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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比较文学】科纳彻|对索福克勒斯《特拉基斯少女》的几点看法

邢北辰译 北语比较文学 2024-03-20

编者按 ●●

科纳彻教授的论文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会一改我们以为《特拉基斯少女》并非索福克勒斯佳作的陈见——科纳彻称其为索氏悲剧的“教科书”。论文虽然不长,却仍将这部悲剧从头到尾进行了阐发,侧重女主人公得阿涅拉的性格特征的自我呈现,以及她表征的家庭世界如何被毁灭。为便于浏览,推文删去了脚注和译注。全文请见《当代比较文学》第八辑。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497/6 –  406/5 BC)

对索福克勒斯《特拉基斯少女》的几点看法


戴斯蒙德·约翰·科纳彻著 邢北辰译

 

内容摘要《特拉基斯少女》中,索福克勒斯通过对情节与主题的编排,创造了特定的艺术效果。其中,两个要素尤为重要:一是剧中的神谕,二是两个世界间的相互影响——一个是得阿涅拉所属的家庭世界,另一个则是野蛮神秘的“外部世界”。在悲剧情节的推进中,讽刺多处可见,悲剧中的预言以意料不到的方式实现,诸神也令剧中人物泯然无知地促成了自己的命运。剧中的全部行动都是为了最终令赫拉克勒斯顿悟,并彻底脱离属人的、属家庭的世界,而为了实现这一点,剧作家选择了着重刻画得阿涅拉的性格与苦难,从而使得艺术效果尤为强烈。《特拉基斯少女》所揭示的正是索福克勒斯心中关乎神与人的残酷真相。

 

 关键词《特拉基斯少女》索福克勒斯 古希腊悲剧


从若干角度来看,《特拉基斯少女》都可谓是索福克勒斯悲剧的“教科书”,该剧的情节、主题甚至形式结构上的诸多要素都与索福克勒斯的其他剧作有共通之处。剧中,神谕与预言的欺骗性、正如一些批评家所指出的,《特拉基斯少女》中的歌队对悲剧的主题和完整性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在《俄狄浦斯王》中那样)。人类幸福所具有的同等虚幻的本质、人们熟悉的已驯化(希腊悲剧的意义上的“驯化”说)领域与“野蛮的世界”—— 孤立于“彼处”的那些充满未知和野性的经验世界——的对照,甚至还有那令人费解的“两折”(diptych)包括主要悲剧人物不参与戏剧行动:所有这些在《特拉基斯少女》中尤为显著的特征,在索福克勒斯的若干其他悲剧之中均有体现。不过,在每一部悲剧中,索福克勒斯都通过不同的组合,在不同的语境中运用这些看似寻常无异的特征,从而带来截然不同的戏剧效果。因此,无需感到奇怪的是,撇开所有典型的“索福克勒斯式”要素,《特拉基斯少女》就算不属于索福克勒斯最令人困惑的剧作,也至少是他最神秘的现存作品之一。

 

我认为,要充分评价和理解这部悲剧,关键在于要准确理解诗人究竟如何编织这些不同的情节与主题要素,从而最终达成一种特定的悲剧效果。反讽的是,恰是人类命运的变动不居——祸福相依——为戏剧情节提供了连贯的“循序”(sequential)要素。这种命运变化的背后暗藏着两个关键的主题要素:其一是一再重述那些受到误解的神谕及其他预言,其二则是受保护的家庭世界与神秘的自然(有时也是有魔力的)世界之间的不断交互,而后者威胁了前者的存续。在编排这些要素时,索福克勒斯对得阿涅拉(Deianeira)形象的刻画至关重要,虽然悲剧最终的焦点并不在她,但她仍是剧中的关键人物。正是通过柔弱的得阿涅拉,赫拉克勒斯才得以两次接触那个野蛮的“外部世界”,这也最终给他带来毁灭。因此,正如索福克勒斯的惯常做法,这部悲剧中的预言以出人意料的悲惨方式实现。也正因如此,诸神令剧中人物泯然无知地促成了自己的命运。

 

可以说,开场中,得阿涅拉的开场白就为此剧定下了基调:

