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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峻,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变形记 | 王敖

2016-12-20 王敖 地球是透明的


去年4月,颜峻在纽约的朗诵活动。


颜峻,声音和文字工作者。生于兰州,现居北京。撒把芥末创办者,水陆观音主持人,Mini Midi策划人,观音唱片经营者,北京市计划声音委员会虚构者。1990年代中国地下摇滚主要推动者。近年致力于实验音乐和声音艺术的创作和推广,有乐评百万字,诗集3本,唱片若干。


下面是我2002年给他写的一篇评论,曾发表于《今天》杂志。




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变形记:

评颜峻《内心的噪音》


作者:王敖



颜峻有理由为他的多重身份感到自豪。新生代诗人,资深乐评,访谈专家,摇滚圈交际花,网路上的后现代神仙,还有Sub Jam地下印刷厂的设计师——他扛着这些头衔疯狂朗诵,聚众乱飞,发胖,并倒退着向中年迈进。 回顾颜峻走出兰州之后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他已经变成90年代以降的中国另类文化的一个活标本——他本人比他推荐的乐队更有意义。而他鬼怪附体般的的活力也让我产生了拿他做活体解剖的冲动。如果把颜峻捆起来并施行催眠,然后用电极刺激他的神经,让他即兴发表演说,也许他会为我们道出关于新一代城乡另类以及下层土摇滚的真谛,我希望那是新型的中国无政府思想的零部件。 


作为诗人的颜峻写过很多诗,但作为乐评人的颜峻写的并不是乐评。起码我没有在《内心的噪音》这本书里面看到乐评。我相信,他和我一样属于70年代出生,80年代听流行,90年代听摇滚并上大学的一代青年。我们的变态成长轨迹大概和土摇滚发迹壮大的历史平行。我们都比崔健年轻,多年来通过各种渠道获取打口盗版来了解西方摇滚乐,甚至拿起吉他弹SOLO,但最终我们是音乐上的外行,如果说受过正规音乐训练的人算内行并有权以此骄人的话,我们还是当外行吧。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由所谓的“伟大的外行”做成的,伟大的内行毕竟太少了。 


《内心的噪音》

作者:颜峻


已经2002年了,我还在照着六线谱(注意,我不懂五线谱)弹范海轮的曲子。当然,我是外行。都什么年代了,还磕重金属,是啊……想怀旧的时候,我就弹重金属,或者打开颜峻的书——那几乎是一幅微缩的多维画,涂满了我们曾经熟悉的旋律和符号。当年的颜峻,在文章中引用着西川、王家新制作的警句,他也曾经和崔健一起为理想主义感到迷茫,他又主动兼被动地接受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学理论,他一往情深地迷恋着福科的批评观念,他还幻想自己是威廉·巴勒斯,由佩蒂·史密斯带进朋克聚会并接受群魔的欢呼致敬。尽管文字上充满讽刺和吊诡,颜峻从音乐的角度对当代文化的批评仍然是一种有风度的挣扎——在国际学术资本包装过的批评武器和他必须面对的批评对象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阴险的共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颜峻改装了巴黎学生的口号,得出一句:没有朋克理论,只有朋克行动。但这还不够,他又想起德勒兹的训诫: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是可耻的。


是的,个体代表自己没有人有权力代表别人,这当然不是德勒兹的发明,无政府主义的理想之一就是不被别人代表,每个人都发现自身独一无二的特质,并在一个没有任何权威的社会中任意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不存在的朋克理论是什么,如果朋克仅仅被理解为一种文化上的颠覆,自我人格的撕裂等等纯然否定意义上的对抗行为,那么,这种对朋克的阐释就是朋克理论。经过简化之后推出傻瓜公式:要当朋克,只要跟着朋克胡闹就可以了。 朋克没有朋克理论,但朋克有无政府理想。巴勒斯在《红色天空的城市》里面说的“没什么是真的,一切都被允许”就是他麾下朋克们的福音,这并非一种虚无主义,巴勒斯企图做的是复活世界各地的邪灵与异教的神,还有在法国大革命前就挂起黑旗出海航行解放全世界建立平等世界的并被误认为海盗的船长——他那曾经存在过的300多个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据点,让巴勒斯发出长叹,“如果他成功了,那么我们面对的将是另一个世界。” 


