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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移民三个月:我为金先生洗碗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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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陈河

编辑|渡十娘  


 


陈河 ,男,原名陈小卫,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定居多伦多。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西尼罗症》《我是一只小小鸟》《南方兵营》《猹》《义乌之囚》《天空之境》等,长篇小说《红白黑》《沙捞越战事》《布偶》《米罗山营地》《在暗夜中欢笑》《甲骨时光》《外苏河之战》,曾获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第一届郁达夫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第二届华侨文学最佳主体作品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提名奖、第四届华侨华人中山杯文学奖大奖。


给金先生洗碗


我想要给文森特打电话,告诉他金先生的事。可他的手机总是不通。他在CASINO RAMA(赌场)当DEALER(发牌人),上班时不能开手机的。文森特姓杨,以前是辽宁省委的什么处长。我就觉得他的脑筋很奇怪,怎么会想到在赌场混事呢?听他说,他一来加拿大,就去考赌场的发牌执照,居然也考上了。起先他只是在一些临时性的小赌场打工,练练手上功夫。去年还真的梦想成真,进入了大赌场,穿上黑马甲,头发梳的油亮,神定气闲地在21点的牌台上做着牌局。

我是在金先生的公司打工时和他认识的。准确的说,我是来接他的差使的。他那时已和老婆开了一个酒吧,晚上要做到2点,第二天10点又来金先生这里上班。他这样已做了一年多。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没觉得他很疲惫。我地清楚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件事。他说:金先生吃过的饭碗要给他洗掉。今天还是我来洗,明天就该你了。我当时就两眼一黑,这不是万恶的旧社会吗?他哗哗地在洗手间忙了半天,然后端着个大盆子出来,里面有好多好多微波炉饭盒。我就恨恨地想:一个老头一顿饭菜怎么要这么多饭盒呢?他要是胃口小点该有多好呀。



就这样,我开始了为金先生打工,时间是我移民加拿大的第三个月。金先生的公司是一家批发公司,主要是供货给那些一元店,便利店,经营的品种有上千种。金先生没有用电脑,全用人工。这么多的品种要写得出名字,记得住价格,当着客人的面开好发票,将货物打包送上车,还真是有些难度。一开始我经常犯错。有一次看到客人拿了10个东西放在柜台,我写发票时点来点去就只有9个。我就在发票上写了9个。这天金先生其实在一边瞄着,他问我:你发票上开几个?9个。我说。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金先生说。我一看,脸就红了。原来我抓了一个在手里抄品名,把这个忘了。我突然想起这样的这样的事有过好几次,大概让金先生损失了好几个钱吧。

金先生是宁波人。57年去了香港,后来又来加拿大读书。我看到他办公室挂了好多张金色的文凭。不过他说这些文凭没有给他带来财富,一直到四十岁还一文不铭。他开始在跳蚤市场做生意,在唐人街开零售店兼带着批发。后来去了几次中国大陆,进口了些货物,搬进了大仓库,把生意做大些了。我看他这几年生意不错,挣了不少钱。不过,这些钱可能来的太晚了些。他已有六十出头,头发已灰白,脸上的皮肤松弛了。他总是在仓库和柜台间忙忙碌碌个不停,从来不坐办公室。就是吃饭,也是坐在柜台上,眼睛看着仓库。我记得那时他时常摆弄一些打火机,那是他几年前从温州进口的大虎牌金属外壳打火机。由于汽箱的密封圈不好,气体一加进去就会跑出。金先生大概有几万个存货,他总是想把它们修好。一有空,我就看到他嗤嗤地往里充气。那液体进入了打火机又变成气体跑出,弄得仓库里充满了辛辣的丁烷味。我就担心万一有个火星,仓库非爆炸不可。这批打火机让金先生痛苦不堪,以至我后来自己做生意回国进货时,他还托我去找那个老板周大虎,看是否能搞些配件回来。我回国时没见到周大虎。他已是亿万富翁。他手下的人告诉我,金先生这批东西早已淘汰,他们没有配件了。

