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 London

Jack London的不朽

▼

酒乡月谷忆伦敦

作者：孙康宜

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大弟康成早就想带我去参观美国名作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故居——那个位于酒乡（Wine Country） 的“月谷” （Valley of the Moon）。这次趁着台湾之行的方便，我特意计划在旧金山逗留几天，希望能好好地漫游月谷，亲眼看看杰克·伦敦从前住过的地方。

星期五，一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我与康成一早就出发开往哥伦·爱伦（Glen Ellen）小镇的方向。约一个多小时的光景我们就抵达以风景著称的索诺马（Sonoma）山谷，杰克·伦敦的故居“月谷”即为该山谷的一部份。这一区之所以称为酒乡，乃是因为附近以出产葡萄和酿造美酒著称。从远处看，那是一片高山、森林、农田与溪流组合而成的风景区，既有田野的风味，也有田园的气息。我们所要参观的“杰克·伦敦州立公园”就座落在那长满橡树的山坡上。

阳光透过山中的树林，照在我们的脸上，照在飞鸟的翅膀上，照在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路上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姐弟两人。我边走边回忆，记得三十五年前，我在台湾读英文系，首次阅读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海狼》等小说，很受震撼。但当时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海上冒险故事，特别因为听说伦敦自己造了一条船，想利用七年的时间周游全世界。虽然他因生病的缘故而中断了他的环球旅行（他仅航行到了南太平洋及澳大利亚），但他那不顾一切的探险精神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想像。其实我写那篇有梅尔维尔的《白鲸记》的论文之时，在某些程度上也受了伦敦的生平故事的启发。后来偶然读到一九一三年杰克·伦敦出版的小说《月谷》，最令我感兴趣的也正是书中那种漂流到异地的探险精神。还记得小说中的男主角曾经说道：“你难道没有那种感觉吗？你有时难道不觉得有一种比求生更强烈的欲望，想知道山的那边是什么，还有那山外之山，以及那山外之山的背后的山是什么？啊，还有那个金门大桥。越过那桥你可以看见太平洋、中国、日本、印度以及各种各样的珊瑚岛。一旦穿过金门大桥你就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作为一个青年读者，我当时自然激起了穿越太平洋一睹金山大桥的幻想。

小时候正在阅读的Jack London

现在三十五年后行走在“月谷”的路上，我才发现原来杰克·伦敦除了海上探险以外，也有结庐田园的兴趣。1905年他首次发现酒乡的索诺马山谷，从一开始他就被那一片森林与交相错落的山坡和田野给吸引住了。他说：“当时我带着对城市与人群极端厌倦的心情来到了这裡，所以我立刻决定在这儿买下一个农场定居了下来……那是一片130英亩大的土地，也是全加州风景最优美、最原始的地区。”那年六月他写信给一位出版商，很兴奋地向他报告这个重要的消息：“这绝不是避暑山庄，而是我一年到头都居住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家。我毅然决定在此抛锚，并淮备长久地停泊下去……。”果然，不久伦敦就用一笔稿费从那山谷中买下更多的土地，最后增至1400 英亩之多。可以说，他终于把自己完全投入了务农的生活。他很快就把一个本来破旧不堪的农场改造得焕然一新。他购买了许多农具和牲畜，重建牛棚、马棚、猪圈等，并雇用了许多农工，计划全面地採用先进的农业技术。在这片广大的牧场和田野中，他除了养猪养牛以外，也亲手种植水果和蔬菜，颇有陶渊明那种“平畴交远旷，良苗亦怀新”的意境。而且每天他骑马跑上山坡，观赏峡谷和山涧的景色，这些日常经验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因此，从他搬到月谷后，一直到他 1916年逝世为止，短短的十一年间，他一共出版了四十多本书，足见简朴的乡村生活和大自然的风景确实给了他特殊的灵感。

我从前以为杰克·伦敦是一个独来独往、赤手打天下的英雄，但这次月谷之游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发现他的成功有很大部份得力于那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女人——他的第二任妻子查米安（Charmian）。他们两人于 1905 年结婚，而伦敦之所以在同一年买下月谷的农场，实受了查米安的影响。查米安生来就喜欢探险，嫁给了伦敦，正好得到了一个理想的旅伴。婚后两人经常一同到世界各处旅游、航行、考察；在月谷定居后，他们也天天一道骑马、养猪、种菜。此外，杰克·伦敦给自己规定每日清晨至少要完成一千个字的写作，而他的稿本一律都由查米安整理打出，日日如此，从不间断。两人所过的恩爱生确实令人羡慕。可惜十一年后的一个夜晚，伦敦不幸病倒而死在他们的村舍中。伦敦死后，查米安继续住在美丽的月谷中，直到 1955年以84岁高龄逝世。在她临终之前，查米安特别留下遗嘱，希望将自己于1919年建造的房子用作杰克·伦敦的博物馆，以便展现伦敦生前的照片、作品、以及到世界各处历险所收集的物品等，其中还包括杰克·伦敦1906年在耶鲁大学演讲时校方所张贴的海报。后来加州政府以这个纪念馆为基础，才终于开辟了今日大规模的“杰克·伦敦州立历史公园。”

