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物种生存指南
年关将至，白雪茫茫，本文写的是测量员心里的期待和勉强，题目来自于张佳玮老师的《低端帮会》一文，感谢并致敬这个星球最棒的篮球写手，温暖的江湖文人
秦岭、岷山、邛崃山、凉山，四万多个日日夜夜。
一年是三百多个日夜，那么四万多个个日日夜夜折算起来，已经是百年多的光阴。这一段时间，足够采伐迹地上面的杨树和桦树萌生又死去，足够苔藓风化岩石形成土壤，足够种群漂变、岛屿新生。
这四万多个日日夜夜，是数十台红外相机工作十年的结果——这些相机记录时间的流逝，探测跨越山脉沟谷的温度扰动，捕捉发生在一片片原始林、流石滩、灌丛和溪谷之中的自然故事......所有这些是北大师长同辈前后十多年的心血，积累着保护区数百个兄弟们顶风卧雪的野外工作......
我和老河沟的陈文才先生一起出发设置红外相机，每一个地图上随机点出的位点，可能都意味着断崖、溪谷、密林、蚂蟥和严寒。在这里经历了坠崖之后，每一次野外工作我都如履薄冰
面对着这个庞大的数据库，我期待又紧张。夜深了，我在电脑里面里面输入data <- read.csv("pku_database.csv")，然后又战战兢兢地打下source("densityp.r")，屏幕上一阵滚动，字符显示的是一个数据库里面的一大堆0和1。我的计划是把所有这些0和1映射成曲线，并且统计检验，看看图形背后藏着怎么样的野外史诗。
红外相机可以探测细微的温度扰动，我们得以记录发生在原始林、流石滩、灌丛和溪谷之中的物种动态
没有想到的是，2017年底到2018年初的几个星期，我对着这个庞大的数据库，连续几个夜晚满眼血丝，心情也慢慢从激动、期待变成了沮丧
——似乎，数据量，并不够。至少不够回答我期待回答的问题
伤痕累累的鞋面和满是草籽的鞋带记录着我们走过的原始林、流石滩、竹林和溪谷，我们尽可能去到更多的地方，以便系统而广阔地布设我们的调查位点
在这四万多个日日夜夜之中，熊猫风光八面，羚牛“局部泛滥”，这两个明星物种显得高枕无忧。这两个明星物种充足的数据能够让我模拟栖息地动态、测试气候变化影响、测算走廊带格局，写着一篇论文再构思着下一篇，哦也。
而与此同时，对于一些更让人牵肠挂肚的物种，比如林麝、鬣羚、金猫、豺、甚至黑熊，我则根本无法凑集足够的位点，建立起来一条每日活动曲线，看看它们保护区内外的生存状况。以鬣羚为例，四万个日日夜夜，记录到它们出现的日子只有55天；以麝香而闻名的林麝，26天；鼎鼎大名似乎到处都在游荡的黑熊，时间定格在区区100天；大灵猫，4天；再比如豺，0天。
仅有的几十个鬣羚记录之中，这两只前脚跟着后脚排队经过红外相机位点。除了大致的习性，它们面对这个复杂世界的反应，它们面临的保护现状，我们难以进行评估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出乎意料，分布广阔的黑熊有着异乎寻常的低探测率，每5日的探测概率仅仅在2%上下。它们几乎永远在游荡，尽量避免再次经过同一台红外相机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四万多个日日夜夜的数据搜集，我们对大量动物野外状况的了解，仍然没有得到可信的数据。换句话说，这是科学工作者的失职，也是我沮丧的原因——有关它们，我没有办法为人类的知识库累计做出任何可信的贡献。
大概没有人会怪我吧——毕竟，有谁关心它们呢？
小麂、赤麂、毛冠鹿、斑羚、獐、狍、豚鹿、水鹿、鬣羚......在动物园之中它们是关在犄角旮旯的一堆“羊”或者“鹿”，神经兮兮不容易观察，也难以像紫舌头的长颈鹿那样被游客手中的杂草树叶逗出来玩。
而在荒野之中，它们是辽阔大地上面的低端物种——没有任何一个保护区为它们而生，没有属于它们的自然保护政策。它们似乎理所应当的必须数量庞大、理所应当的必须少有波动、理所应当地被默认受益于大熊猫庞大伞盖的恩惠，浮浮沉沉都自由快乐。对了，万一有一天出现了两起野猪伤人的事件，不问缘由，我们应该就可以清除它们。
