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百年随忆：散落在大院之外的晋商往事
长崎事件，前十年与后十年（上）
最新：心怀谦卑，心怀歉意
南下？北上？——东条内阁和突袭珍珠港
题记：此文以回忆家父昔年训导片段写成。
感谢中国商业史学会理事、山西祁县晋商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畅显明先生百忙中给予的支持。
感谢家族渠荣籙、渠毓光、渠性全等山西及重庆等地的亲人们的鼓励。
1911年，这是传统晋商最后辉煌的时代。
彼年夏季开始，由四川率先爆发的保路风潮席卷湘、鄂、粤、川等南方各地。10月10日晚，武昌起义爆发，湖南、广东等南方15个省纷纷通电独立。
辛亥革命消息传来，举国沸腾，清廷震惊。
可查历史记载，和浙商、沪商、徽商、粤商踊跃支持、深度参与辛亥革命不同。经济实力雄厚的晋商除却较少的人物介入之外，绝大多数则游弋在这场革命的边缘。
早年，留学欧美和日本的晋商子弟较少，辛亥革命没有实质性影响到晋商由天津、张家口而往恰克图、海参崴，以及往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到俄罗斯的商路。
其时，沙俄尚未革命，晋商经营规模虽然下滑，但是风轻云淡间且商且退，山西祁县、太谷、平遥等地商家窖银储藏丰厚，当然一片岁月静好。
那是科技、工业、金融和政治大变革时代。
沉淀数百年的晋商雄厚资金，在百废待兴的山西老家，无论发展工矿业、教育、市政路桥基本建设，都有极为开阔的天地。
得表里山河地理优势，辛亥革命之后，百废待兴的山西对擅长商道的晋商而言，无异于风景独好的世外桃源。
晋商大多冷眼旁观辛亥革命、护法革命，全然可以理解。
渠公本翘，字楚南，晋商近代史最具标志性人物。
不过，晋商普遍对辛亥革命情绪不如浙商、沪商、徽商、粤商那般高涨，然而，当时山西的晋商望族渠氏家族，还是有不少人较早、较深地参与了辛亥革命。
他们由此深远地影响了山西的历史，更是深远影响着渠氏家族后来若干子弟们的命运。
当然，也包括如今独坐书房，写字作文面对百年过往，与各位朋友隔网茶叙的橡树。
家史，即国史。
这段往事，我想，应该还是由渠公本翘，字楚南说起吧。
满清末期，渠公本翘由中解元，中进士，为三甲第四名入仕任内阁中书、山西大学堂监督、驻日本横滨总领事、典礼院直学士等。
他是晋商和渠氏家族在近代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人物。
辛亥革命爆发不久，旋即波及多地。
是时，清廷为稳定大局，以渠本翘、谭延闿、赵炳麟、王人文等人分任山西、湖南、广西、云南等省宣慰使。
彼时，山西革命已经开始，袁世凯部属段祺瑞部对山西虎视眈眈，山西局势日趋紧张。
渠公本翘宣慰山西地方，当即劝阻段祺瑞部武力入晋，并数次书信山西谘议局，谆谆以和平劝谕。
时任山西谘议局标统的阎锡山喜出望外，致信渠公本翘：
兵祸连接，实非中国之福。
今同人望先生之遥来，如大旱之望长蝀，惟祈速赐回示，以迎先生于井径，然后聚议太原，共决和平之策。
其时，渠公本翘想必已经知道，革命为大势所趋，在山西的祁县渠氏家族多人已经参与了革命。
最早参加山西革命的渠公本澄，当时为晋军政府财政处委员，负责筹措山西革命军粮饷和运作资金。
经过他和景定成等人的多方努力，在山西爆发革命当年，即在祁、太、平等地筹措白银20多万两。
此外，渠公本翘父亲渠源浈一家出银50万两。
在北洋军进军、威胁山西娘子关期间，铭贤学校创办人孔公祥熙邀好友、同窗及组织铭贤学校学生成立敢死队，奔赴娘子关参战。
当时的孔公祥熙初办实业，尚不算晋商主要的人物。不过，他接受美国教育，回乡办学，理念既新，开风气之先，抱负更为远大，颇受地方青年敬重。
晋商文化学者畅显明先生提供的渠公达成部分文稿。
是时，尚在山西省立法学院就读的渠公本翘族侄渠公达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即追随孔祥熙前往。