金先生其实也不是很闷。他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时在这干活的除了我,还有个大师兄叫彼德。彼德姓吴,是上海人,戴个眼镜,小白脸,记性过人。他深得金先生的欢心,付他的工钱比我要高些的。比起我的洗碗,他做的事要高档些。他会在适当的时候为金先生捧上一杯热咖啡或者热茶,还有他那些八卦新闻也会让金先生乐个不停。比如他会说隔壁那家巴基斯坦公司的老板娘的屁股怎么圆啦,说包养一个女留学生只需一千多加币啦。那时常有一个名叫安妮的香港老妇女来买货。金先生一见她就会眉开眼笑:“哎呀呀,古井来啦,古井你好吗?彼德也会在一边帮腔:古井啊,金先生想你啊!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吃你的豆腐呀?安妮被叫作古井也不会生气,照样细声细气笑嘻嘻说话。我觉得香港话用古井一词来形容老年妇女真是极其的生动又残忍。有一天金先生和彼德脸红耳赤在讨论这古井两字是否应写成枯井,争持不下让我裁定。按我的意思,还是古井二字意味深长。不过,以后看到古井贡酒,我就不想喝了。

还有一回,我看到来了个新疆女人。这可不是口古井,漂亮得象戈壁滩上的清泉。看来金先生和她很熟,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摸着她的手不放。那新疆女并不回避,还故意把脸贴过去。她领口开的很低的胸部气息一定能喷到金先生的鼻子里去吧。我听到她在说煤气的事。她说中东的石油快要采完了,明年的煤气价格要翻好几倍。好在她工作的公司有个价格保险计划,可以保证煤气价格五年不变。金先生听得直点头,说:我买,我买,我先买住家的。又转头问彼德:公司的是不是一起买了?彼德冷着脸说:还是先等等吧。我看到新疆女狠狠白了彼德一眼。签完了煤气保险合同,新疆女就急急匆匆走了,把还处在亢奋状态的金先生搁在那里,让他好生难受。大概过了三个月吧,我听到金先生在骂那女人,说下次她来了非收拾她不可。他收到新疆女公司的煤气单,价格比市场价高了两倍,才知道上当。彼德贴着我耳朵说:骂什么?谁叫你这么花心,老牛还想吃嫩草!

现在想来,我很庆幸自己有这段打工的经历。不仅是那几个月学到的经验和信息对我日后的进口生意帮助极大,而且这种以最简单的体力劳动,换回最基本的生活费用,下班后什么也不用想的生活让我体验到了朴素的快乐。也许这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吧!连为金先生洗碗,也充满了意义。它让我学会了谦卑。刚开始时,我有一种深深蒙羞的感觉。如果你在餐馆洗碗那倒没事,那是一种职业。可你为某个人洗碗,就会有一种仆人,或家奴的感觉。面对着一堆油腻的发着浓重咖哩气味的饭盒,我就会想起韩信的胯下之辱,想起苏武牧羊,想起喜儿她爹杨白劳。我把那些饭盒泡在水里,打上洗洁精,用海绵擦,起很多的泡沫,然后用热水冲洗。那些脏饭盒最后都变得干干净净。日复一日,我的沾满虚荣的心态也变的象那些饭盒一样干净了。我开始有了一种北美的心平气和。我为什么不能为金先生洗碗的?他是个长者。为长者折枝,有何不可为呢?有一次,金先生抱怨说,我洗的饭盒不够干净,拿回家他老婆直骂,要他重新洗一次。我就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批评。打那以后,我就会把那些塑料饭盒当成凡尔赛宫的高脚水晶酒杯来洗涤,反正洗多久金先生都付工钱。

我为金先生打了六个月工,就离开了,开始了自己的进口生意。金先生为此一定是很不快的,他后来一直说我不是真来打工,是来偷师。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按惯例,在每个员工离开时,他会请吃顿饭。那天一起吃饭的有彼德,文森特也来了。我记得那天吃好饭后,金先生还订了几分餐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吃。他老婆不做饭的,天天都是金先生下班后回家烧,我觉得金先生挺累的。


