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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 李方悦

Clara 非常悦分享 2023-09-06

到这个月为止,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六年了。在公司三周年司庆结束的那个冬日的凌晨,我们接到了北京的那个可怕的电话。父亲已经走了,而且在最后的时刻,我们没有一个人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赶到北京的时候,妈抱住我哭着说,你们忙!他一直在等你啊…… 我无法想象爸对我的等待和期待,作为他最疼爱的女儿,那种望眼欲穿的感觉。回想起来,当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在最后的时候不能陪他?


像中国所有的父母一样,父亲是非常克制的一个人,心里想,嘴上也不会说出来,给孩子们添加负担。随着到年龄的增长,我才越来越理解他的那份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多么令人痛心!


爸那会儿在医院,妈每天走路去医院陪他。爸的肚子已经浮水,肿胀得不像样子,第二天就要开刀破水。临走的时候,妈把脸靠在爸的脸边,呆了好久。爸催她早点回去休息。妈说,我明天再来陪你。在那个夜里,爸就那么走了。终于没有能等到我……


高大英俊的父亲。他的胸前戴着他一生唯一服务过的机构,北京大学的校徽。我也有这么一个校徽,这是我和父亲诸多共同之处中小小的一个。


最近偶然听了李宗盛的“新写的旧歌”,纪念他的父亲。突然,那一种从未被提起,又永远不会忘记的感情,就像雾一样,慢慢蒙上了我的眼睛。



父亲,一个多么复杂的称呼!父爱,这是一份多么复杂的感情!


我和爸的感情非常特殊,很多年都不能提起,提起来就会痛哭。他是一个暴君,对妈妈和我们,都有很多伤害,很多痛苦,所以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如何面对。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照片。那时,他胸前的校徽还是中国人民大学。父亲早年参加朝鲜战争,是那场残酷的战争的英雄和幸存者。他担任地形测绘的先遣部队工作,条件险恶,任务艰巨,因为其出色的工作,获得三等军功。


父亲从人大研究生毕业后,因为品学兼优,和杨吾杨老师一起,被候仁之教授,选拔到北大地理系教书,一起建立了经济地理系,也就是北大城环系的前身。父亲在专业上积极进取,做了大量研究,并多次带领学生深入各地艰苦地区,进行地质踏勘。生活上,他作为班主任,对学生像兄长一样爱护备至。特别是对出身不好的学生,挺身而出,加以保护,使他们不被歧视,而自身受到多次批判,差点被打成右派。加之得罪了一些领导,文革后被调离了他热爱的教学工作。父亲虽然只带了一班学生,但是这些学生永远都怀念父亲的正直和勇气。有几位学生,每次到北京,必来看望,非常的执着。在父亲逝世的追悼会上,我看到了一大群气质非凡的学生,来为他送行。


文革后期,与父亲长期合作的一位领导和知音,邀请他去林业部工作,发挥自己,北大也终于同意放行。在北大最后一次出差的时候,父亲突发眼病,视网膜脱落,几乎失明,最后的希望从此破灭。


因为长期怀才不遇,不被重用,父亲的性格越来越乖戾,经常在家里发火,拿母亲和我们出气,一点小事,就可以爆发一场风暴,引发一场灾难。打骂是家常便饭,被赶出家也是常事。那天北大校庆我偶遇的中学闺密,她的蔚秀园的家,几乎是我中学时代的避难所。


因为父亲的脾气,我长期在学校学习到很晚,匆匆在家吃饭,就到北大上晚自习。表面上是用功,实际上是逃避家里的吵闹。即便如此,晚上十点到家,他也会经常找茬生事,责骂训斥,要求一遍遍检讨,直到夜里三点,还不能罢休。 我的父亲,我的混乱的家,腥风血雨的家,是我中学时代最不可告人的一个秘密。


有一段时间,盛行工读学校,收储一些打架斗殴的小流氓。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此非常着迷,总是扬言要把我送到工读学校。他说,学校老师都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多么不听话,经常让爸爸生气,他要到学校里和老师见面,当众戳穿我的“品学兼优”学生的骗局和假相。 很多次,我一边上着学,一边往学校门口张望,生怕父亲真的有一天到学校,报告我在家里的所谓真相,把我送到工读学校……


