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征文选登】“换笔”的随想

段崇轩 群言杂志 2022-07-27


从用笔写作到用电脑打字,创作者经历的不仅是写作工具的变革,同时也要面对科技进步、社会发展所带来的种种隐忧,甚至是失落、遗憾。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文化人,大约都有过一次脱胎换骨的“换笔”经历。再老一代的人往往没有勇气扔掉手中的水笔、毛笔,更年轻的70后则很自然地接受了电脑、手机这些现代工具。从笔到电脑的转换,是中国知识界生产力、生产工具的一次革命。这场工具革命展现了中国科技和文化的进步历程,同时也折射出社会和科技发展中隐含的一些深层问题。


我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也是“换笔”行列中的一员。大学毕业后,我从高校调到作家协会。1990年代初,我开始主持《山西文学》月刊社工作。这时作协大院里的作家开始用电脑写作,特别是韩石山、钟道新等,大约在1980年代中后期就购买了四通打字机。作家、编辑们登门参观,看着他们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字,大家十分神往。四通打字机个头很大,屏幕很小,打印一体。1993年,浪潮集团生产出中国第一台微机。我和副主编祝大同、张小苏商量,给每位编辑配备一台微机。一台台崭新、神奇的浪潮微机,搬进各自的住宅,安置在写字台或微机桌上。显示器是电子管的,比小电视机厚许多;键盘是机械的,敲起来像放鞭炮;主机也很虎气,要放在桌子下面。如果再加上一台针式打字机,就堆满了一桌子。家里立时像一个小车间。


四通打字机


省作协大院里的作家、编辑们,对我们的办公改革既惊讶又羡慕;我们编辑部的同人对新机器既兴奋又发怵,一头扎入研究和操练之中。我们还在刊物上为浪潮集团山西公司做了图文广告:“你愿意扔掉手中的笔吗?”文字广告中列举了全国著名作家马识途、韶华、邓友梅、徐迟、史铁生等的“换笔”经历,描述了我们省作协大院从作协主席到作家、编辑买电脑的盛况。


我是一个文科生,但对物理、电器天生感兴趣。浪潮微机(后来改叫电脑)真是好东西,轻轻敲击键盘,文字就排兵布阵地出现在屏幕上;一篇文章写完,可以随心所欲地修改,避免了一笔一画的辛苦、修改誊抄的吃力,还有字迹难看的尴尬。编辑无疑是喜欢看电脑打印稿。但电脑也有许多让人不满意的地方,譬如电脑屏幕是黑白的,且字体粗糙,看起来有点吃力;打印机是针式的,开动起来发出刺耳的拉锯声,楼上楼下都听得到。更让人苦恼的是,随机配备的是五笔输入法和全拼输入法,这对不善于拆字、不精通拼音的中年人来说,真有“蜀道之难”之感。几位编辑每天下功夫,终于学会了五笔输入法。而我两种方法都学不会,又在朋友的帮助下安装了自然码输入法,两笔就可以打出一个字,键位也不多,正适合我。我至今依然使用这种输入法。


家有电脑,但还是常常要用笔;电脑有了故障,更要依靠笔。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过去我与笔的故事。


我从小喜欢写字、写文章,因此就喜欢各种各样的笔。上小学时,我最初使用的是铅笔,写错了可擦掉,且价格低廉;还有石笔,今天的孩子们不用了,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随写随擦,没有什么成本。三年级后,我开始使用钢笔、圆珠笔、毛笔,前两种用于写作业,后一种用于练书法。学校规定早学的半个小时写毛笔字,在农村称为“写仿”。即用买来的或请老师提写的“仿引”,上面蒙一张稍大点的麻纸,用毛笔照猫画虎。每天一张,由老师用红毛笔批改。这样一直坚持到六年级,虽然不是那么严格、正规,但也写得有模有样了,因而书法成为我终生的爱好。中学时正逢“文革”,初中、高中都是在稀里糊涂中度过的。父亲对我的学习很上心,常常给我买笔,我自己也买。我特别喜欢那种金属笔帽、赛璐珞笔杆、笔尖小小的包在里面的包尖笔,一支可用两三年,直到笔尖磨偏了,再买新笔。毛笔也用,一是写大字报,一是办墙报,但不循规矩,好看就行。上大学是在70年代中后期,父亲送我一支永生金笔,金属笔帽、红色笔杆、小小的金笔尖,记得价格是五元,这在当时也算天价。我很喜欢,用它记笔记、写作业,并开始小说创作、评论写作。永生金笔陪伴我读完大学、投身工作,一直到笔尖磨秃、笔杆开裂才退役。