随着我的第一个货柜抵达多伦多,我的苦难的日子就开始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在加拿大创业是如此的艰难。我把货物装在卸掉座位的旅行车里,一条街,一个店地去推销,每天早出晚归。可东西不好卖啊!好的时候一天卖出几百块,但常常是跑了一百多公里,敲了十几家店门,还空手而回。记得有一天我在PICKRIN的跳蚤市场里转了一天,只寄卖了几十块钱的货。我一身疲惫开车回家,左转时转错了线,被侯在那里的警察逮个正着,一张罚单就是一百三十块加币。我一直忘不了当时那种心痛的感觉,好象整个人要垮掉一样。我生气自己怎么会为了一百多美金而心痛,以前我可是对上万美金不眨一眼的。挣钱难了,人的心胸就变了。我给老婆打电话说今天要晚点回来。她问我怎么了?我就告诉她我被罚款了,想多跑几个店,把今天被罚掉的钱挣回来。我听到电话那边静了好几秒钟,好象她在流泪的感觉。还有一回,天气奇冷,我在DANFORTH街一家韩国人开的杂货店卖出了一点货后,急着想小便。可街上冰天雪地,没有厕所。我只好回来向这个韩国老板请求使用洗手间。他面有难色,说洗手间有点挤。我推开门才看到,地上铺着被子,枕头靠着马桶。他原来晚上就睡在洗手间里边。我是脱了鞋,踩着他的被子进去的。尽管我分外小心地对准了马桶,可因为憋的太急了,还是把几滴不洁的黄色液体溅到他的枕头上面….…..那些日子真是难啊。可我就这么坚持下来了。到了某一天,事情突然变得顺利起来,货物开始流转,货柜一个一个接着来,仓库也搬得和金先生的一样大了。我总算在艰难的多伦多市场中生存了下来。

金先生还是做他的生意。我常常会见到他,卖一些货给他。不过我不喜欢卖东西给他。他挑剔的太厉害。你给他看一百样东西,他只会看上一两种。他会找出很多其他供应商的报价(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明你的价格如何地偏高。压价到底后,他还要你减20%给他,理由是我是从他这里偷师出来的。有时我不愿意卖,他就会生气。不过,他付款很好,不拖欠。

金先生正在老去,他的生意也在老去。为他打工的人一个一个来了,又一个一个走了。文森特走了,我走了,接我班的那人干了半年也走了,据说是去天津大学当老师了。后来还有一个是去了多伦多大学读地质学博士。其实在文森特之前打工的还有一位沈先生,以前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首席提琴手,他太太是当年跳白毛女的。我没见过沈先生,只听彼德说他家的地下室有一张很大的橡木台球桌,是原来的房东留下的。沈先生现在听说很有名了,常在一些高级的音乐会上演奏……到最后,深受金先生器重的彼德也离开了,在YOUNGE STREET买了个便利店,每天从早上六点开到夜里12点,象个关在橡皮监狱里的犯人。

有一天,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那是个星期天,我给金先生隔壁的一家公司送货,突然看到金先生的车开来了(星期天他是不开门的)。他下了车,开了公司的门,左右张望一下就进去了。紧接着,一个女人从他车上下来,跟着他的步子,拉开门,也进去了。我觉得这女人好生面熟,突然想起就是那个卖煤气保险的新疆女。好家伙!

这个秘密我谁都没讲。直到半年后一个晚上,我实在是很无聊,就打电话给彼德。话筒里响起他兴奋得象公鸭似的尖嗓子:“快来吹吹牛,我他妈的都闷坏了!”

彼德坐在柜台后边,背后是一架子的香烟,左边是649彩票的机器。他现在大概是很少晒到太阳吧,皮肤显得很白嫩,还发福了些,虚胖。我们先是说了些文森特的事。彼德告诉我文森特几个月前就离婚了,尽管他自己都闷着没说。一个常去他的酒吧喝酒的白人和他老婆好上了,私下里带她去古巴度假。这让我惊讶不已。我只知道文森特自己很有点花路,常去看脱衣舞。可想不到他看起来很斯文的老婆(我见过她)会有如此胆量。不过离婚又怎么样呢?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接着我们说到金先生卖生意的事。金先生快到七十了吧?他早该把生意卖掉,享几年清福了。彼德说金先生的房子在高尚的地区ROSEDALE,那里的房子动辄就几百万。金先生一生都梦想着挤进这个区域,一直到了六十岁以后,他才有钱在这里买个一个房子。这可真是座漂亮的房子,后边长满果树,前面开满花卉。金先生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放在园艺上。前些日子他在栽一排柏树。种柏树要挖很大的坑,金先生都是自己一锹一锹挖,不请工人。彼德说,金先生有不少钱了,可花钱比穷人还抠门。

  “金先生有一件事不会节省吧?”我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彼德说。“那是他唯一的爱好了。”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可不能对别人说。”

  “什么秘密呀?”他不屑地说。

  “有个星期天,我看到金先生带了个女人进入仓库。”

  “你说的是那个新疆女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不知道?那女的煤气保险卖不成了,只好卖这个了。”

“她是....她是野鸡吗?”