 

有这样一句古话:你无法判定

任何人的命运,无法说它是好是坏,直到那人死去。

但是,至于我,在我去冥府之前,

我就知道我的命运悲哀又不幸。(行1-5)

 

正如得阿涅拉所言,她对生活的恐惧始于少女时代,她遭遇了河神阿克洛奥斯(Achelaos)。在这里,这头追求她的怪兽呈现了三种形态:先是公牛,尔后是鳞片发光的蛇,最后是长着公牛额、胡须流淌着河水的怪人。河神的形象令我们见识了那个野蛮世界的可怕。这时候,追求者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现身救美。但需注意的是,这位柔弱的女主角并不敢观看英雄与阿克洛奥斯之间的角斗,“她坐在那里,深陷恐惧之中,生怕美貌最终为她寻得的是苦痛”(行24-25)。因此,尽管身受威胁,得阿涅拉仍对这个危险的外部世界无动于衷、天真无知。

 

得阿涅拉受赫拉克勒斯拯救的喜悦之情稍纵即逝。作为赫拉克勒斯的妻子,英雄子女们的母亲,得阿涅拉对不着家的夫君的担忧连绵不断(“一个黑夜带来忧虑,下一个黑夜又用新的忧虑的取代了它。”行30-31)。赫拉克勒斯在野蛮恐怖的世界中劳作,而得阿涅拉的恐惧就在于她再次遭遇了那个世界,她那四处漫游的丈夫几乎像是个来自异乡的造访者(“就像农夫有一块远远的耕地,只在播种与收获时去看它一次。”行32-33)。

 

进场歌坐实了两个世界间的冲突:一个是漫游者赫拉克勒斯所属的世界,另一个是等待者得阿涅拉所属的世界。只有太阳才能告知赫拉克勒斯正在何处漫游(“赫利俄斯,赫利俄斯,告诉我……他是在海峡,还是在两块大陆的某处?”行96-100)。反观得阿涅拉,她像一只哀伤孤独的鸟儿,为她失踪了的丈夫垂泪。进场歌表现的是得阿涅拉对夫君无尽的渴盼与忧惧:

 

大熊星座在其循环的轨道上运转不休。

正如璀璨的星夜不会为凡人驻留。灾祸不会,

财富亦然。仅过一瞬,它们就已离开前一个人,而

欢乐和痛苦又去了下一个人那里。(行128-137)

 

得阿涅拉对歌队的首段独白仍表达了欢乐与悲伤的悲剧性转换。首先,这段话向我们对比了两幅图景:少女时光总是受到庇护(“年轻的嫩芽生长在它自己的园地”,行144-145),而当少女成为妻子,就会因丈夫和孩子而没日没夜地心怀恐惧。

 

所以在夜间,我从睡梦中惊醒,

深陷恐惧之中,唯恐我失去了赫拉克勒斯,

失去这个最好的男人。(行175-177)

 

如今,得知赫拉克勒斯即将带着战利品凯旋后,得阿涅拉因喜悦而欢呼,她起初留给人的“哀伤”印象也暂时消退了:

 

啊,宙斯,掌管着奥塔山野的神啊!

你终于还是给了我喜悦!少女们……

高声唱吧,歌唱这好消息,

它的辉光超乎我们此刻的期望。(行200-204)

 

已有研究者提及,剧中得阿涅拉的这次欢呼与奥塔山荒野的意象紧密相连,而这正意味着她无意识地预见了剧中灾难的爆发。在轻盈可爱的舞歌(hyporchema,行205-223)中,歌队以歌声回应着得阿涅拉的劝导,此处的讽刺性值得一提,因为在索福克勒斯笔下,舞歌通常暗示着此时的欢乐来自欺骗。当传令官利卡斯(Lichas)带着女俘们到来,并讲述了赫拉克勒斯大胜的细节时,得阿涅拉已经开始对自己起初的欢愉产生质疑,这很符合她的性格——首先,她恐惧着命运的轮转(“然而那些眼光明智者会担忧此刻幸运的人,以免有一天会转为悲伤。”行296-297),其次,她对眼前这些女俘心生同情:

 

