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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海情》到《繁花》:当我们开始讲述90年代

李瑞峰 红星新文化 2024-04-13

最近,有人抛出这个话题:如果不提醒,你能想象这四位演员演绎的故事都发生在1990年代吗?


从左至右:《繁花》胡歌,《山海情》黄轩,《漫长的季节》秦昊,《大江大河》王凯


鲜衣怒马的“宝总”在上海黄河路叱咤风云;宁夏西吉的“马德福”面对得轮流穿一条裤子的村民;作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龚彪”毕业来到在桦钢厂浑浑噩噩;同为大学生的“宋运辉”进了工厂却能从技术员做到厂长……


是的,这就是1990年代,在上海是《繁花》,到宁夏是《山海情》,在东北是《漫长的季节》,到沿海又变成《大江大河》。


一个异常丰饶的1990年代,借由电视剧这个切片,呈现出空间上的不同样貌。而这些样貌,正好带我们回到那个锐不可当、波澜壮阔的时代。



繁花似锦,明珠夺目



与去年同期的《狂飙》一样,《繁花》一经播出就成为当之无愧的跨年爆款。事实上,就《繁花》里的商战硝烟与人物命运来说,就算命名为“狂飙”也能令人信服。


剧中的上海,霓虹灯牌下的黄河路成了销金窟,四方宾客在这里豪掷千金,仿佛一座穷奢极欲、珠光宝气的冒险岛。


800米长的街道,拥挤着60多家饭店,动辄都是像大王蛇、澳洲龙虾、帝王蟹这种昂贵食材。最红火的饭店至真园,每日流水都能达到20万元之巨;哪怕是被打压的金美林,每日流水也有2万元。当时可是出一个“万元户”都不多见的时代啊。


《繁花》剧照,黄河路即景


进出黄河路的人物,男的如宝总,西装笔挺熨帖,“坐、行、立”三式俱佳,风度翩翩不亚于当时的香港明星;女的如李李,总是狐裘大衣,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像个皇后。男男女女顾盼之间,隔着的是霓虹璀璨,藏着的是情欲流转。



黄河路总在夜晚出现。只有黑夜,才能显露出它的灯红酒绿,繁华得如梦似幻,像一座触手可及的海市蜃楼。


有人质疑王家卫镜头里的上海,只是他自以为的上海,像木心笔下上世纪三十年代绮丽多姿的十里洋场;实则,已经有很多网友、剧迷和上海人,晒出当年照片,翻看纪录片,以及口述1990年代的上海的确就是《繁花》中那般炫目多彩。


90年代的黄河路 图据《黄浦区续志》


纵有艺术上的夸张成分,但王家卫大体上还是用非虚构笔法,来书写他的上海印象的。《繁花》原著小说家金宇澄,曾这样描述1990年代,在那之前,“我们看到的景象,还是灰暗的,像黑白照片一样;但后来一下子就变成彩色的了。”


上海就是那个突然被涂上颜色的城市。而手持颜料板的角色,正是煌煌大时代。


受益于时代与政策,上海趁势而起,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龙头。剧中宝总扶持“三羊牌”半袖一跃成为国民品牌,民众抢购的狂热场景,以及股市上与强总刀光剑影,嘴皮子一动就来回腾转上亿资金,都是历史的真实写照。



从一个身无分文的阿宝,靠借钱和股市、外贸带来的机遇,成为巅峰时期手握两亿资金调动权的宝总,他像暴发户一样地成长,便是上海的形象代言。


记录上海浦东开发史的记者谢国平,在他的《浦东故事》里曾提到,他采访过一个有着“城市脚注者”之称浦东人沈入群。1991年起,沈入群每年都要绘制浦东地图。他发现,每年地图都必须进行升级。“浦东变化太快了,有时你几个星期不出门,就会不认得路。”


沈入群,图据澎湃新闻


1995、1996年,电视报道上海除夕“接送”财神,众人云集黄河路饭店,烟火鞭炮噼啪作响,漫天绚烂,事后街道的鞭炮垃圾,竟堆积了半尺厚。最大的烟火箱,有一张单人床大小。这是金宇澄的回忆。在《我和我的九十年代》书中,他说,这实在匪夷所思,“时代进入一场接一场的狂欢。”


上海东方明珠广播电视塔的完工,或许标志着上海成为这场狂欢的最高音。它建于1994年10月1日,高468米,是当时中国最高的建筑,在黄浦江畔的夜色里永远熠熠生辉。


夜幕下的东方明珠,图据视觉中国



山海苦情,筚路蓝缕



王家卫导演的《重庆森林》在香港上映的那年,与他合伙开公司的刘镇伟,携周星驰、朱茵等人北上,来到宁夏的西部影城,拍摄《大话西游》。


那是1994年。多年后,无数青年如朝圣般赶赴宁夏,只为看一眼那座土城墙,耳边仿佛又想起那悲怆的歌声,“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大话西游》剧照,图景为西部影城