“怎么可能?比野鸡干净多了,她是业余的。”彼德生气地说,大概认为我侮辱了她。


“那我明白了,她是一只农场走地鸡啦!”我说。


“对,对,对。就是走地鸡。”他哈哈大笑,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快活的亮光。“你要试试吗?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毛主席说:你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应该亲自去尝一尝。”



我疑惑地看着他。兴许这小子和她也有一脚。


在多伦多,速度最快的东西大概就是时间了。转眼又是冬天了。我有很久没见到金先生了。我只听人家说他的生意还没卖掉,曾有个伊朗人来谈过,最后没结果。他的生意大概不大好,一直没向我要货了。可这一天,他来电话了,声音听起来特别客气,温和。他向我要几样货。当天下午,我就把东西给他送去了。我没看见金先生,只看见平时不上班的金太太和一个新来的工人。我把货物交接好了,才看见金先生从办公室里出来。笑着向我招呼。


“金先生你现在总算坐办公室了,不错啊。”我和他打招呼。我发现他的气色很不对头,脸色灰白,眼袋下垂得几乎要翻开了。


“是呀是呀,做不动了。”金先生努力地笑着。“你生意好吗?很多人说你生意做的很好啊。”


“还好还好。”我应着。由于我急着要去一个大公司接订单,所以敷衍了几句,就匆匆离开。


在这天的黄昏前,我正开着车回公司,电话又响了。是金先生。


“你还很忙吗?我可以和你说话吗?”金先生的声音显得很温和,但使我不安。我突然想起刚才送货时,金先生就好象有话要说。我赶紧解释了一番自己刚才太匆促没来得及和他说说话。


“没事的,你还是忙点好。”金先生说。“有件事想告诉你,我遇上大麻烦了,我得了CANCER。”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可我已警觉起来。


“我有癌症了,大概只能活一年了。”


“金先生,你没说错吧?”我只觉得汗毛直竖。


“是真的,我都动过手术了。”


“那你该去治病啊,不要上班啦!”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几个月前,我的母亲因癌症去世,我知道癌症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了些要多保重的话。我也只能说说这些,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还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但心神不宁。我下了高速,在一个咖啡店停下来。我开始给文森特打电话。不知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给文森特打电话。也许是因为我是从他手里接过为金先生洗碗的任务吧?可他手机关着。他一定在当值,不能接电话。于是我就给彼德打电话。他正忙着,让我等着,话筒里是收款机咔嚓咔嚓的响声。半天,我才轮到和他说话。他说他早就知道这事。只是金先生要卖生意,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病,所以他就不好张扬。他说金先生是肝癌晚期,一个月前去医院做过手术。医生打开腹腔发现癌症已扩散,就重新缝上,没希望了。我说这种情况下他怎么还上班呢?至少得住院呀。彼德说:怎么休息啊,他一休息,生意就完了。不过他也上不了多少天......彼德又忙了。又是咔嚓咔嚓收银机的声音。我说我们有空再聊吧。他说:好的好的。喂,你也得多保重啊!


我挂上了电话,全身被一种深深的悲哀所淹没。我突然想起那个漂亮的新疆女,心里对她有了谢意。她毕竟给快乐不多的金先生带来一些快乐吧。



多伦多的冬天即将到头了。再过些日子,积雪就要融化。我想春天到来时,金先生居住的ROSEDALE富人区一带的郁金香、黄水仙、苹果树、接骨木树的花都会比其他区份提早开放。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一片美丽的景色大概就是金先生一生追求的梦境吧?为了自己的梦想,一代一代的移民象树叶一样被命运的风吹向远方。可金先生的梦快要结束了。但是,我的梦,彼德的梦,文森特的梦,还有那个新疆女的梦还开始不久,还在继续。而我们,该怎样把自己尚且暗淡、焦虑不安的梦做的美丽宁静些呢?

  

    

   写于 200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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