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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纪要丨何博超:智术与悲剧:从高尔吉亚的《海伦颂》到欧里庇得斯的《海伦》

“古希腊文学与思想史”系列讲座第五讲


智术与悲剧:

从高尔吉亚的《海伦颂》

到欧里庇得斯的《海伦》


讲座纪要


2022年11月10日晚,应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何博超老师为外语学院师生做了主题为“智术与悲剧:从高尔吉亚的《海伦颂》到欧里庇得斯的《海伦》”的讲座。本次讲座系“古希腊文学与思想史”系列讲座第5讲,由英语系罗峰副教授主持,200余名校内外师生以腾讯会议和B站的方式线上参与。


何博超老师的研究方向为古希腊哲学,以亚里士多德哲学为主,对修辞学的研究尤有心得,已出版专著《无敌大卫及其古亚美尼亚文〈亚里士多德前分析篇评注〉研究》,译著《修辞术的诞生》《修辞术与城邦》等多部,在国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多篇。


讲座伊始,主持人罗峰老师指出,对于雅典而言,公元前5世纪是一个很关键的历史时期。从政治上讲,雅典民主制达到顶峰(盛极而后衰),与之相应的文化表征是迎来了戏剧的“黄金时代”。从5世纪中叶开始,还出现了智术师这个特殊的智识群体。这群智者善于重新解释传统习俗并借此宣扬自己的学说,其中高尔吉亚就以鲜明的修辞风格给后人留下深刻印象。巧合的是,在古希腊悲剧诗人中,欧里庇得斯同样善于通过重塑传统题材来传达自己的思想。两位作家都曾就“海伦”题材进行过极具创造性的改写。何博超老师不仅精通多门古典语言,对古希腊哲学、修辞学也有独到的见解,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将更好地进入“海伦”和修辞的世界。



本次讲座分为三部分。导论部分涉及古希腊的海伦叙事,稽考海伦名字的词源学及其在历代诗人和散文家笔下的形象。随后解读高尔吉亚的“哲学”、《海伦颂》的文献问题、主旨与结构、语言与视觉。最后介绍欧里庇得斯《海伦》的主要文献,集中探讨了戏剧取材的来源、情节与结构及其涉及的主题。


何博超老师首先提出,“海伦”的词源对于解释海伦形象有重要意义。海伦的词源(ἑλένας等)实际上难以考索,其希腊语词根有“破坏”(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中就巧妙化化用这一词根,将海伦经典地描述为:“毁城、倾人、倾城”),甚至还有“火炬、火把”之意。“海伦”梵文为“Saraṇyu”,意为“快速”,而海伦确实在欧里庇得斯的同名悲剧中自比跑得快的马驹;后有人通过词源考证,认为“海伦”是“sṷelenā”,词根意为“太阳”,与太阳、光亮有关。而学者Skutsch提出,希腊人还把船杆上类似鬼火的St. Elmo之火称为“海伦”。




何博超老师接着梳理了海伦在古希腊神话和作家笔下的形象。在希腊神话中,海伦是宙斯化身天鹅与廷达瑞俄斯的女儿勒达所生。她是女性魅惑和爱欲的化身,是共情力的极致表现,对男人和政治具有极大的危险。海伦精明、口才了得,可谓杰出的修辞家,却仍受制于神的摆弄。很多学者还会把海伦与近东神话的女神联系起来。何老师认为,希腊社会对于女性的描写与中国古代对女性的看法不谋而合,如《诗经·大雅·瞻卬》中,“哲夫成城,哲妇倾城”就暗含了男权社会对有智慧的女性的敌意,从而也侧面反映出女性对于政治或男性具有一定的控制力。


荷马笔下,海伦真身去往特洛伊,她在《伊利亚特》后悔私奔,在《奥德赛》中迷惑男人,无不体现了她出色的口才和语言能力。而在斯特西克洛斯(Stesichorus)笔下,海伦真身留在埃及,幻影(εἴδωλον)去往特洛伊。欧里庇得斯显然借用了斯特西克洛斯的海伦,以戏剧的方式打造了一个与传统完全不同的“新”海伦形象。与之相比,高尔吉亚《海伦颂》中的海伦虽真身去往特洛伊,起因却是遭到胁迫。此外,在后世的艺术作品中,海伦的形象亦多姿多彩,给人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


海伦


何博超老师随后带领我们解读高尔吉亚《海伦颂》。高尔吉亚是古希腊著名的智者、哲学家和修辞家。他口才出众,将起源于西西里的修辞技巧传入雅典。高尔吉亚的主要贡献在于对修辞术手法和理论的发扬与创新。


在手法上,他把格律文的手法用于散文,把公共性散文转为文艺性散文,发掘出各种辞格和程式。在理论上,他研究了语言修辞对情感的心理促动,影响了亚里士多德。高尔吉亚的著作大多散佚。除残篇之外,保存至今的完整作品为两篇演说词:《海伦颂》和《为帕拉墨德辩护》。《海伦颂》借用药喻表明了语言对情感的巨大影响。高尔吉亚最重要的哲学著作《论无》(或《论不存在》)从感觉论入手反驳了巴门尼德存在论,消解了存在在指称上的实在性,其中有些观点堪称休谟怀疑论的先声。高尔吉亚在哲学上集中讨论了感知、语言、思想、行动、情感,主要包括感觉论、意见论、反存在论以及语言中心论。


从文献上看,高尔吉亚的《海伦颂》(Ἑλένης Ἐγκώμιον)基本完整传世。这篇演说日期不定,一般认为晚于欧里庇得斯的《海伦》。从主旨上看,高尔吉亚礼赞海伦看起来相当夸张,但从内容来看,他实际上遵守了赞辞的原则。《海伦颂》虽是颂辞(encomium),但从论证上看其实属于申辩辞(ἀπολογία),运用了大量庭审论辩的术语。