那时的写作是那样简单、愉快。坐在干净利落的写字台前,面前摆一沓洁白的、淡绿色格子的稿纸,泡一杯绿茶,凝神静气,手持轻巧的笔杆,用精灵似的笔尖在纸上轻轻滑动。此时,手中的笔、笔底的纸,似乎已不存在;心灵与笔纸已融为一体,笔随心走,进入无我之境。脑子里呈现的是描写的形象和评论的对象,手和笔把脑子里的世界创造性地呈现到稿纸上。等到写完几段或一章停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翻阅稿纸,只见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但都携带着自己的感情、心理、性格。1978年,我写了第一篇文学评论《重评〈三年早知道〉》,就是用永生金笔写成的,高仲章老师用红铅笔作了精心修改,后来发表在刚刚复刊的《山西大学学报》上,距今已经整整40年。


我常常翻阅作家手稿,从中能感受到这些作家的性格、情感、思想乃至人格,感受到他们作为文学家与书法家的完美结合。他们的笔倾注着自己的个体生命,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们用毛笔写作的过程中,汉字的文化哺育、塑造他们,他们又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丰富汉字的文化。毛笔绝不仅是一种书写工具,而是作家与文学之间的一种载体、桥梁。民国时期,各种各样外来的笔风行市场,只有那些功底深厚的人坚持使用毛笔。新中国成立后,自来水笔成为日常书写的主要工具,毛笔变为书法艺术的专用工具。汉字还是原来的汉字,但书写工具却今昔迥异。而到八九十年代之后,机器逐渐代替了笔,而且汉字往往须由拼音来转换。我们离笔和汉字越来越远了。


每个人都禁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我的电脑不断升级:显示器换成了彩色的、液晶的;打印机由针式的变成了喷墨的、激光的;自然码输入法也逐渐升级,满足了我的使用。看着色彩柔和的液晶显示屏,操作着功能强大而又便捷的文件系统,把如印刷品一样的文稿打印出来,确实有一种如痴如醉的感觉。但苦恼也常常会有。由于我不熟悉操作系统,更看不懂英文说明书,难免操作失误,就会进不了系统、打不开程序。更可气的是,常常有病毒侵入,辛苦输入的文字失踪了,就须抱着沉重的主机到电脑城,请商家来维修。我们这一代人乃至前后几代人,总觉得电子屏幕上的字是虚幻的、暂时的,而只有纸上的字才是真实的、永久的。这种感觉阻碍着电脑写作,屏幕上的文字,要么滞涩紧促,要么自由泛滥。现在文学和学术作品中语言的种种问题,是不是跟电脑有关呢?电脑并没有增加作品的数量和提高作品的质量。电脑写作确有许多不便,因打字速度慢,选字费时间,打字与思维错位,反而影响了写作。另外,评论写作要翻阅大量资料、书籍,堆在电脑桌上,很不便于操作键盘、鼠标。因此,当尝试一段时间后,我选择了“手写+电脑”的方法。



个人电脑的进步让人难以预料。2005年前后,台式电脑逐渐退潮,笔记本电脑强势登场。过去人们担心笔记本电脑屏幕质量差、键盘不好用、内存容量小,后来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同样的功能,稍高的价格自然可以接受。于是我淘汰了台式电脑,换了一台日本富士通笔记本电脑。几年后富士通落后了,我又购买了一台国产的联想笔记本电脑。新电脑放在桌子上小小的、扁扁的,既可写作,又能上网,还能查资料、玩微信、收发邮件。从使用笔记本电脑开始,电脑系统软件逐渐升级、稳定,电脑病毒减少,且自己可以动手清除,笔记本电脑变成了一件得心应手、如虎添翼的工作利器。


现在我依然坚持用笔写初稿、电脑录改印的方法。我从一些资料上读到,贾平凹写一部长篇小说,要用掉一小筐中性笔;王安忆是先用笔写草稿,然后录入电脑誊清。他们的做法更坚定了我的主意。我使用了很多年英雄金笔,但自来水笔需要不断吸墨水,且笔尖一磨偏就不好用;于是我改用可以换芯的中性笔,高质量的中性笔出水均匀、笔尖顺滑,比过去的自来水笔好用得多。现在我给报刊寄稿子,直接发电子文档,又省去了一道烦琐程序。


40年弹指一挥间,“换笔”成为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我多么想像“五四”一代作家,手执毛笔写出一篇篇散发着墨香的作品,但已没有可能。我偶尔走进离开多年的《山西文学》编辑部,看到年轻的编辑们在电脑前潇洒自如地或编稿、校对,或上网、写作,不禁感慨:这个时代是他们的!




原载《群言》2018年7期


更多精彩文章


 《群言》2018年第7期目录

贾平凹:朋友

张允和:落花时节

季羡林:我写我

郁华:小武

段崇轩:书的力量

焦尚意:记录·变迁

雍繁星:“吃货”时代

巩育华:时代中的女性

汤治平:烙下时代印迹的格呢西装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