强烈的怜悯(oiktos deinos)攫住了我,

友人们啊,当我看见这些不幸的女子,

她们漂泊异乡,无家可归,没了父亲。

或许她们以前也生自高贵人家,

如今却沦落到过着奴隶的生活。(行298-302)

 

这几句诗行是诗人在剧中表现的得阿涅拉主要性格特征的缩影:她具有一种家庭美德(domestic virtue),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赫拉克勒斯经受的灾难,这一美德都发挥了关键的作用。这一美德体现得尤为明显,无论在得阿涅拉知晓伊奥勒是她的情敌之前还是之后,她对待这位静默且美丽的女人时都充满细致的怜悯之心。尽管我们能从得阿涅拉表达的怜悯中看出其酸楚的自我认识:“我一见到她就尤其怜悯她,因为她的美貌是她的苦难之源。”(行464)这一诗行唤起了她因美貌而受好色的阿克洛奥斯追求时的可怕记忆(行24-25)。悖谬的是,正是赫拉克勒斯这位“带来文明的英雄”拯救了得阿涅拉,而如今,也正是因着赫拉克勒斯那充满情欲的暴力,伊奥勒的美貌为自己的家乡带来了毁灭和奴役(参行466-467)。

 

得阿涅拉对利卡斯的讲话中还有其他讽刺之处,例如她斥责利卡斯隐瞒了赫拉克勒斯毁灭奥卡利亚的真实原因。首先,得阿涅拉称利卡斯不要怕告诉她真相,因为她已经接受了赫拉克勒斯和伊奥勒对彼此的爱欲,因为“如今若有谁凭双拳的力量就想和厄洛斯搏斗,那绝不明智”(行441-442)。其次,得阿涅拉批评利卡斯说谎,即使是出于对她的好意,撒谎行为也是不道德的:“对自由人而言,被唤作说谎之徒乃是可耻的名声”(行453-454)。但是,在下一场中,我们会看到得阿涅拉本人就试图对抗赫拉克勒斯对伊奥勒的爱欲(也就是试图战胜她曾称之为不可战胜的厄洛斯),此外,她也试图出于好意欺骗利卡斯和赫拉克勒斯,让他们接受那致命的礼物。


得阿涅拉与利卡斯


在本场最后,得阿涅拉的结语结合了两重含义。第一,她表面上接受了利卡斯的建议,即“接受她的情敌”;第二,这段话也预示得阿涅拉的行动将在下一场招致与她的意图相反的结果(除了歌队和观众,剧中人物都对此一无所知):


我心中这般思虑,所以我也会这么做,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自己增添愁烦,

徒劳地与诸神对抗。我们还是

回屋吧,你要记下我的口信(带给赫拉克勒斯),

而既然礼物当与礼物相称,

你也要带上些。让你空手而归是不义的,

因为你来时带了这么丰厚的物资人马。(行490-496)


关于是否应该把这段可能的“不祥之音”视作得阿涅拉的有意为之(正如一位编校者观察到的那样),这或许取决于我们如何阐释。

与传令官利卡斯走进屋里,去取送给赫拉克勒斯的礼物时,歌队唱起一首生动的歌(以一段歌唱库普诺斯女神对神对人都无往不胜的曲节为开端),歌唱赫拉克勒斯与野蛮的河神争夺得阿涅拉的搏斗:


乱拳碰撞、弯弓射箭之声,

与牛角的撞击声混杂在一起,

他们近身缠斗,随即是致命一击——二人前额相撞,

一齐发出哀号。(行518-522)


这的确是得阿涅拉未向我们描述的战斗细节,她承认那时自己太害怕那头追求她的怪兽了,以至于不敢看这场搏斗。歌队也提及了这一点:


而她,那位美貌而胆怯的少女,

正远远地坐在河岸上,

等待着那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行523-525)


