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探论 | 邓德崇、侯兴泉：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呼吸韵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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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引言
呼吸对人类生存和言语交流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目前，言语生理的研究已成为语音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从言语产生相关的生理研究来看，嗓音、共鸣和唇形方面的研究成果较多，有关言语呼吸韵律的方面的研究成果整体偏少。早期跟呼吸相关的研究主要关注呼吸的生理机制，诸如Ron J. Baken（1979）[1]等和Thomas J. Hixon（1987）[2]的相关研究。进入21世纪以后才出现较多跟言语呼吸相关的研究成果。Slifka J（2000）描述了韵律边界处言语产生的呼吸约束，以及言语的呼吸系统的起始和终止，并为这些韵律边界确定相关的生理指标与声学线索[3]。郑秋豫（2005）构建了一个“阶层式多短语语流韵律”（HPG）的系统，并且把 “呼吸组”作为一级重要的韵律单位[4]。袁楚、李爱军（2007）主要研究了朗读语料、对话语料中的非正常停顿现象，以及其对前后韵律短语声学特征的影响[5]。Shi等（2010）的研究发现，话语的呼吸节律与自然呼吸的节律不同，呼气和吸气曲线的各参数均与韵律单位等级有着密切的关系[6]。张锦玉、石锋、白学军（2011）在考察讲述状态下的呼吸曲线后认为，不同呼吸单位对应的韵律单位也是不同的[7]。张锦玉（2011）研究了人在平静呼吸、朗读呼吸、自述呼吸以及唱歌状态下的呼吸与韵律之间的关系[8]。张金爽（2012）对呼吸和韵律的关系的研究发现，韵律单元前静音段时长小于吸气时长，韵律短语前时长差比句子前小且稳定性好[9]。杨锋（2012）从节奏、嗓音、呼吸和方言四个角度对福州、温州、常州和江阴四个地区四位发音人的传统吟诵展开了较为全面的研究，并开发了相应的语音呼吸韵律分析平台[10]。这项工作从理论和方法上为本文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总的来看，前人的研究多集中于探究普通话朗读的呼吸韵律规律，对于不同方言的呼吸韵律的特点的研究还很少人涉及。杨锋（2012）主要关注传统方言吟诵的一般性规律，并没把重心放在不同方言吟诵特点的总结及吟诵时呼吸韵律与语音韵律的对应关系研究上。因此，本文以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为例，重点关注七言近体诗粤语吟诵的语音韵律和呼吸韵律之间的对应关系，并总结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在节奏韵律方面的特点。
吟诵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对传统诗词的口头表达方式，它介于唱与读之间，是中国历代文人学子普遍采用的一种鉴赏古典文学作品的手段。在我国，吟诵的历史悠久，“吟诵”作为一个词语使用很早就已出现，《庾开府集笺注》就提到“莫不吟诵在心，撰成于手”。赵元任先生（1994）给吟诵下了一个定义：“中国的吟诵是大致根据字的声调来即兴的创一个曲调，而不是严格的照着声调来产生一个丝毫不变的曲调来”[11]。陈炳铮先生（1998）认为吟诵定义有狭义和广义的分别：广义的吟诵包括“朗吟”，接近于唱，是似唱而非唱的“半念半吟”，注重节奏和声调，旋律性较差，接近于朗诵。狭义的吟诵则专指“吟唱”，不仅注重声调、节奏和旋律，更讲究腔调的优美，是一首语言与音乐完美结合的声乐作品。同时它还有抑扬顿挫的节奏[12]。本文讨论的吟诵是广义上的传统吟诵，泛指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去有节奏的诵读古诗词文的方式。
02
实验设计
1
实验语料和发音人
本次实验选取七言近体诗作为语料；选择三人作为我们的吟诵发音人，因为熟悉传统粤语吟诵的先生已是凤毛麟角，能够满足录制要求的则更少，因此吟诵人挑选有一些难度。三名吟诵发音人均来自粤方言区，粤语方言使用流畅。身体比较健康，发音清晰，具有良好的吟诵风格和古典文化素养，其中gyx和xwg两位先生还有私塾教育背景。三位发音人的具体信息如表1所示。
