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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关门,他们开始上班 | 揭秘轨道"探伤人"的夜生活

2017-04-18 彭子洋 拍者


北京19条地铁线,如同这座城市的血管,延伸在574公里的四面八方,彼此衔接,环环相扣。最高时,一天之内,1270万人穿梭其中,超过全市人口的一半以上。

轨道伤情失之毫厘,断轨停运、甚或车毁人亡。


北京地铁公司目前有二百多名轨道探伤工人,散布在15条线路上,三人一组,与钢轨为伴。54岁的郭宝龙,就是其中一员。

与北京最深的夜相伴为常,昼伏夜出30年,他早已习惯了钢轨那端深远处的昏暗幽静,在颠倒的时间里与都市的人流走着相反的方向,上班,回家。


△ 4月14日凌晨1时左右,郭宝龙在地铁龙泽站西侧1000米处探伤。



当视镜对焦于60年代出生的郭宝龙脸上时,他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是择一事,终一生。


地铁技术学校的黑板上,老师画下了5条交织的线。“这就是以后北京地铁的发展脉络,5条线啊,你们这代是赶不上了。”

教室学生里有郭宝龙。这一幕,他记了三十多年。在那个年代,似乎没人能想到,北京的地铁会发展到今天的样子。


△ 最新北京地铁线路图。图/北京地铁官方网站


郭宝龙曾见过早晨8点半的地铁,霍营站8号线换乘13号线,乌压压的人潮一点点涌动,摩肩接踵。

他马上下意识联想到自己的工作,真出不起事儿!不出事都是这样,就是停运一会儿都得瘫痪,踩踏都有可能。”

十多年来,从修建、运行到后期维护,13号线每一段的重伤换轨,他都在。一寸一寸地探,早数不清走了多少个来回。


△ 天通苑,清晨排队进入地铁的人流。资料图/秦斌


这条勾连海淀大学城、中关村产业园、回龙观、天通苑、望京的地铁线路,全长40.914公里。在东、西直门间向北口字形设有16个站,8个换乘通往其他8条地铁线。单是服务天通苑的社区人口,比一个县城还多。

环环相扣,一个站点几分钟的停运,如蝴蝶效应一般,牵制数条线路百万人的出行。


△ 值班室的铁柜子里,装着整个地铁探伤组的工具零件和一双沾满机油的手套,柜门的内侧贴着工具清单。


宏大的数据与迅猛的城市发展背后,是13号线与另三条线路被市政府评估为“较高风险”等级和“高风险”等级——客流超出预测,高峰时段最大满载率超过100%,甚至120%以上。

这些投射到郭宝龙的身上,也时不时溜进他的梦里。有时候梦见断轨,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平时只要听到新闻里说地铁有事故,心里就咯噔一下。”


△ 大街上已经空空荡荡,探伤工们却还在等待铁轨断电,才能开工。


经年累月,探伤的测量标准,也越发严苛。为了发现伤损于微毫,黄色的超声波探伤车每小时速度不得超过3公里,部分线路甚至更低。

每个夜晚,交给探伤工的时间最多只有3小时,区间在12点半至3点半之间,晚归则会影响供电与首班车的发行。


△ 当乘客和工作人员都离去之后,探伤工们开始做当天的准备工作。


三人为组,每组分段检查,每人分工不同。一旦三人搭了伙,性子又投,轻易不换。

探伤时不容分神,除了交流验伤情况,三人说话不多。

在城市沉睡的夜晚,除了超声波的滴滴声,就是一旁京藏、京新高速路上货车疾驰而过的呼啸。


△ 探伤用的超声波探伤仪。


多数情况下,探伤员沿轨推超声波探伤仪,依据呈现的异常波形与声音,进行人工核查,判断是否存在伤损、伤损等级及更换伤轨的轻重缓急。

通常,这一组负责的线路段是不变的,以保证探伤员对轨道状况的熟悉。一段轨,一推即是数年。


注:超声波探伤是依据定向辐射超声波束在缺陷界面上产生反射或使透过声能下降等原理,通过测量回波信息和透过声波强度变化来指示伤损的一种方法。


△ 一段轨面斜裂纹处局部凹陷,出现弧形或V形裂纹。


一天的气温,在凌晨降至低谷。路灯按路段忽现忽灭,这段白天被地铁碾压了数百次的轨道,伸向远处一片黑蓝。

唯一跃动的,是探伤员手电筒里打出的白光。


△ 郭宝龙和同事们在复查龙泽站段的一个隐患点。



这是一份精于毫厘的工作,配枯燥、孤独为酌料。


穿着绝缘鞋站在钢轨上,郭宝龙也和外面的大千世界绝了缘。


△ 平时下铁轨工作,必须穿绝缘的鞋。


绝大多数地铁探伤工的日常皆可被概括为:工作时三人成行,回家后闷头大睡。晌午一过,觉酣饭饱,再处理些家中杂事,就又到了晚上准备上班的时候。

三十年来,郭宝龙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独”。接触人太少,和这社会有脱节。久而久之就变得不会和人打交道了,世故人情的,意识不到。”