《海伦颂》结构清晰,分为绪论、叙述、立题和证明四部分,其中证明部分是演说主干,论证立题的观点。证明的第三部分完全涉及语言,演说由此变成智者所推崇的对语言的赞颂。证明的第四部分则赞颂了视觉和爱,阐明海伦因为视觉受到美的形象影响,灵魂产生了爱的情感,从而被强力带走。根据亚里士多德修辞术的定义,所有语言都意在打动灵魂,传达意见而非真理,因此一切语言都是修辞,表达的是相对的意见。他同时也谈到希腊的造型艺术,指出视觉同样会对灵魂产生影响。海伦正因看见帕里斯产生欲望而随他私奔,爱和艺术也因此被喻为疾病。


何博超老师认为,高尔吉亚《海伦颂》中对语言与视觉的论述,在欧里庇得斯的《海伦》中都有迹可循。某种意义上,欧里庇得斯也可被视为智者。我们能从他的戏剧作品中发现大量哲学思想,《海伦》就明显体现了这一点。何老师首先介绍了学界关于《海伦》体裁的论争。由于此剧糅合了喜剧元素和撒提尔剧元素,很多学者认为这是一部悲喜剧,较早的讨论认为这是一部思想性的喜剧,但核心还是严肃的话题。



何老师表示,欧里庇得斯本身就是一位喜欢出新的戏剧家,《海伦》就代表了他在戏剧上的一个前卫尝试。这部剧的主题本身就蕴含了丰富的哲学思想,涉及对虚与实、语言与实在、灵魂与身体、成文法与神义的广泛思考。从虚与实的角度来看,我们似乎根本无法确知海伦到底是谁:除了海伦在词源学和神话中的含混形象,剧中还呈现了一系列“海伦”:演员扮演的海伦、公众评价的海伦、透克洛斯谈论的幻影海伦、墨涅拉奥斯看到和谈论的幻影海伦等等。其次,《海伦》集中体现了元戏剧(metatheatre)或元诗(metapoetry)的戏剧形式。诗人在剧中有意使用喜剧元素让观众意识到别的戏剧类型,而在整剧的视觉呈现中又大量影射其他地方。


何博超老师指出,《海伦》一剧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主题。在政治方面,《海伦》呈现了民主政治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没有真理可言,同时也影射了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与斯巴达的关系以及西西里远征。在地域和时空上还涉及大量埃及风格。埃及作为一个停滞的、静态的时空,是一种美好的代指,体现了希腊世界对埃及的美好想象。


在性别问题上,海伦代表了女性的多面性,一开始是正直有美德的海伦,而后变成具有强大修辞能力的狡黠海伦,再到后来被男性所占有的、作为妻子的海伦。著名评注家William Allan认为,欧里庇得斯对海伦的刻画,表明了女性在当时希腊社会的特权和地位,集中体现于她们在家庭和婚姻中的重要性,因为女性始终是城邦和家庭的纽带。



何老师认为这部剧还与狄俄尼索斯有一定联系,涉及对占卜和预言的轻视,可以见出欧里庇得斯重视通过理性或人的思考去预测将来。此外,何博超老师认为本剧对民俗学中的过渡礼仪也有所涉及。


何博超老师总结道,以上探讨的两部作品,一个是智术,一个是悲剧。在智术一边体现的是针对哲学相对性的、反哲学的思考,是纯智术、纯修辞性质的。而欧里庇得斯在剧中更多反映的是对智术、相对主义、民主政治的批评和思考。他把哲学中实在与假象这一对范畴巧妙融入戏剧,通过打造“新海伦”进行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呈现。



在评议环节,来自清华大学新雅书院的助理教授颜荻老师充分肯定了本次讲座的深度和蕴含。她指出,海伦是古希腊神话或古希腊文明中关于厌女的一个典型对象和代表,尤其是她在《伊利亚特》中更具代表性。无论是爱情还是激情,女性都指向一种不确定性,或者说对男人而言是一种不可控的力量。


其次,帕里斯和海伦的问题触及到古希腊最根本的“宾客之礼”,破坏宾客之礼就意味着完全超出一个社会秩序的可控范围,而海伦作为一个“潘多拉”式的人物,必然引起很多动荡。许多悲剧文本对海伦的描述和评价恰恰集中在她的破坏性之上,从海伦出发,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性或女性主义的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的问题,或者说是关于人类存在性的问题。


最后,颜老师认为,无论从海伦角色本身,还是高尔吉亚和欧里庇得斯对海伦的呈现,或者说智术与悲剧的关系,包括诗与哲学、智术师与哲人的争论,或多或少都会触及到非理性与理性之间的关系。



罗峰老师在总结中对颜荻老师的判断表示了认同。她认为,欧里庇得斯的诸多作品都以戏剧的方式呈现了非理性的元素及其带来的强大毁灭力。或许,欧里庇得斯的创作动机并非单纯为了在高度竞技性的酒神节上胜出,而更可能是在尝试一种语言性和思想性的戏剧实验。通过创造性地用戏剧方式呈现传统主题,欧里庇得斯一方面传达了自己的新派思想,另一方面其实也暗中与和荷马展开了竞赛。《海伦》一剧(尤其是结尾)就明显体现了他对荷马式战争世界的消解:特洛伊一战因海伦而起,这场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战争,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肇因于“幻影”的无谓之战。诗人就借用这种无声的反讽彻底消解了荷马笔下惊心动魄的英雄事迹和波澜壮阔的战争的意义。


最后,在互动环节,何老师就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相关问题、rhetoric与eristic的区别、古希腊文学中对女性“貌美”的态度等问题进行了回应。



(图/文 徐颖、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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