表1：发音人信息及语料情况表
姓名拼音缩写 | 年龄层 | 出生地 | 七言诗 |
gyx | 老年（70岁以上） | 广州 | 9 |
xwg | 老年（60岁以上） | 广州 | 8 |
crz | 老年（60岁以上） | 湛江 | 10 |
2
实验设备与信号采集
在本次实验中主要使用麦克风、调音台、电子声门仪（EGG）、呼吸带、十六通道采集器等设备，分别录制语音信号、嗓音信号、呼吸信号（胸呼吸和腹呼吸两路信号），通过澳大利亚公司ADinstruments生产的PowerLab 十六通道采集器和Chart7软件采集为*.adicht格式的四通道语音文件，最后使用Matlab软件上编写的言语呼吸韵律分析平台程序进行分析，并提取参数。录音时所使用的话筒为Sony公司所生产的Sony Electret Condenser Microphone（驻极体电容传声器），调音台是德国Behringer所公司生产的XENYX502型调音台，呼吸带传感器是澳大利亚埃德仪器公司（ADInstrument）所生产的 MLT1132压电呼吸带传感器（MLT1132 Piezo Respiratory Belt Transducer）。
3
信号标注及参数提取
通过实地考察采集语音信号、EGG信号、胸呼吸信号和腹呼吸信号之后，使用Matlab软件上编写的言语呼吸韵律分析平台程序进行分析，如图1所示：
图1：言语呼吸韵律分析平台
语音信号、嗓音信号、胸呼吸信号、腹呼吸信号4路信号均可以在言语呼吸韵律这个平台上进行同步分析，提取出语音、嗓音、呼吸三类信号的参数。本文主要研究的是语音和呼吸信号，嗓音信号先不做讨论。首先对语音信号进行标记，主要根据音节时长和停顿时长相加得出的停延时长来划分韵律边界的层级，将语音信号分为韵律段、韵律句、韵律短语和音节等。并输出各个韵律单位的时长、韵律边界的时长、振幅等参数。然后使用程序标记出胸呼吸和腹呼吸每个周期的吸气开始和呼气开始结束的时间点，计算出胸腹呼吸的重置幅度、时长、斜率等参数数据。
4
术语说明
呼吸重置时长：指从吸气开始到呼气开始时所经过的时间。
呼吸重置幅度：指一次吸气过程中呼吸信号数值的变化幅度。我们可以根据呼吸重置幅度的大小从高到底分为一级呼吸重置、二级呼吸重置和三级呼吸重置等。
呼吸群：Lieberman（1967）提出了呼吸群（Breath Group）的概念，呼吸群是一个音系结构，是语调的基本单位，主要以感知、生理和言语方面的事实为依据的，主要是为了将语音信号切分成组块，所以一个长句通常被划分为多个呼吸群，呼吸群则是由一组词连接而成的。
呼吸抖动：信号在呼吸的过程中发生的细微的非重置性的抖动。
呼气相斜率：吸气开始到呼气开始之间呼吸曲线的斜率，为正值。
吸气相斜率：呼气开始到呼气结束之间呼吸曲线的斜率，为负值。
语音停延：音节时长和音节后停顿时长的总和。
03
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呼吸韵律实验分析
七言诗吟诵的胸腹呼吸信号一般分两级，在每个七言小句开始前通常都存在一个一级呼吸重置，在小句的内部则会出现一个二级的呼吸重置。具体如图2和图3所示。
图2：七言诗《无题》粤语吟诵的胸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图
图3：七言诗《无题》粤语吟诵的腹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图
图2的黑色虚线表示胸呼吸信号。胸呼吸在每一个小句前面的都有一个一级呼吸重置。首句“昨夜星辰”后有个二级的呼吸重置，呼吸抖动通常与停顿的时间点一致。胸呼吸呼气相时长平均为4.58s，斜率平均为-0.03。
图3的黑色实线表示腹呼吸信号。腹呼吸在每一个小句开始之前都有个较大的呼吸重置，腹呼吸呼气相对时长平均为3.75s，斜率平均-0.25。在小句内会出现一个二级呼吸重置，如“画楼西畔”对应的腹呼吸信号有一个二级的呼吸重置。胸腹呼吸重置开始的时间都要早于语音信号的时间，结束时间和语音信号结束时间基本一致。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看到，腹呼吸重置开始的时间要早于胸呼吸重置开始的时间，早约0.36s。
04
粤语吟诵不同平仄关系的七言近体诗的呼吸韵律
粤语吟诵不同平仄关系的七言诗的呼吸韵律相同的地方是在小句开始前都存在一个胸、腹呼吸重置；在小句内会出现一个二级呼吸重置。二级呼吸重置的位置跟七言诗的平仄格式有密切的关系。下面我们着重分析七言诗不同平仄格式中的呼吸韵律表现。