不过，看似山西局势紧张，娘子关并没有爆发激战。
早年留学欧洲的段祺瑞久有共和思想，对于内战并无兴趣。再有渠公本翘往来斡旋，是以，山西形势趋于平和。
由此，在辛亥革命期间，山西并没有发生类似陕西及南方各地那般惨烈战事，相对平稳过度到民国时期。
这也奠定了民国时期山西经济、民生为关内各省前茅的基础。
1911年10月29日，山西正式宣布成立都督府，阎锡山就任山西都督。
1911年11月4日，得到晋商资金支持的晋军东出娘子关，与吴禄贞部第六镇联合组建燕晋联军。
其时，吴禄贞任大都督兼总司令，阎锡山任副都督兼副总司令。
晋军与第六镇官兵于京汉铁路截断清廷南下武汉后勤线，就近威胁京畿，成为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统治的重要偏师。
1911年12月，满清难以为继。
是以，在袁世凯主导下，清廷与南方革命党开始停战议和。其时，渠公本翘为这次南北议和北方代表之一，随唐绍仪南下上海。
1912年2月12日，清廷末帝发布退位诏书，中华民国正式诞生。
与浙商、沪商在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成立即蒸蒸日上相反，晋商因诸多因素日渐式微。
首先，在南北议和后，阎锡山由归绥南返忻州，出于山西自保，即以袁世凯将要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通电支持北京建都而向袁世凯输诚，并接受袁世凯任命就任山西都督。
1913年11月，阎锡山主政山西，以山西保境民意高涨，在宣布脱离国民党后，又按照北京训令，饬令山西各县知事将国民党分设机关一律解散，并且在1914年6月，再受袁世凯任命为同武将军，督理山西军务。
此后，山西与国党发起的护国、护法革命更是少有往来。
祁县，渠公本翘故居九如堂，于2019年4月27日正式开放仪式。
民国时期，阎锡山政府励精图治，山西军政斐然一时，在民国时期安定、富庶一方有模范省之美誉。然而，山西辛亥革命终究属于偏师，晋商也就随阎锡山势力终究遭到挤压，拘谨山西，终究难于发展。
其次，晋商自元末开始，经历明、清数百年，在商业运作上攻城略地顺风顺水，虽然商业人才辈出，但是也少了对局势的观察。
与陈其美举家革命，张静江慧眼识得孙中山等等浙商、沪商于民国初期崛起的事例相反，晋商趋于保守，在政商、文化方面更是罕见具有影响的重磅人物。
晋商迷茫于社会大变革诡谲风云，马首是瞻处，唯有渠公本翘。
然而，渠公本翘虽与谭延闿、赵炳麟、王人文等人齐名，但是他为人心性淡泊，入仕清廷日久再转身来到民国，终究没有谭延闿、赵炳麟、王人文等群雄那般进取之心。
1919年，不问政商世事半隐津门数年，渠公本翘去世。
当时，国学大师林琴南为之感慨：
既遭国变，无聊不平，一寓之于酒，想其酒酣耳热，西望崇陵，血泪填满胸臆矣。
正是在传统晋商日渐式微的这段时间，1914年，在孙先生、陈其美等革命党人在二次革命后逃亡日本之后，晋商新秀孔公祥熙也随之东渡日本，组建东京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任总干事，襄助孙先生负责筹集革命经费。
随即，渠公达成应孔公祥熙相邀也到日本，负责中华留日基督教青年会具体事务，并在后来出任该会总干事。
青年会罕见历史记载。
不过，当时青年会人杰辈出，其中，与渠公达成为挚友的青年会会员马伯援，即辛亥革命时率红十字会员护送黄兴、宋教仁等由上海赴武昌，参加汉阳战役，任过黎元洪顾问的早期孙先生门徒。
由此开始，渠公达成往返于日本、国内，由追随孔公祥熙而为孙先生之革命之马前卒。
由二次革命到北伐完成，民国初定，渠公达成多以青年会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及山西太谷、祁县推新风气，办学校、办医院、办慈善，为孔公祥熙信用，任铭贤学校学监。