这样的“低端物种”，名字能随随便便列出来一长串：小麂、赤麂、毛冠鹿、斑羚、獐、狍、豚鹿、水鹿、鬣羚、黄喉貂、果子狸、豹猫、貂熊（对，就是金刚狼）、猪獾、豪猪、野猪......在我们的红外相机数据之中，有的物种多一些，有的物种少一些，各自有各自的烦恼，却没有人关心。
豹猫是“低端物种”中比较广为人知的一种，但却绝没有人关心它们的保护现状。而它们的几种远亲近亲，比如荒漠猫、丛林猫、云猫和云豹，都介于难觅踪影和绝对觅不到踪影之间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一个胡乱的想法，出现在满眼血丝的测量员心中：
——如果有一天，你变成了山林之中一个低端物种，你又该怎么办？
如果你变成了豺，那么你很有可能是犬科最强大的物种，即便算上狼在内。在这片已经没有老虎的森林之中，你可以组成多达数十只的群体，在白天席卷森林捕食那些最大型也最肥美的有蹄类动物，赶走金钱豹。你的社会结构可能比狼还要复杂，由几个和平共处的捕猎群再联合成更大的部落。你是极度高效的捕食者，但同时又有着迷人的分享食物机制，不仅让幼崽在进食时有优先权，还高度容忍森林之中投机取巧的偷盗者——怎么样，你是超级有用的食肉兽，像蚂蚁一样通过形成社会群体，放大了每一个瘦弱个体自身的能力，还帮助着丛林之中的各个下家。
抱歉，货不对版，我找不到中国野外豺种群照片，图片来源见水印
但作为豺，请远离任何有人出没的地方——除去盗猎，很可能是来自于家犬的犬瘟热病毒让你们都处于极度濒危之中。曾经遍布亚洲南部的豺，今天可能已经不足2500只。无论当地保护成效好坏经济是否发达，都面临绝灭风险。
抱歉，你可能没有希望了，还活着的时候，请远离各种人烟、家畜和病毒
如果是林麝，你代表着一支和现代鹿类不尽相同的演化道路，身上遗留着鹿类早期祖先最有趣的一些特质——没有鹿角、没有面部腺体、幼崽小而软弱、明明吃素可雄性却长着威风凛凛的獠牙用来打架、身体里面揣着神奇的麝香腺。你和斑羚都是这个星球上最让人赞叹的攀爬者，陡峭的岩壁和湿滑的树干都可以悠闲踱步。你们害羞，在晨昏活动，严守自己的领地，躲开潜在的竞争。
林麝的大名出现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里面，也出现在药盒子上面，可是它们野生种群的动态、习性和数量，所有这些确切信息都和我们越来越远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但作为林麝，你们的麝香腺分泌着迷人的味道，这样的味道本应该在密林之中吸引异性、标记领地，却成为香水、香料和药材的原料。一公斤麝香意味着三十到五十只雄性林麝的生命。你们粪便所具有的奇特味道，无时无刻不吸引着富有经验的猎手。你们生活的林子里面有钢丝脚套、有几种不同的脖套、还有利用摩托车电瓶逆变高压电的铁丝死亡陷阱。陷阱不长眼，各种动物都会因为你们的存在而死去......作为林麝，也许别求偶、别下树，你才有最大的生存希望。
抱歉，你有“经济价值”，并且害了别的动物，请留神各种陷阱，也许... 请消失
如果你是豚鹿、果子狸、鼬獾、猪獾、荒漠猫......你们的栖息地原本广大，你们所需要的资源也并不复杂，你们甚至完全不是挑剔的物种，你们也分别在各自的领域有神奇特长。可惜你们不像羚牛和熊猫一样喜欢高山、森林或者草甸，你们更偏向于低海拔区域的灌丛和沟谷——可是让人难过的是，在今天的世界，低海拔地区是连绵的农田和居民点，再加上织网一般的公路和铁路。
果子狸适应的栖息地相当广阔，食谱也无所不包。可惜灵猫科的另外几种动物，比如大小灵猫、斑林狸、长颌带狸，都已经难以见到了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短时间内，可能很难有人在低洼地区为你们设立保护区，随着气候变暖也许你们可以试着向更高海拔迁移，也许在几十年之后气温升高，那时候保护区会对你们用处更大一些。