歌队为何要在决断另一件要事的关头描述这场争夺得阿涅拉的打斗呢?首先,我们回想库普诺斯女神胜过其他诸神的力量——得阿涅拉本人曾两次承认这一点,正是库普诺斯女神激起了河神对得阿涅拉的情欲,以及赫拉克勒斯对伊奥勒的情欲,以及接下来要提到的半人马涅索斯对得阿涅拉的情欲。更重要的是,我们也看见了来自那自然、野蛮的世界的威胁,我们两次听说得阿涅拉不敢看这个场景,但接下来不久,她就要用自己的行动毁掉赫拉克勒斯本人了。


赫拉克勒斯与涅索斯的争斗


方才提及的合唱歌为接下来的场景做了反讽的铺垫。从悲伤转换而来的欢乐时光是短暂的(听到赫拉克勒斯获胜的消息)。得阿涅拉已经谈起过伊奥勒的美貌及其带来的影响(行464-465),正如她也这样谈过自己。此刻,在心怀感伤地对比了二人境遇后,她又回到了忧郁的情绪中:


因为我看见我们中一位的年轻美貌正在绽放,

另一位的却在衰败凋零,男人的目光总爱紧锁

年轻的花朵,双脚却远远地避开另一位。(行547-549)


这个时候,柔弱的得阿涅拉试图去对抗自己先前已经接受的东西:厄洛斯施加于人类多变天性上的不可阻挡之力。事情完全反转了,得阿涅拉令歌队(以及观众)都有了信心。她打开了一扇关于她经历野蛮的外部世界的新窗,在那里,她的经验混合着欺骗与诉诸欺骗的阴谋。涅索斯试图强奸得阿涅拉,我们又一次感受到野蛮世界对她的侵袭;得阿涅拉又一次被赫拉克勒斯救下;又一次——由于她并不理解那个自己不敢去看的野蛮世界,得阿涅拉怀着错误的天真被垂死的半人马欺骗。但是,得阿涅拉并不是这个诡计全然无辜的受害者。她虽然对自己谋划的事情(用魔法挽回丈夫的爱)感到厌恶,但还是去向歌队寻求确证(这很容易做到),以确保自己的行为在特定环境下的正当性:


但愿我未曾知晓,也未曾想要了解

这罪恶的大胆之举,事实上,我也厌恶那些大胆的女人。

但是如果对赫拉克勒斯所施的魅力魔咒

可以战胜那个女孩,

这件事就已经准备了。除非

你们觉得我所做的事轻率徒劳,

如果是那样,我就停下。(行582-587)


下一场中,得阿涅拉这一悲剧人物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罪行——首先因涂药的羊毛在阳光下消失而恐惧不已,随后又因许罗斯(Hyllus)对赫拉克勒斯的痛苦的描述而得到自己犯罪的确证。许罗斯诅咒了她,他以为得阿涅拉是故意送去那条长袍杀死赫拉克勒斯的,因此,得阿涅拉最终陷入了绝望。她默默离开了(此处或可以类比《俄狄浦斯王》行1071-1072,伊俄卡斯忒以相似的方式离去,继而自杀),这是一种典型且有力的索福克勒斯式悲剧效果。在回顾悲剧事件中的得阿涅拉形象之前(赫拉克勒斯的悲剧似乎与她本人的悲剧是分开的),我们有必要分析两段关于她生命尽头的歌队合唱歌。


第一首(第二合唱歌,行633-662)欢快地庆祝英雄凯旋,希望他能“满怀情欲(panimeros)地归来”(参Mudge对手稿中这一词语的校订,行660),歌队希望那隐蔽的爱之魅力可以发挥作用,使之“满怀情欲”。一方面,歌队只是继续表达情感的变化无常(和之前的合唱歌一样),这与她们歌唱的语境吻合。但是,第三合唱歌(行820-862)表现出与第二合唱歌更紧密的关联。第二合唱歌中,歌队在欢庆中如此祝愿:通过得阿涅拉的行动,女主人与歌队们的希望都能够实现。而第三合唱歌却从更宽广(也更具悲剧性)的角度歌唱这一行动:它触发了一系列不可避免的灾难,但是,真正驱动这一系列灾难的乃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在第一节中(行821-830),歌队对神谕充满讽刺的实现方式作出了评价(态度很是客观超然),那神谕便是赫拉克勒斯将在十二载劳苦结束时得到解脱。在回应的歌节中(行831-840),歌队所唱是涅索斯的诡计以及海德拉的致命蛇毒——英雄很快就将因此丧命。第二节(行841-851)首先对比了得阿涅拉无辜的动机(行841-843)和听信谗言(即涅索斯的欺骗)带来的不可预知的后果,此刻,她正在因此落下苦涩的眼泪。在最后一节中,歌队转而歌唱赫拉克勒斯经受的苦难和那带来胜利的长矛(赫拉克勒斯凭此征服了奥卡利亚)。最后,歌队歌唱了库普诺斯女神,她静默地(amphipolos)跟随着赫拉克勒斯(行860),是她促成了(praktor)这些灾难的发生。


