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龙应台,你为什么还没学会冷峻? | 康正果

2016-12-21 康正果 地球是透明的


本文节选自康正果文章《一九四五年以来台湾的文化谱系——一个大陆人的海外观》。



龙应台:感动与认同的消费

作者:康正果


马英九在台北的上世纪五十年代“政治受难者”秋祭追思会上代表国民党,三度向“白色恐怖”受难者家属表达歉意。马主席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能做出这样的姿态,对受害者及其家属多少总会起些抚慰的作用,至于其余的是非真假问题,由台湾选民评判去好了。我在此要发难的是主席的搭档龙应台女士就此事所写的一篇文章。 [1]


——————————————

[1] 关于马英九道歉新闻及以下龙说,均见龙应台:〈一个主席的三鞠躬〉,据新华网( 


马英九向白色恐怖受难者家属致歉 


在该文的开头,龙应台一上手就列出今日恐怖分子打着正义旗号滥杀无辜的行动,然后笔头一转,直接将其等同于国家的恐怖行为,也就是她接下来纵笔诛伐的“白色恐怖”。这一明显的比喻不伦和推理不合逻辑就不必在此分辨了,但那花炮一样炸出几声脆响的开场白毕竟还是能造出些轰击的声势,所以有必要在此稍作分辨。


今日所谓的恐怖分子滥杀无辜,其目的是肆意破坏和制造威胁,其暴力行为的性质属于反人类的报复泄愤活动。国家恐怖行为再恐怖,即使像美国给日本投原子弹那么恐怖,也都是旨在制止暴行,应属于惩罚性的暴力。龙应台凭什么给两者画上等号?


赵刚曾批评龙应台“书写感性文章,召唤认同,导引情绪,”“不做调查,不讲理论,只是舞动其生花妙笔,”一味地“进行感动与认同的消费”,却很少“藉由对话,深化整体社会的理解、提问与批判能力”。[2] 赵刚的批评可谓要言不烦,的确抓住了龙应台昔日的野火已趋于耗竭的弱点。我还要补充的一点是,由于太敏于捕捉时政热点,龙应台的很多文章已丧失了冷峻的历史感。她工于剪辑回忆断片,就像模特巧于突现裸露的身段。比如她在文章中反复打出这一剪辑的画面:“布着黄沙的操场上,数学老师的尸体呈大字型打开。”这个被当场击毙的人就是龙应台初次目睹的“匪谍”,也是她第一次接受的和延续至今的,并且反复传达给年轻读者的白色恐怖印象。没有事件的上下文,没提供案件的任何细节,就此一反复闪现的血泊特写镜头便代表了白色恐怖的全部。接下来则是女学生口吻的渲染铺排,把悲情像炸裂的炮皮一样花花绿绿漫天撒下:“成千上万的人,本来应该是我们尊敬的老师、倚赖的同事、宠爱的子女、依恋的情人,却在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的角落里叹息、哭喊、疯狂,流血,倒地时满口尘埃。而同时,我们在校园的阳光里追求个人的幸福,经济在起飞,社会在繁荣,国家建设在大步开走。 ”


——————————————

[2] 赵刚:〈和解的壁垒〉,《台湾社会研究季刊》,58期。


该文无一字提到上述台湾岛危急存亡的严峻形势,更没把这边的白色恐怖和那边的另一种恐怖做任何对比性的讨论。容我引一段大陆同一时期的另一种恐怖做点补充的对比,以下是1951年上海市一处小小的统计数字:“4月29日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帆在逸园召开公审大会,亲自作了〈必须严厉镇压反革命〉的报告,翌日上海市军管会处决二百八十五名国特。自4月29日至10月底,仅全市工厂企业就逮捕国特五千七百四十七名,其中六百六十八人被枪决。”


我在此列举那边的恐怖,并非要证明这边的恐怖绝对正确,而是要强调,在“转型正义”的今日,台湾人应正视悲剧发生的历史根源,那就是大陆另一种恐怖和白色恐怖互相对抗、消长、变奏的复杂状况。龙应台是否设想过,她的当警察的父亲当初若留在湖南,他和他的家庭会是什么遭遇?若不是她所怨诅的那个恐怖力量当年阻止了内战,台湾会经历什么样的恐怖?倒是深受白色恐怖迫害的陈明忠老人在其讲话〈被扭曲的历史集体记忆〉中说得好:“台湾各政党如果对‘二二八’有真正的理解与反省的话,光是道歉或是补偿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能解决发生悲剧的历史根源,结束两岸的内战敌对状态,岛内的族群问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缔造永远的和平。”龙应台没有就“悲剧的历史根源”做深入探讨,她扬言还要继续挖掘尸体,翻检骸骨。显然,她对法医验尸的兴趣和统计计数的心思更浓于历史的沉思。


两党的敌对已在过去的七十年间构成了巨大的绞肉机运动,绞尽了各自忠勇刚直之士的血肉。至于绞肉过程中造成众多无辜受害的现象,也只能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观了。那些互相绞肉,也绞了无辜者肉的人们,或为共产主义奋斗过,或为三民主义效忠过,就其当初纯真的理想和满腔的热情讲,何尝没有拯救民众于水深火热的革命胸怀?结果却把自己绞了肉,还殃及了池鱼。悲夫!能够维持到今日的台海平安,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那些被绞的血肉浇灌出来的。加缪的小说《鼠疫》的结尾,奥兰市在鼠疫过去后为染疾而死者树碑纪念,为的是纪念他们以生命餍足疫疠,拖垮疫情,给幸存者留下死亡过去后的安宁。这一追悼既表现了生命的荒谬感,也寓有深重的忧患意识,对比龙应台的刻意渲染悲情,显然格调不同。龙应台的激扬文字从质问“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起步,如今已写到很多台湾人都悲情满怀的境地,我倒要问一声龙应台:“你为什么还没学会冷峻?”


《鼠疫》中的疫疠只是比喻象征,历史形势的盲目性有时亦类似天地不仁。在台湾今日的“转型正义”趋势下,平反昭雪也好,控诉冤情也好,不能只在伸张公义和抚慰民心的姿态上作文章。我们既然能有幸站在历史卷轴靠近末端的有利位置上回顾已往,就应以史诗的眼光综观那复杂纠结的脉络,在它扩展到今日的全景中努力去辨认某一个局部曾经存亡攸关的重大意义。历史书写者应该让人们更多地体悟个人或群体在国家危急存亡时刻蒙难受罪的严峻性,而不是仅仅追讨罪责,一味拿过去的流血作顔料,只顾给自己高举的“正义”抹上更浓的色彩。

 

2007年4月





康正果,西安人,1994年移居美国,在康州定居至今。曾执教美国耶鲁大学,现退休在家,阅读写作度日。已出版的著作有《风骚与艳情》、《重审风月鉴》、《女权主义与文学》和《百年中国的谱系叙述》等。


或许你还想看:


暧昧的猫 | 康正果

康正果:什么是民族主义 | 中国的国家主义焦虑

贡布里希写给孩子和恋人的世界史

颜峻,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变形记 | 王敖

国内电影人,你们何时能与我们好好相处? | 汪洋






我们的连体公众号AoAcademy(ID:AoAcademy)是一个用于开发诗歌与艺术教程的平台,它的线下活动是“诗公社计划”,由旅美诗人王敖和深圳“飞地传媒”张尔于2016年创办。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地球是透明的(ID:Transdaoist),未经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的朋友,如果想要加入我们或投稿,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