* 孙康宜教授和杰克·伦敦1906年在耶鲁大学演讲时校方所张贴的海报

现在走在月谷的每一寸土地上，我都可以感受到查米安的痕迹。她的爱发自生命深处，像风一样吹过谷中的一排排橡树，温暖了田裡的一棵棵良苗。在这片土地上，她是起始者、施与者、共享者。没有她，杰克·伦敦就没有那诗情画意的月谷生活。没有她，伦敦绝不可能完成那样惊人的写作量。然而文学史中并没有查米安的名字，在她历经世间风风雨雨之后，她早已被人们遗忘了，因为生命本来就是不完美的。

诚然，生命的本质充满了许多的无奈。在实际生活中，伦敦与查米安即使享有许多乐趣，但也经常遇到挫折，好像上帝故意不让他们拥有太多的完美。最让他们感到遗憾的莫过于生儿育女的一再失败：查米安曾产下一子，但不久婴儿即夭亡。她后来再怀孕，却又不幸流产。此外，他们最感痛心的就是 1913年新居的一场火灾：那座新居 ——他们称之为“狼宅”（Wolf House）——是按照两人共同的梦想、由旧金山著名建筑师 Albert Farr 多年设计而成的，谁知在建筑完工的当天夜裡就被一场大火给焚毁了。失火的原因至今仍是个谜。“狼宅”共有一万五千平方英尺，内有二十六个房间及九个壁炉。所有建房的材料都精选过，墙的内外都用美丽的熔岩石与各种衫木造成，屋内还有一间很大的图书馆，其上方是为伦敦特别预备的书房，地下室还有一个防火的储藏间，是用来保存伦敦的手稿的。此外，为了防火，整座狼宅的水泥墙双倍加厚；为防地震房子也特别用数层水泥板为基础。然而人算终不如天算，半夜里一阵大火很快地就把伦敦与查米安精心设计的新居给烧毁了，两人始终无缘住进这座豪宅。

狼宅遗址

我和大弟顺着蜿蜒的小路，朝着半英里以外的狼宅走去。穿过一片橡树林，我们很快就看见一座形似中古碉堡的庞大遗址。它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壮观，所以乍一看见这个“建筑”，我禁不住要瞠目结舌，连续发出惊讶的感叹。狼宅遗址的四边墙壁仍然直立而坚固，仍然清楚而生动地勾画出当初伦敦与查米安两人所分享的理想世界。通过几个至今仍完整无缺的门户，我不断探勘屋里所遗下的壁炉和阶梯，从那儿我彷彿目睹了一个破碎了的梦，一个永远未能完成的梦。

然而一转身，我偶然看见墙上刻有伦敦的一句话：

“倘若上帝允许，我的这座屋宅将会存在一千年之久。”

（My house will be standing, act of God permitting, for a thousand years.）

突然间，我似乎又从这片废墟中看见了某种意义：这房子虽短暂却有它的永恒性。它的价值在于美的瞬间之不朽，在于它的不可重复性。我想到了伦敦的那首诗：

“我宁可化为灰烬

也不愿作尘土！

我宁可

让生命的火花在光亮的火焰中燃尽

也不愿让它窒息、枯竭……

人生的真实意义是活，

而不仅是存在，

我不愿浪费时间

去随便延长生命……”

狼宅烧毁后，伦敦并没放弃重建的计划。但他的健康情况逐渐恶化（他患有肾病），不到三年就维持不下去了。与那个狼宅一样，伦敦的遗体也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据说葬礼那一天，人们按照他的遗嘱，从狼宅的废墟中搬来一块巨大的石头，让它重重地压在伦敦的骨灰盒上。后来查米安去世后，她的骨灰也葬在那块石头底下。墓地上总是没有墓碑，没有名字，也没有生死日期。那一切都似乎在纪念那个瞬间的永恒。

我与大弟静静地走到墓地里那个长满苔藓的巨石面前，然后又静静地离去。

（原载于《世界日报副刊》，1999 年6 月6 日）

Jack London和他的第二任妻子Charm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