少女歌队


这两段合唱歌或可概括导致赫拉克勒斯毁灭的诸多要素。得阿涅拉似乎只是神的计划中的一小部分,神谕和预言是神秘的警告,而库普诺斯女神才是执行者。


在我们研究这部悲剧的总体意义时,库普诺斯女神在其中的重要性如何?在一些批评家眼中,她的地位头等重要。温宁顿-英格拉姆(Winnington-Ingram)认为,“库普诺斯女神是该剧主题的核心”(1980,78),他的主要关注点在于这位女神对得阿涅拉致命行动的影响。在探讨得阿涅拉这位“传统意义上最谦逊的妻子”时,他却称“她的行为越不个性化(characteristic),她的绝望就越有力地证实库普诺斯女神的神力”(78-81)。为了佐证这一点,温宁顿-英格拉姆引用了若干诗行来说明得阿涅拉的情欲动机:对与伊奥勒同享一个丈夫、睡一张床的恐惧(行539-540);对将自己和“年轻女子”做嫉妒的对比带来的恐惧(行550-551);最后她选择在婚床上自杀(行990以下)。这些引述关乎得阿涅拉在情欲和婚姻方面的危机,它们确实存在于文本中,但是温宁顿-英格拉姆过于强调这些内容了,这可能会将它们的重要性与悲剧的整体行动与发展方向割裂开。伊斯特灵虽然没有过于重视这一点,却也强调了库普诺斯女神对得阿涅拉造成的重要影响。伊斯特灵通过发掘剧中得阿涅拉与赫拉克勒斯之间的相通性来探究该剧的内涵,她发现二者都是“厄洛斯的受害者”。但是,得阿涅拉真的和赫拉克勒斯是同一类型的情欲受害者吗?似乎将她视作涅索斯诡计的受害者更为妥帖。此外,相较于剧中的其他角色,厄洛斯(或者说库普诺斯)对得阿涅拉的侵袭似乎出于不同的目的。厄洛斯令赫拉克勒斯为了满足情欲摧毁了一个国家,使得涅索斯试图强奸少女,但是,厄洛斯却只是让得阿涅拉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而期望赢回自己的丈夫(得阿涅拉确实承认厄洛斯驱使着她)。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在以一种保守的方式行动,甚至会为此感到羞耻,因为她采取的手段涉及一个粗莽而邪恶的世界,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现在却想有所探求(行582以下)。得阿涅拉的总体特征在于她渴求保护(行6-21,27-30,39-42,83-85)。她对丈夫漠视自己作为妻子照看家庭(oikouria,行542)的辛劳而不满,但她并不想为丈夫新的情事而愤怒,这说明她的爱是长久不渝的家庭之爱,而非一时为厄洛斯所驱使的情欲之爱,后者折磨的是情欲强烈的受害者。这一问题值得我们研究,因为它牵扯到另一个相关的重要问题:赫拉克勒斯并不是被得阿涅拉的家庭之爱毁掉的,而是当这种爱意外般与它的对立面——“外部世界”中的神秘力量和自然的暴力——结合起来,他才走向了毁灭。赫拉克勒斯向得阿涅拉求爱是因为野蛮的河神在追求她,而现在,因为得阿涅拉第二次与野蛮的怪物相遇,自己第二次救了她,这位大英雄也就因为混合着海德拉之毒与半人马之血的毒物而走向毁灭。是诸神的意志(正如那些模糊的神谕所揭示的)令赫拉克勒斯在此时毁灭。这体现了索福克勒斯高超的讽刺艺术:温顺的妻子无意中与那个野蛮的“外部世界”共谋,促成了神谕并杀死了这位大英雄。