后来人或许很难相信,同一个时代之下,有的面孔上写着纸醉金迷,而有的面孔则画着筚路蓝缕。


但《繁花》中饰演强总的黄觉应该相信。因为他亲身体验了两张“面孔”,深知那张穷困面孔下的人,无暇爱恨情仇,他们的当务之急是生存。


在2021年热播的脱贫剧《山海情》中,黄觉出演福建农林专家凌一农。凌教授来到闽宁村扶贫:种植双孢菇。他不惧艰险,夜宿大棚,忍住臭粪味儿,和村民埋头苦干,一锹一锹,终于种出双孢菇赚了钱。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黄觉,上为《山海情》角色,下为《繁花》角色


该剧豆瓣评分高达9.2,十分罕见,这离不开正午阳光的艺术追求,更离不开剧中角色、事件、背景所依托的真实历史。而这些历史几乎是西北地区、黄土高原等地,几代人沉重又壮烈的回忆录。


剧中凌教授的研究生问热依扎饰演的李水花,为什么村里很多人的名字里带“水”字。答案不言而喻,因为这里严重缺水。自来水是奢望。一口水窖,堪比黄金。安永富能娶到李水花,水窖就是他的彩礼之一。


热依扎饰李水花


缺水只是一个侧面,这里还缺电,起初村民只能点蜡烛;住的是土胚房,吃的是土洋芋,油饼都算得上珍馐;冬天为了挖山头的茅草填炕取暖,互相打得头破血流;小孩衣服上满是补丁,在露天土坯教室,忍着严寒上课;风沙漫漫,四壁空空,苦不堪言,他们像沉默的骆驼,忍受一切。



风沙扰人,命运更是要作践他们。


李水花穷到读不了书,外逃还被抓回,父亲因为一口水窖、一头驴就要把她嫁人。丈夫在打水窖时遭遇坍塌,落得个瘫痪。后来,她拖着平板车,带着丈夫小孩,历时七天七夜,四百多公里,徒步迁至金滩村。日子苦到心窝,咽下去,憋着泪,单是活着便用尽了力气。



据凌教授的原型人物,菌草技术科学家林占熺回忆当年的扶贫场景,他说,电视剧的呈现基本真实,但现实更艰苦,两万多移民至闽宁村的贫困人口,生活根本没保障,大家都有很强烈的脱贫愿望。


因为脱贫,就是生存的第一要义。致富,那是遥远的奢望。马得福(黄轩 饰)说,要引黄河灌溉田地,“有水就有希望,就有前途。”他和李水花等人一定不敢想象,此时的上海也有一条“黄河”,只不过它是街道的名字,在这里一份干炒牛河要40元,在这里霓虹灯牌迸发的色彩,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闪耀。



没有上海的地利,但天时是一样的。所谓天时,具体到《山海情》的世界,就是时代与政策:凌教授所代表的对口扶贫团队,宏大的扶贫扬黄灌溉工程,外省如福建等多地有大量劳务缺口,包括本地还有各项招商引资等各项举措,都如黄河般,是他们的希望和前途。


以李水花为例,她受益于天时,敢闯敢拼,第一个响应凌教授种孢菇,没钱就出苦力,不懂就勤学技术,终于赚到第一桶金,改善自己的境况,最终到镇上开了一家超市,彻底脱贫。



一方水土将李水花锤击得弯了腰,但1990年代给了她抬头的机会,经过持续多年的脱贫攻坚,一个地方与一个地方,不会再有1990年代那么大的差距。



季节漫长,江河滔滔



1994年的张学友不会想到,他这年推出的单曲在30年后因为一部电视剧会再登上热歌榜。这首歌正是《繁花》引用多次的《偷心》。彼时,上海的东方明珠即将竣工。三个月后,好莱坞大片第一次引进到内地,中国观众走进影院。银幕上刺激的追凶戏码,让电影史留住了《亡命天涯》这个名字。


《偷心》,张学友专辑,1994年8月发行


香港和上海、好莱坞的大片,这些名词悄然间变成一种符号,一个象征开放、繁盛、腾飞与未来的符号。当时正是市场化、全球化的前期,外资涌入,民间资本兴起,传统的单位体制被削弱,与之相应的则是宏大叙事的退潮与市民意识的崛起。