（1）平起仄收式（图4）。以七言《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一句为例，“三山半落”后对应了一个二级腹呼吸重置和二级胸呼吸重置，呼气相重置幅度分别为0.38和0.34。而平起仄收式小句内较大的语音停延并不明显，难以确定韵律短语的位置。参考呼吸信号，我们便可以比较明确地确定韵律短语的位置，就在小句内第四个音节位置上，这说明呼吸信号更有利于我们判定韵律句和韵律短语的边界。
图4：平起仄收式胸腹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
图5：平起平收式胸腹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
（2）平起平收式（图5）。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平起平收的小句为例，在“每逢”后面有一个二级的腹呼吸重置和一个二级胸呼吸重置，重置幅度分别为0.58和0.27。不过平起平收式在不同发音人中的表现略有区别，gyx和xwg的呼吸韵律表现如前所述。crz的平起平收式的呼吸韵律跟其他两位并不相同。crz在“分曹射覆”之后有着一个二级腹呼吸重置和二级胸呼吸重置，呼气相呼吸重置幅度分别为0.83和0.21，与其他两位明显不同。这是因为crz早年是学粤剧出身的，而粤剧、粤曲在唱诵七言诗句的时候其小句停顿通常要求落在第四个音节后面，形成4-3格的停顿模式。crz的七言诗吟诵应该是受到了粤剧和粤曲唱诵习惯的影响所致。
（3）仄起仄收式（图6）。以七言诗《蜀相》“三顾频烦天下计”为例，本句为仄起仄收式，在“三顾频烦”之后存在一个二级的腹呼吸重置，胸呼吸呼气相的重置幅度为0.4，腹呼吸呼气相重置幅度为0.71。
图6：仄起仄收式胸腹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
图7：仄起平收式胸腹呼吸与语音信号对比
（4）仄起平收式（图7）。以七言诗《无题》为例，“昨夜星辰昨夜风”为仄起平收式，在“昨夜星辰”之后有一个较长停延，这个停延对应了一个二级的胸呼吸重置，胸呼吸的呼气相重置幅度为0.31，腹呼吸呼气相的重置幅度为0.74。
05
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语音停延
本文还同步录制了七言近体诗语音信号，这里主要想通过分析七言近体诗的语音停延来寻找呼吸韵律和语音停延之间的对应关系，从而找出七言近体诗的韵律边界。杨锋（2012）主要通过聚类语音的停顿时长来确定七言诗的韵律句及韵律短语边界。我们在做七言近体诗粤语吟诵的时候发现，用较大停顿作为韵律短语标记时并不理想，有时还会跟我们的认识相反。如图8所示，我们运用聚类分析的方法分析了平起平收式七言近体诗每一个音节的后面的停顿时长，发现第四个音节后面的停顿时长是最长的，若以此作为韵律短语的边界，就会跟我们的一些主观认识相违背，跟呼吸韵律也对应不上。传统吟诵讲究一些基本的方法，譬如平长仄短、韵尾拖腔等。因此，本文主要运用停延（音节的时长+音节后的停顿时长）来确定语音的韵律边界。
图8：七言诗平起平收式音节后停顿时长分析图
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最大的语音停延都出现在每个小句的最后一个音节上，偶句最后一个音节的停延时长比奇句最后一个音节的停延时长略长一点。由于律诗有8句而绝句只有4句，为了方便比较，我们只抽取了七言近体诗前四句的句末音节的停延时长，对其进行聚类分析，结果如表2所示。
表2：七言近体诗小句末字平均停延时长表
第1句最末字 | 第2句最末字 | 第3字最末字 | 第4字最末字 | ||
平均时长 | 1.03s | 1.33s | 1.21s | 1.89s | 1.37s |
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时，小句内第二个比较大的停延位置并不完全一致：平起仄收式七言诗小句内较大的停延出现在第四个音节上，但与其他偶数音节的停延时长区别并不明显；平起平收式七言诗小句内较大的停延主要出现在第二个音节位置上；仄起仄收式小句内较大的停延主要出现在第四个音节位置上；仄起平收式小句内较大的停延也主要出现在第四个音节位置上，但是跟第六个音节的停延区分不是很明显。具体结果见图9-12。
图9：七言诗平起仄收式音节停延时长图
图10：七言诗平起平收式音节停延时长图
图11：七言诗仄起仄收式音节停延时长图
图12：七言诗仄起平收式音节停延时长图