抱歉，请尝试改变习性，请不要和人类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
如果你是黄喉貂、金猫、豹猫或者鼠兔......我有一个殷切的希望。
动物园里面无法见到的黄喉貂，在野外还有着相对健康的种群。在一个没有虎豹豺狼的森林，继承了鼬科动物凶猛热烈天性的它们，几乎是最厉害的捕食者了 | 图片：北京大学 & 王朗保护区
如果你是黄喉貂、金猫、豹猫或者鼠兔，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成为网红，人人知晓，人人传颂。我希望你拥有你自己的纪录片、表情包和逗比故事。人们对非洲动物耳熟能详，无论是角马的迁徙还是猫鼬的放哨都如数家珍。可惜人们却对我们本土最酷的物种缺乏了解。如果连听都没有听说过，那更不用说亲眼见过，更谈不上喜欢，又谈何命运、谈何行动、谈何多样性和保护呢？
黄喉貂、金猫、豹猫、鼠兔，你们代表着阔叶林和混交林、原始森林、低地灌丛、高原流石滩和溪谷。如果人人都认识你们、人人都爱你们，也许千千万万低端物种的命运，亦将因此而改变。
狂热勇猛的黄喉貂、林中战神一般的金猫、呆萌的鼠兔，都应该是我们每个人耳熟能详的物种 | 图片来源：Rushenb @ Wikimedia
是不是听起来有些勉强？所幸很多同仁们已经开始在做这样的工作，比如这里这种中国本土猫科动物，全世界动物园只剩50只，这里有底线的中国动物园，先从关爱本土动物做起，这里豹猫已是底线，无论生态还是文明，这里玉树，一座几十万人与水獭比邻而居的城市，当然还有测量员自己这里熊猫吃火锅，斑羚吃火锅底料。谢谢大家，请继续。
除了情怀，这么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么？毕竟低端物种好像不太值钱、不太光鲜、不太漂亮，也不那么有情怀。
所以在今天故事的最后，我想按照张佳玮老师的写法，模拟两只猪獾的对话。
猪獾小崽儿没有及时躲避我们的吉普车，众目睽睽之下猪獾妈妈粗暴地啃着自己孩子的耳朵把它拽走，体罚教育热烈而卓有成效
猪獾母子的对话，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我不太明白，我们长着猪一样的鼻子，身上毛毛扎扎也说不上好看，我们的价值在哪儿呢？”
“傻孩子，你想。任何金字塔，都得有底座。咱们就是江湖真正的底座。没有咱们来衬托着帮腔着，那些泥巴谁来翻，那些种子谁来传？金钱豹那些花里胡哨的武功没有我们负责被吃，它们活个什么劲？大熊猫那些金贵吃竹子的，没有我们维持林下生境，竹林早就完蛋，它们卖个什么萌？咱们是猪獾，但却是支撑着整个江湖的猪獾。但凡武林盟主什么的聪明点，都知道不可把咱们清出江湖——如果江湖上每天都只剩下大熊猫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朱鹮那些躲在稻田里的，雪豹那些藏在雪线以上的，这还算什么江湖呢？”
“妈妈，你这么说还真有道理。”
“所以呀，其实真正离不开咱们低端物种的，是江湖顶上那些明星物种，对，能主演《功夫熊猫》的那些物种，比如熊猫丹顶鹤老虎长臂猿什么的。可如果咱们不捧场，不帮衬，不维持森林、提供食物又清洁废物，它们就没人供养没人帮衬没有了优越感。它们的灭绝不就是几天的事情？再者，你看咱们低端物种多好说话？又不需要竹子，又不需要雪线，又不需要大鱼大肉——如果这样还要被人赶尽杀绝，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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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放，野生动物研究人员/自然摄影师，不定期讲述有关自然的漏洞百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