是啊,无政府的黑旗曾经飘扬过,不但在西方,而且在中国。它在中国曾经开辟过广阔的战场,而不幸称为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子战士。20世纪初期,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社会革命话语。在巴黎的中国无政府主义者就象普罗米修斯一样思考着未来几百年的乌托邦并启动了勤工俭学计划,为后来的革命培养了大批干将。而留学东京的无政府主义者则象是普罗米修斯的弟弟,他们回顾着农牧田园, 融和佛道和革命意识,并激烈的反对现代社会。


正象阿里夫德里克所说,无政府主义者的思想和行动给中国的社会革命提供了巨大的动力。伟大的无政府主义者蔡元陪本可以把北大彻底变成无政府的试验田,同样可惜的是, 领袖人物刘师复的英年早逝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李大钊用无政府的克鲁泡特金的互助思想改造阶级斗争理论,但他的学生们更关注党内外的权力斗争。而毛泽东在建国后无政府意识死灰复燃, 结果也没起好作用。 无政府主义者组织学生去法国勤工俭学,试验新型教育,而毛用极权手段命令学生下乡,造反。 那个年代大概算是我们土摇滚的史前史阶段。后来崔健红旗下的蛋孵化出的并非失去共产主义大方向的鸽子,土摇滚的乌合之众里面还是出现了几只无政府的黑凤凰。 


吴稚晖说如果人人都象刘师复那样有觉悟,那无政府主义500年可以实现否则需要3000年。他的话象是痛切的自嘲,但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悲哀中的骄傲预言。无政府精神在东方存在原始的根源,在印度、中国、日本从来都不缺少它的土壤。有论者把无政府主义与佛道思想相比较,得出一种符合文化精英主义的解释,当然有道理但并不全面。在地方或者说民间层面上,中国人有自己的无政府精神。 中文里无政府这个词来源于日本,它原本是一种直译而非意译。无政府反对的不仅仅是政府而且是一切权威,一切奴役人类异化个体的力量。 


这种精神在中国是存在的。比如在明代的罗教创始人罗清那里,教徒修行的最终目的就是让人在思想上行为上都能够“自在纵横,了无障碍”,尽管这种思想中有很多禅宗的因素,而且在体系上也存在欠缺但在社会观念和组织行为上它比其他任何一种民间宗教做得都彻底。无论是政府还是跟政府合作的主流宗教都把罗清的教派视为恶魔。这位山东籍的退伍军人有着包括“悟空祖师”在内的几十个名字,并被官方确认为“万魔之祖”。他的门徒熟谙盗版印刷技术,用伪造的皇帝诏书自我赞颂并把自己写的经典混入大藏印行天下,他们唱着自己的救世之歌,一直斗争到底,分支教派演化成近世以来的各种积极参与历次革命的帮会团体, 比如赫赫有名的青帮,他们往往把罗清奉为始祖之一。 


当我们看到有人用简陋的乐器制作古怪骇人的声音,我们会猜测他的动机。在艺术和美学的内外,社会政治的力量永远存在。这里说的政治可以是一种文化政治,当然也可以是一种个体的微观政治学。当我们看到一群人在制造各种奇怪的声音,这意味着一种意识形态。当兰州退伍军人王凡的嗓子发出催眠观众的特殊震动的时候,一种融合了民间古老传统和无政府理想的光辉照亮了我们背后的黑旗。而颜峻意识到了这一点。除了计算所谓的纯艺术和商业的百分比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当制造另类的逻辑根本就不再是秘密,当非主流已经成为主流的预科,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们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世界,它绝对比中世纪黑暗。当颜峻终于放下他给媒体写的流行乐评,开始Sub Jam的地下印刷和音响制造的时候,我想,巴枯宁临死说的话很对,一切都将消灭,但莫扎特会永存。无政府主义这3000年是不会实现了,但它的精神会一直存在下去,即使人类已经不存在,那种声音仍然会被我们的世界制造出来。 


2002年2月27日于圣路意斯



2011,旧金山



2014年,我最出色的学生Glenn Stowell (施澜)翻译了颜峻的诗集,上面是诗集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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