德庆,他有做过很多那种以一年为单位的行为艺术。比如他会把自己隔离在一个空间里一年,不看电影、不交谈、阅读、写作;或者他会选择在一年里的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去打一次卡,打满一整年。他的作品在探讨的是生命本身和工作的关系,或者说他把所谓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工作,活着本身变成了一种工作。

我会因此去思考如何度过时间,工作的意义或者生活的意义可以是什么。那个时候,我从他的作品里提取出来的是一种关于活着的工作态度。我也会学着更有仪式感地去进入工作,也会去打卡,去计算每天工作了多少小时。到了后面,我会把比较积极正向生活着的时间也算作打卡的内容。只要我在积极地生活,也就是为了工作,也便可以赋予它一个工作的意义。

“有时候你对抗命运的方式,就是尽力地去做荒谬的事情。”



当一个绝不打工的人选择做白领

阿呆
现居广州,一个号称祖上就不爱给别人打工的人。最近一次沮丧时刻是被朋友追问:你好像什么都会,但为什么到现在什么都没干成?

我的职业尝试道路可以写出半部兼职Bible。

我们家族有个传统,不喜欢给别人打工,都是自己当自己的小老板。受家庭背景影响,我从大学起就自己创过业,办过Ted那种演讲组织,做过美食工作室,开过印花工作室,从来没有想过毕业之后要进入哪个公司,因为好像那个时候已经足够自信到觉得靠自己一定可以自力更生。

日常瞬间

然后疫情来了,我的工作室没有了生意。回到广州后我尝试找了找工作,标准是一定要够好玩,够有创造性,比如可以写写东西,拍拍视频,于是就去了一家潮玩公司,但很快发现自己不太适合在公司系统里面生长。辞职之后,因为关注一些社会和环保议题,我去体验过藏区支教,也在一个可持续旅行的平台上持续做了一年志愿者,开始思考如果商业公司不适合我,关注社会责任和商业向善的共益企业(B Corp)也许会是一种方向。

于是我来到上海,加入了一家看起来高大上的社会企业。刚开始一切都很棒,团队里的人很多都是媒体背景,带着各自的公益愿景加入,聊到抽象的话题时,总能从抽象中提取结论,并且转化成执行方向,有种我很羡慕的聪明感。但相处久了,它们变成某种文化压榨。在商业公司你只需要证明你有为老板赚钱的能力,而在这里你除了赚钱能力,还必须时刻让老板感到你与他同在一条梦想之路,而你所做的那些实质是在成全老板的梦想。

那时我想起自己大学时读过的一本书,是写出《社会学的想象力》的作者的另一部作品,叫《白领》,讲的是美国七八十年代一些白领阶层的现状,分析与批评白领的生活状态时,作者用“匠人”群体作为对比说明,重点在于“人和物品连接在一起,你会享受创造的过程本身”。这个概念把我打动了,于是我加入了一个造单车的团队,老板说让大家一起爱上骑单车是他的梦想。我开始尝试动手做单车。那会儿差不多每天都要花五六个小时在单车上,要跟很多胶水和工具接触,还要打磨,还有几个小时要写文案,做展览,以及帮团队想商业策划。做着做着,感觉自己又被带进了沟里。那个团队现在也不手造单车了,因为生产成本太高,无法批量贩售。

做单车的同时,我还兼顾帮朋友做小红书账号,并且尝试了两个月在Patagonia做兼职导购。那会儿有点逃避办公室的心态,正好也没尝试过店员工作,所以满怀激情地去把电视里看到过的“很棒的店员”的样子实践了一番。效果不错。那时没有什么经济收入的考虑,只是觉得都挺好玩,不想取舍,就大胃口地把它们全都吞下。

到了一个时间点,家族血脉又开始起作用。我感觉在上海的这些时间,我的每项能力都有锻炼到,是不是可以着手建造属于自己的living system了。所以就回到广东,非常信心满满地开始搞自己的手工小品牌。每天要做刺绣,有时候发推文,做设计,想一些点子,一个人负责了整一个小品牌的运营。快到一年时,累到无法坚持下去了。以前我总认为,自己的生活状态还不错,有种时时笃定的信念,觉得自己在创造。现在发现,好像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也许是能力不太够,或者是时机也不太够,我会失落,无奈,但是又坦然。

最近的手工作品:girl moss choker和能量精灵耳环

最近两个月,我在家里什么也没干,每天在读书和考虑自己的未来。考虑的结果是:决定要去当白领。

我对要去当白领这件事情的心理反应挺奇怪。你感觉你之前都在用飞蛾扑火的姿势往一个东西上冲,因为喜欢,因为兴趣,或者可以把自己贡献出去的那种热情。我之前会觉得,世界的事就是我的事,关注气候变暖,贫富悬殊,还有社区营造,但现在好像知道自己的能力到那儿了,而有的事所需要的漫长过程超出你的主观能动性,于是你开始觉得,想要落地了。

感觉自己之前所有的经历都试过了,就像在不同造梦人给我打造的捕梦网上连环陷落,到了此刻,忽然发现对我来说最靠谱的路径是只挑一件事来做:这件事既能满足经济独立的愿望,又能满足和社会充分接触的诉求,还可以和一些真正踏实靠谱的人每日共事——合适的方案,是去公司里做白领。

明天是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心里有个感觉,类似于重新划分了自己跟社会的一个界限。我开始欣赏或者是接纳一些看起来没那么伟大意义,没那么好玩有趣,但是对你维持生命和生活的实感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当下的焦虑可能更多来自朋友,他们总是先天对我抱持着有趣、有创造力的期待,而我不再确定自己往后能否满足这种期待,我们的友情指数是否会因此降低。

我依然将工作与创造的欲望联系在一起。它也许不需要太多,就像一盘菜里的盐。虽然创业暂时搁浅,我依然喜欢手工,它的爽点不在于直接连接,而是你会想象怎么跟别人连接,然后通过一针一线的时间的流失,将心意放置进去,最终接触到这件作品时的那个人,她能感到,自己是被祝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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