时代在讲述一个春天的故事。


在上海,春天是通向夏天的前奏曲;在沿海省市,春天是万物复苏;可是到了东北,春天还在“倒春寒”,得熬过去。


2023年度高口碑剧《漫长的季节》中有一段情节,年轻人沈默和王阳,一起看《泰坦尼克号》,其中杰克和露丝的遭遇,是他们命运的预告。当时,国企改制,社会转航,曾经端着铁饭碗的工人在时代的转角处茫然。



剧中范伟饰演钢厂的火车司机王响,哪怕是劳模,也有下岗危机。他想留住铁饭碗,唯一的机会就是立功,因此才卷入“碎尸案”。前途无量的大学生龚彪,刚分配到工厂没多久,遭遇动荡,成为一个被糖尿病缠身的出租车司机,婚姻岌岌可危……



站在时代的拐口,有的人被洪流裹挟,发出无奈的悲叹;有的人却也能在激变中谋求出路,像王响以出租为生,像同样触及这一时代命题的《胆小鬼》(改编自东北作家郑执的《生吞》)中的冯雪娇母亲,她选择南下。


南下,即拒绝适应“倒春寒”,直接奔往生机盎然的沿海省市。那里一样处在经济转型的变动中,只是相较东北,它们没有深度绑定工业资源,因而显得从容,也预示着更多机会。


想必王凯和黄觉一样深有体会。在《山海情》他饰演杀伐果断的县委书记,全力支持马德福的脱贫工作。来到《大江大河之岁月如歌》,他又化身沿海城市彭阳农药厂的厂长,在1993年如火如荼的改革中,凭借技术、知识与胆魄,闯出一条坦荡大道。


王凯,上为《山海情》角色,下为《大江大河之岁月如歌》角色


高口碑剧《大江大河》系列塑造了一批处在改革浪潮中的人物群像,尤以三个男性角色为代表。


宋运辉是国营经济的缩影。他出身寒微,恢复高考后抓住机遇,考上大学,入职国企,成为技术员,又晋升到更大的舞台,在个人的起伏中照见国企的困境与突围,开放与成长。



雷东宝是集体经济的隐喻,从一个大老粗,紧跟政策,办砖厂、电线厂,养猪和包鱼塘,踩过雷,出过事,后来成立公司制,跑投标、搞外贸、招商引资,适应市场法则。



杨巡则是个体户的典型代表,从卖馒头开始,逐步发展成商场老板,和外资合作,和私心、利益与资本斗争,逐渐成熟起来。



他们野蛮生长,没有辜负时代创造的机遇。相较于开出租的龚彪,宋运辉等人是幸运的;可是这份幸运里,藏着他们的胆略与追求,个人的奋斗与执着。


“倒春寒”只是春天的插曲。大地迟早回春,迎来炽热的夏季。



过去未来,一起斟酌



四部电视剧,四个切片,放在1990年代的显微镜下,呈现全然不同的景观。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旋律,就是狂欢与阵痛交织的时代之歌。这首歌里,有迷惘,有亢进,有哀伤,有激情。它告别理想主义,将所有人带去现实主义的新世界。


在那个世界,你坐在电影院看《霸王别姬》时,街道上的音像店正放着“四大天王”的歌;


2003年,香港“四大天王”,图据IC


路边走过几个调皮的小孩,他们模仿周星驰的大笑,相约一起去看《喜剧之王》的碟片;


大学宿舍唱“魔岩三杰”歌曲的摇滚青年,听到隔壁正在恋爱的男生抱着吉他,在弹唱老狼的《同桌的你》;


少年沉迷金庸的武侠世界时,他姐姐正在抄写琼瑶剧中的插曲歌词,只有父亲还在回味中国第一部情景喜剧《我爱我家》中的笑声;


1993年《我爱我家》,至今仍是中国情景喜剧的巅峰


剧里客串的葛优不会想到“葛优躺”这个名词会火,几年后,他在《甲方乙方》中留下的那句话,“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至今还在被人“怀念”;



两年后,一个纸团丢进了水杯,“坏小子”韩寒闯入了文坛;当《非诚勿扰3》里的葛优开始告别时,韩寒的新电影《飞驰人生2》将在春节档上映。


时间终于来到2024年。


今天,上海迪士尼乐园、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宁夏镇北堡西部影城,虽有千里之遥,可是一部手机就能同时览尽三处风光,哪怕即时奔赴,也有飞机高铁。说走就走的旅行,抹去了山河的险阻。


我们在此刻,继续1990年代的狂欢。前进的时候,不妨怀念那个逝去的年代;怀念的时候,也不会羁留我们前进的脚步。


1990年播出《渴望》,万人空巷,图为李雪健剧照


就像当年火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所唱:


恩怨忘却,留下真情从头说,相伴人间万家灯火。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


过去,未来,我们共斟酌。



撰文李瑞峰    编辑李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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