悲剧的最后一场属于赫拉克勒斯(行972-1278)。他已被等待许久,他也是整部悲剧的中心。若非亲自观看或聆听这部悲剧,读者很容易低估赫拉克勒斯的初次登场带给观众的冲击力,也容易低估他登场时那些台词的舞台效果。此刻,全希腊最伟大最强壮的英雄被抬着出场了,抬着他的(除了无台词者)是一个虚弱到抬不起主人的老者,还有许罗斯——因为被父亲的痛苦吓破了胆(至少一开始是这样)而不敢靠近他。赫拉克勒斯受苦时的呼喊很快变成了一段恢弘的讲辞(行1046-1111),其中有三个细节丰富的主题:他所受的痛苦、对抗怪兽的功绩以及向妻子复仇的怒火——她毁了他,除她之外哪个怪物也做不到这一点。


赫拉克勒斯最后一节的登场


悲剧的最后一节(行1143-1278)中,许罗斯首先将半人马的诡计告知父亲,又告诉父亲得阿涅拉是无辜犯错,并且已经自杀。在此之后,我们可以发现两个关键点,它们对于我们理解赫拉克勒斯及其悲剧性至关重要。


首先,在许罗斯念出半人马涅索斯的名字,说是人马把魔药给了得阿涅拉时,赫拉克勒斯“立即”领悟了自己的境遇——必死无疑但又是出于神意。他表现得苦涩而顺服,复述了两段关于自己命运的神谕,在同一个灾难中,两段神谕都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出乎意料地实现了。


第二个关键点在于,赫拉克勒斯对得阿涅拉和许罗斯表现出了极其粗暴冷漠的态度:他得知了得阿涅拉是无辜的,却未对已自杀身亡的妻子表现出丝毫同情,同时,即使许罗斯非常害怕那些必须服从的命令,赫拉克勒斯也绝不容忍儿子反抗自己。不过,这一关键问题可以由上一个关键点来解释:赫拉克勒斯领悟了神的意志——他要完成这些神谕,也要依照神谕的进一步指示来命令许罗斯,他的顿悟将他从属人的家庭位面(domestic sphere)彻底抹除了。现在,我们必须以诸神看待赫拉克勒斯的方式看待他,将他完全视作“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只竭力实现诸神为他降下的命运。这出悲剧的整个行动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点。讽刺的是,这一目的很大程度上是靠得阿涅拉这一角色实现的:那位温柔、轻信他人又充满怜爱之心的得阿涅拉,还有她遭受的苦难。索福克勒斯式的诸神摆布凡人如棋子,正是在这个残酷的真相中,我们领悟了《特拉基斯少女》中人的悲剧。


作者简介

科纳彻(Desmond John Conacher),多伦多大学(University of Toronto)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古典文学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古希腊悲剧,著有《欧里庇得斯与智术师》(Euripides and the Sophists,1988)、《埃斯库罗斯的奥瑞斯忒亚》(Aeschylus’ Oresteia,1989,中译本已出:《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城邦政制——〈奥瑞斯忒亚〉文学性评注》,孙嘉瑞译,2017)等。

 

译者简介

 邢北辰,中国人民大学古典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通讯地址:北京市海淀区中关村大街59号中国人民大学;邮编:100083。

 

译文来源

Conacher, D. J. “Sophocles’ Trachiniae: Some Observations.”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118, no. 1,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 21–34.

本文原文中,悲剧的英文译文为科纳彻所作,中文译文由译者参照悲剧原文及科纳彻的英译翻译。


文献引用格式

戴斯蒙德·约翰·科纳彻,邢北辰.对索福克勒斯《特拉基斯少女》的几点看法[J].当代比较文学,2021(02):207-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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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中配图源于网络,《特拉基斯少女》舞台版本为1983年剑桥艺术剧院版, Angela Hobbs、John MacGinnis等出演。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编辑 梁婉婧

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所
http://bjs.blc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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