后来父亲得了MS,一种侧索硬化症,一种非常残酷的逐渐失去身体功能的病。他开始摔跤,跌倒,直到全部瘫痪在床。十年多的时间,都是母亲日夜照料。每夜有时要起来四五次,为他翻身,料理,其中的苦,无法表达和言说。


在我们成长的多年,父亲带给母亲和我们的,伤害大于爱护,忧伤大于幸福。我的童年充满了责骂,棍棒,恐怖和黑暗,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们多次和母亲抱头痛哭,问她为什么没有早和父亲离婚,温柔的,懦弱的,善良的母亲,总是说她不希望我们长大没有父亲,总是哭着说,对不起………


母亲对父亲的感情,也是复杂而深刻的。虽然父亲一生总是骂她愚笨无知,骂她不求上进,爱看无聊电视剧,浪费时间,但是母亲还是爱他,伺候了他一辈子。 母亲喜欢父亲的阳刚,高大,正直和英俊,喜欢了一辈子。这种年轻时代烙下来的情感,别人很难理解。


年轻时的母亲。和我是不是很像?


在人民大学时期的父亲和母亲。作为那个时期少见的女大学生,且性情温柔,活泼开朗,母亲受到众多男同学的追求,最终还是选择了高大英俊又会体贴的父亲。


许多人都说,父亲躺在床上十年,从来没有一点褥疮,干干净净,满面红光,是医学的奇迹。其实,哪里有医学奇迹,我理解,是母亲的善良的和他们之间的爱的奇迹。 母亲多次和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喜欢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心里从来也没有觉得烦。


出国留学加拿大的很多年,我时不常还会噩梦,有一次梦到父亲要我们全家一起去跳楼自杀,母亲哭着说,我们可以不去,但是她不能不去。我又气又急,醒了。这场景如此真实,仿佛发生在身边。还有一次,梦到和父亲抢刀,哭着醒来,很久安慰自己这不是真的……


但是在1998年,我就要离开加拿大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听到英国著名的吉他手,歌手和作曲家Eric Patrick Clapton的一首歌,我父亲的眼睛(My Fathers Eyes),这首歌像雷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听着这首歌,泪流满面。 How did I get here? What have I done? 我怎么到了这里,我做了些什么?父亲的眼睛,当我看着父亲的眼睛,我知道他一直在那里。 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对他的刻骨铭心的爱。虽然我不愿去承认,也不愿去面对,但是一直在那里。就像他对我的爱一样,我也花了很多年,才真正懂得。


晚年的时候,父亲逐渐变得越来越温和,时间像一把刀,磨平了他的脾气,和对生活的愤怒与不满。每次回家,躺在床上的父亲,总是笑得留出眼泪,并说生活得很满意。他总是要求母亲念我写给家里的信,念了一遍又一遍,母亲念得实在乏味,就录成卡带给他,那些年我在国外的日子,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听我的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 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和父亲有不解之缘,我们其实是很像的人。他的严格,他的苛刻,他对完美的追求,他的永不满足,他的好强,都在我的血液里。 不管好的,坏的,我们都不能选择父母,选择出身。他的不幸,他的不顺利,他带给我们的伤害,伤感,恐惧,甚至暴力,给我的童年的黑色的记忆,少女时代的逆反,抗争,最终,都不能超越血缘,和我们父女之间的,这种刻骨铭心的被成为爱的东西。


父亲母亲在北大校园


父亲母亲和姐姐


那时的全家福,每个人都戴着毛主席像章



附: 《My Father's Eyes》节选

Sailing down behind the sun,

Waiting for my prince to come.

Praying for the healing rain

To restore my soul again.

Just a toerag on the run.

How did I get here? What have I done?

 When will all my hopes arise? 

How will I know him?

When I look in my fathers eyes. 

(look in my fathers eyes) 

My fathers eyes. 

When I look in my fathers eyes. 

(look in my fathers eyes) 

My fathers eyes.


__Eric Patrick Clapton



2018/12/11,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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