昔日铭贤学校在抗战后未及迁回，原校址改为山西农业大学。
在他数年担任铭贤学校学监期间，正值国共分道扬镳，而铭贤学校又是山西地下党早期组织之一的所在。
渠公达成为人和善，刚正，素爱铭贤，更爱铭贤师生。
正是他在铭贤学校的努力，在山西军警追查抵校之前，对山西地方托词自行严肃校纪，开除并催促相关青年师生离开学校躲避，这才在客观上保全了当时铭贤学校地下组织和骨干们全身而退。
这些青年师生，多有在他资助下离开山西远走高飞，后来山西籍的中共高级军政干部。
家父生前闲聊，说到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授衔将军里，有数位中将、少将，即为渠公达成在铭贤学校时期的学生。
是否完全属实，我不敢肯定。
家父讲述这段往事唯一在官方资料可以准确查询的是，原来贺龙元帅秘书，及川西北军政委员会秘书长，早期成都市委书记郝德青先生，便是渠公达成在铭贤学校非常时期保全、送走的学生。
遗憾的是，在郝德青先生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篇回忆录里，说到渠公达成，却在姓名之前，备注一个反动学监字样。
目睹，难免头晕脑胀。
家父同为坚定之党员，晚年说起郝德青先生回忆录，惋惜之余，不免为之耿耿。
中原大战期间，渠公达成离开铭贤学校，离开山西。
在中原大战之后至抗战前夜，他开始长期襄助孔公祥熙，从事民国财政、金融、税收方面事务——作为民国当时晋商绝对的龙头，孔公祥熙以其商业奇才，不再是为一己之私谋福利，而投身于中国抗战前的财政改革。
如今说起孔公祥熙，民间多以陈伯达文章里腐败四大家族之一而鄙夷。
然而，自1931年4月起抗战准备，到1945年9月抗战结束，孔公祥熙由考察欧美各国实业特使，赴欧洲考察实业，洽购德、意等国军械、飞机和兵工设备等事宜；到抗战前夜推行财政改革，对日金融战；再到勉力主持抗战财政，以积贫积弱之中国财力，支撑中国抗战财政没有发生崩溃而保障抗战得胜，其功勋，可谓抗战萧何。
往事犹如逝水，淘尽昨日艰辛，心酸。
今人如何得知？
孔公祥熙（左4）由考察欧美各国实业特使率团访德。
1931年6月，孔公祥熙携渠公达成、乔辅三、史敦五等财政部、央行、造币厂等50来人，考察华北政务，便道归晋扫墓。
彼时，阎锡山、徐世昌、杨爱源等山西军政大员盛情迎接。
——关于孔公祥熙这次率南京财政金融考察团回晋，多有记载认为他无非为光宗耀祖走了一趟。
然而，碰巧的是，也正是孔公祥熙这次率南京财政金融考察团回晋之后，阎锡山与南京关系迅速升温，山西更是成立了经济建设委员会，制订了山西省政十年建设计划，全力以赴地进行山西地方经济建设。
到抗战爆发后，山西省成为关内地方军工强省，成为黄河以北抗战主战场之一。
其中，晋商为此经营，同样功不可没。
彼时，孔公祥熙南京财政金融考察团北上华北，受宋哲元将军、张自忠将军相邀，检阅了张自忠将军在山西整训的第38师。
检阅之时，第38师虽然才经中原战争之败，然而目睹其军容严整，训练有素，令行禁止，孔公祥熙十分嘉许：
卒武整饬，无矜气，无怠容。
身处多事之秋，同为爱国义士，自然惺惺相惜。
检阅完毕之后，孔公祥熙深为感慨以为，在危急时刻，如张自忠将军这样的部队，必为国家栋梁。
是以，他委托渠公达成、史敦五二人驻留第38师兵营，与张自忠将军会商第38师装备、军饷、后勤事宜。
渠公达成一向认为，中国之安定需赖有文化之军人。
彼时，张自忠将军在辛亥革命当年考入北洋法政学堂就读，是西北军系罕见的儒将；渠公达成则在辛亥革命次年毕业于山西省立法学院。
此外，在当时全军信仰基督教西北军里，张自忠将军和早年的青年会总干事渠公达成自然在强军报国的话题之外，还有不少共同的话语。
是以，渠公达成、史敦五二人驻留第38师兵营直到7月。
然后，受财政部委托北上平津，继续考察西北军第29军武备、军需。
铭贤学校时期的渠公达成（畅显明先生供图）。
其时，中原大战结束不久，华北平原兵荒马乱。为保安全，张自忠将军派出的一排警卫部队，护送渠公达成、史敦五由正太线北上平津。