△ 凌晨的龙泽站空无一人,只有探伤工的值班室还亮着灯。


这份工作周而复始,按他的话讲,像是画一个圆,看不到停止的终点。每天查验核伤,无论周期是一个月还是半年,查完一遍还有下一遍,没有尽头。

防患于显微之处,注定工作性质波澜无惊。探伤数年,甚至鲜有成就感的时候,都流于日常的平淡之中了。


△ 因为操纵机器时手上会沾上机油,所以肥皂是部门消耗最快的产品。


身处打了三十多年交道的钢轨间,老郭不自觉中卸下了他认为的那份“独”。

多次接触中,他最放松的状态总是处于两个话题里:妻子儿子,钢轨探伤技术。

神色变得舒缓,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了。


△ 郭宝龙(左)和年轻的探伤工开着玩笑,年轻的探伤工说,自己的工作日夜颠倒而且同时全是男性,自己没有对象,要郭宝龙帮他介绍。


“别跟我爸提换工作什么的,他根本接受不了,太强调责任感。”2009年到2012年间,郭宝龙在房山线做探伤,之后又被调回了13号线。那段时间,郭宝龙的状态让儿子印象颇深:

“回来之后明显不太高兴,一到晚上就给之前线上的人打电话,问人家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探出什么伤。对线轨生出感情来了。”


△ 探伤工要填写每天的工作日志并备案。


中途,郭宝龙有过换工作的机会,去中美合资的锅炉厂里,或者去税务。到了还是没走。2002年13号线新建,我调到这边时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这性子,也有着那一代人特有的辨识度。做了一件事,就闷头扎进去,干一辈子。


△ 郭宝龙和同事们在复查龙泽站段的一个隐患点。



三十多年,地铁变了,北京城变了,人也变了。


一毛钱的地铁票,检票员撕一下纸质车票就算验票,整个北京只有2条线路。

那些年,车厢里没那么拥挤,也没有低头手机族,人与人之间有说有唠。


△ 地铁站台上的探伤工。


1987年的郭宝龙,在做过3年线路工后,被调到了苹果园-53号站的探伤组。在数十年中,三人一队,人员基本不流动。老哥们儿的感情在那些年变得结实。

应接不暇始于2003年,北京地铁迅速发展拓线。13号、5号、10号、8号、机场线……东西南北纵横交错。老哥们儿也散到了各线,去教新人,查新线。


△ 郭宝龙(右)和年轻的探伤工讲着自己年轻时工作的故事。


如今,老探伤工们像很多步入中年的人一样,爱说“曾经”,回忆曾经岁月稠,感怀曾经的日子,曾经的简单与慢。

而随着地铁的大幅阶梯式发展,探伤工人的“断代”也随之产生。除了我们这帮五十多岁的老家伙,剩下年纪最大的一批现在也是30多岁40出头。断了十多年。”

据统计,仅北京地铁线路公司,2016年就有数十位员工辞职,其中不乏线路及探伤工人。


△ 郭宝龙和年轻的探伤工交流自己的经验。


在最初的交谈中,郭宝龙一边介绍探伤细则,一边指着旁听的王一明说,“这个小伙子就很不错,性子虽然蔫蔫的,但踏得下心来学。”他才29岁,入职不到3年,已经参加了技术考试拿了好名次。

对这些踏实肯干的孩子,郭宝龙禁不住得管护。老而惜才,在他身上愈发明显。


△ 在等待铁轨断电的时候,有些探伤工打着哈欠,有时因为突发情况,断电时间会推迟到凌晨1点以后。


提及年轻徒弟,郭宝龙有些心疼。

王一明家在密云,每天傍晚7点前赶密云最后一辆公交,前往东直门换乘。8点就在13号线地铁站等着上班了。

夜间探伤结束后,没有回家的车,小伙子在工区房间里窝几小时,再搭凌晨5点钟的头班地铁回去,到家往往已是早晨9点。


△ 郭宝龙骑车下班。


凌晨3点,郭宝龙出了站,找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向西蹬去。这是他儿子初中时淘汰下来的自行车,别看十来年了,这车子还挺好的,只不过我一直没擦,擦亮了容易丢。”说着,他笑紧了眼角的皱纹。

由于工作的地铁站远近不同,郭宝龙每天最少骑半个小时,最多骑2个小时上下班。



- The End -

摄影:新京报记者彭子洋

文字: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新媒体编辑: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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