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从“人类”降格为凡人

“但我哪知道这么多啊，我只是人类而已。”

刘瑜有很多名言，我独记得这句。太记得了。这是她的随笔集《送你一颗子弹》中第一篇里的一句，加上前后文，意思是说别人都在问她各种问题，指望她，一个文科博士，给出最贴切最一针见血的回答。

不说“凡人”，而说“人类”，一个词见出刘瑜谦虚背后的真骄傲。这种骄傲既得体，又轻盈，看得出她没有什么负担，甚至含着“我早晚能知道一切”的自信。那些为她的文字所倾倒的读者，能学到她所普及的常识，却囿于各人状态而很难学来那种轻盈。

在《送你一颗子弹》十年后新版的跋文里，刘瑜一如既往地谦虚，但这次她不再以“人类”自居。她说，她不能再像当初那样写随笔了，当她笔下惯有的轻盈感再次出现，否定句就像大石头一样紧跟其后：

“过去十年，日常生活的沙尘暴呼呼刮来，将任何试图抬头翩翩起舞的小念头、小思绪一股脑儿给镇压下去。延绵不绝的沙尘之下，依然有茂密的森林在喧嚣生长，只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用喇叭将这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成演出。”

因为有家庭，因为有子女，它们吃掉了大多数闲情逸致。刘瑜坦言自己已是凡人，这种诚实令人感动，但她又心有不甘，于是引用别人的话，说自己落入体制内女教授的平凡之路，是出于自我选择。她有许多个自我，每一个都强有力，但选了任何一个都会压制其他的自我——这种解释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慰，恰似弗洛伊德说的，在“超我”、“自我”、“本我”之间，满足或抚慰任何一个，另两个就会出来作梗。

每个人都有接受自己的力所不能及的一天，在凡人眼里，屈服便意味着成熟。然而，当刘瑜说到她离开了微博，推掉了专栏，从未想过开微信公众号和直播时，她依然不乏天真地坚持一点，即她的缺乏欲望，她的落伍，是一种“有所不为”。有所不为，多么古老、而今多么不合时宜的伦理，跟世俗的“认知升级”背道而驰，却依然被一些人文知识分子所坚守。他们拒绝自欺欺人地相信，可以借助层出不穷的“玩法”来传播自己所珍视的那些东西：人文常识，对智慧的热爱，文字的轻盈之美，诸如此类。

你要是真心敬佩刘瑜，那么你也要稀罕自己的敬佩，因为你将很难产生这样的感情了。在众多追着风口而去的聪明人的海洋里，你的敬佩将会成为无的之矢，即使是写作者，其聪明也不再是刘瑜文章表现的那种文人情怀，而体现在勾引关注者和广告商的能力上，体现在搬取、组合搜索而来的知识上。

传统的写作者们，还需要靠写作来养活自己的，或多或少都在焦虑，但刘瑜用一句“作品不但速朽，而速朽正是其目的”来驱散焦虑，撑持她的骄傲。那位能在大脑中自如地从安·兰德链到卡夫卡，从《六人行》链到《朗读者》，从《立春》链到《飞越疯人院》的才女，岂能轻易放弃骄傲？即便她这种天才不再被视为稀有产品，或者说，不能用于变现。

但在新版《送你一颗子弹》的自序中，我看到一句似乎不该出自她之口的话：“一个41岁的人如果依然沉湎于捕捉、端详自己的每一点稍纵即逝的情绪，并为之大惊小怪，总觉得不妥，就像一个成年人如果仍然沉湎于收集小石头，也显得诡异。”这真是遗憾。你41岁了，成熟了，或者说累了，又何必以放弃对自己每一点情绪的捕捉、端详为代价——你理应继续沉湎，只是不必“为之大惊小怪”。

该继续的，请继续。咱们都信进化论，那么是不是也该学学查尔斯·达尔文同志的精神：他才十来岁的时候就懂得沉湎，他抓到一条虫子，却保持不声不响，于是又抓到一条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