（1）平起仄收式（图9）。七言诗平起仄收式音节的停延时长在第七字上表现最长，平均为2.09s；小句内部较大的语音停延出现在第四个音节上，但跟其他偶数音节的停延时长比较相近，区分不明显。
（2）平起平收式（图10）。七言诗平起平收式音节停延时长在第七字上表现为最长，平均为3.08s；小句内较大的语音停延主要出现在第二个音节位置上，平均为1.28s。
（3）仄起仄收式（图11）。七言诗仄起仄收式停延时长在第七字上表现为最长，平均为1.94s；小句内较大的语音停延主要出现在第四字上，平均为1.91s。
（4）仄起平收式（图12）。七言诗仄起平收式的停延时长在第七字上表现为最长，平均为2.81s；小句内较大的语音停延也主要出现在第四字上，平均为1.73s，不过跟第六音节的平均停延时长（1.23s）差别不大。
综上七言诗四种平仄格式可以看出，在粤语七言诗吟诵中，第七字上的停延时长表现为最长，可作为韵律句的划分依据。仄起仄收的第四字和平起平收式的第二字的停延时长都比较长，可作为韵律短语的边界；而平起仄收式小句内的较大停延规律不是特别明显，这对我们确定韵律短语的边界有一定的困难，这就需要我们利用呼吸韵律的规律来综合判断。
06
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呼吸韵律和语音停延之间的对应规律
通过前文对不同平仄格式的七言近体诗粤语吟诵的呼吸韵律及语音停延的分析后，我们发现呼吸韵律跟语音停延之间存在比较明显的对应规律：一级呼吸重置跟七言诗小句的最大语音停延对应；二级呼吸重置跟小句内的较大语音停延对应。由于平仄格式的不同，二级呼吸重置跟小句内较大语音停延的对应又有以下规律：平起平收式七言诗的二级呼吸重置和较大语音停延都出现在第二个音节位置上；其他平仄七言诗的二级呼吸重置和较大语音停延都出现在第四个位置上。
综合利用呼吸韵律和语音停延两方面的数据我们可以较好地确定七言近体诗粤语吟诵的韵律边界：七言近体诗的小句句末是韵律句的边界，具体表现为存在一个明显的一级呼吸重置和大语音停延；七言近体诗小句内存在一个韵律短语边界，具体表现为存在一个二级呼吸重置和较大的语音停延。粤语吟诵平起平收式的七言近体诗其韵律短语边界一般出现在第二个音节后，粤语吟诵其他平仄格式的七言近体诗时，其韵律短语边界往往都出现在第四个音节后面。
07
结论
本文主要采用现代语音学的研究方法，通过对近体诗粤语吟诵的胸腹呼吸信号进行分析，重点探究了七言诗粤语吟诵的呼吸韵律和语音停延之间的关系，实验的结果表明：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胸呼腹吸信号均分为二级，一级呼吸重置出现在小句的开头或结束处；二级呼吸重置出现在小句内部，具体位置跟七言近体诗的平仄格式相关（除了平起平收式的二级呼吸重置会出现在第二个音节后面之外，其余平仄格式的七言近体诗的二级呼吸重置都出现在第四个音节后）。七言近体诗的呼吸韵律跟语音停延存在较为一致的对应规律：一级呼吸重置跟小句后面的最大停延有非常整齐的对应关系；二级呼吸重置跟小句内的较大停延也存在较好的对应关系。
另外我们还发现用语音停延比单纯使用停顿来确定七言近体诗的韵律层级效果要明显，综合利用呼吸韵律和语音停延两方面的数据可以帮助我们较好地确定七言近体诗粤语吟诵的韵律边界。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时，其韵律句的边界出现在小句句末，具体表现为存在一个明显的一级呼吸重置和大语音停延；粤语吟诵七言近体诗的韵律短语边界一般会出现在小句内第四或第二个音节位置处，具体表现为存在一个二级呼吸重置和较大的语音停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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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南方语言学》17辑，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21.8第一版）（原载《南方语言学》17辑，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2021.8第一版）
来源丨《南方语言学》
编辑 | 梁玮浈
本期编审丨梁玮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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