宏观的决策，总需要具体的情况调查与分析。
这次渠公达成、史敦五北上平津具体事务已经无法可考，不过，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1933年长城抗战、签署《塘沽协定》及南京国军退出热河、冀东之后；以及1935年华北事变、签署《何梅协定》之后，南京方面数次为第29军补充粮饷、添加装备，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以第38师离晋北上平津之时，晋商便多有捐赠购买武器。
后来，该师在孔公祥熙亲自关注下，其装备堪为非南京嫡系的北方国军相当精良之一部。
抗战军兴，第38师在张自忠将军率领下，先后血战临沂、鏖战随枣，参加抗战诸多会战，果然为国家之栋梁。
这是后话。
往事，总是支离破碎。
家父作为家族长孙，抗战迁徙重庆之后生活艰苦，先祖渠公川长又奔波于桂林为抗战筹措军资，公务繁忙。是以，他曾由渠公达成带在身边。
后来，我少年时每每听他说起张自忠将军，往往掩卷而论，滔滔不绝，其实，我想可能大多在他儿时，由渠公达成处听来。
张自忠将军以右翼兵团总司令、集团军总司令身赴险境与日寇鏖战，最后壮烈殉国，国人尤为敬重、哀悯。
家父儿时听来，待我儿时，他便给我说起。
说来说去，他讲抗战往事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最后，总是回到渠公达成，默然结束。
记得我工作之初，他也经常叮嘱我，出门，别谈家事！
当时，由退到重庆，再到旷日持久的战争状态，目睹子侄兄弟四人渠公川金、川长、川宁、川恩们热血沸腾为抗战奔忙，渠公达成渐渐老去，心力交瘁。
抗战胜利前夜，渠公达成溘然长逝于重庆南泉。
由晋商文化专家畅显明先生提供的部分参考资料截图。
然而，多年以后，在一次和晋商文化专家畅显明先生电话里，我们相互映证着那些正被时光洗白的往事，谈了很久，更是不由感怀。
听着畅显明先生娓娓谈起我家的历史，想起自渠公达成、渠公川长等先人自离开祁县故土，迄今为止，已过百年。
橡树自认勤于书写往事，勉力之余，此刻却倍感惭愧。
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往事？
现在查比资料，可以发现，在抗战前夜紧张的数年，正是孔公祥熙及当年中国财政、金融精英们的努力，力推财政、金融和新税改革，尤其以减轻田赋附加，废除苛捐杂税，创办直接税，强化中央财政；以财政投入对中央、中国、交通等银行增资改组，以中央财政控制金融；废除银本位实行法币改革；整理旧债，恢复政府债信，为一旦抗战发生政府举借新债作准备等等。
无疑，在抗日战争中，这些战场上看不到的功勋，少有人会凝目关注，自然也就被慢慢遗忘。
想起家父生前说起往事、人生，曾经多有喟叹后久久的沉默。
当时不以为然，如今却满心抱愧。
——早知道，当年他在讲述时，我便该用笔仔细地记下。
家父在重庆入党时，不过二十岁吧。
特殊年代，他为进步曾经数次欲图与家庭划开关系，甚至不惜远离重庆迁往极为艰苦的三线腹地工作。
为此，叔父们、姑妈们偶尔也有埋怨。
可是，在他生前最后轻声哼唱着一首空明的唱诗时，我恍然大悟，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却终究珍藏着对渠公达成及他的父辈渠公川金、川长、川宁、川恩们的敬重。
家史即国史，家族英雄，何尝不是民族之英雄？
岁月由硝烟里穿越而来，尘埃落定，再回首时，先人早已驾鹤。
然而，如我家，如你家，先人们披荆斩棘步步艰辛，他们或者风雷激荡，或者烟清云淡，总之，因为他们而后才有我们。
又是夜深人静，只好搁笔，由此百年历经四代，由山西祁县而到此刻成都书房，恍然间不过弹指虚话。
对了，橡树姓渠，山西祁县人氏。
夜深，搁笔，鸣谢情谊赞，关注朋友注明请加：zksd1222。
越战，柬埔寨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