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乐队的夏天

文/冯时

最近一直在看《乐队的夏天》。第三期节目里浓墨重彩地讨论起reggae，于是高晓松也不可避免地提到了Bob Marley，说了一句很值得思考的话：“把摇滚音乐的精神放进去，那个是reggae音乐的大腾飞”。换言之，如果不是与那个年代风靡全球的摇滚乐很好地融合，reggae可能也不会成为一种世界性的风格。

Bob Marley

这让我想起与Bob Marley同时代的另一位牙买加音乐传奇。2016年7月，我在当时的供职单位做蒙特勒爵士音乐节50周年的直播。某一晚在Montreux Jazz Club演出的是牙买加jazz、ska、reggae吉他教父Ernest Ranglin和他的朋友们，包括西非传奇鼓手Tony Allen和英国爵士符号Courtney Pine等人。我的印象很深刻，当晚84岁的Ernest Ranglin是被Courtney Pine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就位，缓慢地拿起吉他。但是在吉他背好的一霎那，他的面容和双眼的光泽就变得不一样了。音乐响起，那个原本风中之烛般的垂老身影，立刻焕发出从容的律动和夺目的神采。

Ernest Ranglin - Copyright Marcus Rydling

为了介绍这位国内乐迷（包括我在内）可能知之甚少，却是加勒比音乐史上最伟大吉他手的传奇人物，我做了很多功课，在文案上想了很多，最终还是不得不捆绑大家耳熟能详的Bob Marley。尽管Ernest Ranglin比后者更年长，尽管他们虽然有过合作但并不算显著和频繁。相对于Bob Marley摇滚英雄式的形象，Ernest Ranglin则塑造了牙买加爵士乐面貌，不但定义了ska的吉他演奏风格，发展了reggae，更是把jazz、西非音乐和牙买加民间音乐做融合，传播到美国和欧洲。

只不过， 1990—2000年代摇滚乐文化在中国大陆被如饥似渴地需求和消化，使得Bob Marley的头像印在了年轻人和中年人的体恤上，甚至让脏辫成为一种时尚。但文化距离相对更远的爵士乐，则无法使Ernest Ranglin成为资深乐迷以外人士所熟知的名字。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2019年的夏天。尽管早在之前的两三年里，hip hop和电子音乐已经像世界其他地区音乐市场一样，冲击了中国摇滚乐本来的受众群体，但这档试图做出情怀、品味和专业性的综艺节目，依然勇敢地把中国综艺多年的难题“乐队”作为了自己的主题和标题。那些曾在我的青春期和大学时光扮演过重要角色的摇滚乐队和经典旋律，也确实让我共鸣、宣泄和感怀。

只是，“乐队的夏天”等同于“摇滚乐队的夏天”或者“独立乐队的夏天”吗？这样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客观事实，还是会让我略有遗憾。我曾开玩笑说，制作单位应该邀请团结湖乐队参加节目，试想一个由龙隆、秦四风、荒井、多米尼克等人组成的阵容，与一众朋克和独立乐队同场竞艺，那将是一场有趣而多源的音乐对话。不仅是jazz，如果可以有更多R&B、funk、soul风格的中国乐队参与进来，也会让这个节目更加精彩。而如果有Snarky Puppy般的神仙乐队出现，则足以让这个节目在中国综艺史上封神吧。

图片来源：《乐队的夏天》

所以当Mr.WooHoo出现的时候，对我来说是耳目一新的惊喜。华人世界少有的玩reggae玩出名堂的“台东帅哥”玛斯卡Matzka，带着他的全新乐队，在这个舞台上展现了作为职业乐手和音乐玩家的全面素养。Reggae、rock、jazz、funk、disco…信手拈来自如切换，即兴起来自然流畅无需安排。当同样玩funk风格的年轻乐队Click#15，在pk赛时一语道破他们在这个舞台上本质的与众不同：

“我们（和Mr.WooHoo）都是玩黑人音乐的。所以即兴能力这方面，我们可能比别的乐队稍微强一点儿。所以我们来比的话比较公平。”

想象止于现实。当这个节目播出到第5期的时候，一条以“北京新声及其后十年受其影响的乐队”为核心的主线，已经愈发清晰起来。其余的几条支线，比如横空出世的九连真人所隐含的接棒角色，比如朴树歌曲引来的怀旧情绪，也并没有和这条主线的年代和风格发生割裂。我非常理解，一档综艺节目无论在价值观还是情感上都需要聚焦。而把焦点放在“北京新声”及其后十年的朋克及独立摇滚情怀上，唤起怀旧青春的共鸣，甚至产生裂变，甚至试图“破圈儿”，都是一种基于现实说得通的逻辑。我自己也被刺猬的情怀和新裤子的真诚所感染。正因如此，无论是风格还是身份都无法融入这条主线的Mr. WooHoo，就变成了一桌满汉全席中的一道法式龙虾汤。而随着Mr.&Miss和Click#15的相继离场，“玩黑人音乐”的声音也将逐渐淡出。“乐队的夏天”想必最终会变成“摇滚乐队的夏天”。

这是由我们不长的流行音乐史上经历的那些事情决定的，恐怕也是由“大众”、“小众”以及“更加小众”，这些中国特色的标签所决定的。前两天在某个演出信息共享群里，某个做演出的老板半开玩笑地吆喝：你们点艺人吧，点了我就做。我和另外一位电台DJ朋友提了几个名字，有Tom Misch、Jordan Rakei、Thundercat和Joe Hertz。这位老板后来说了一句：

“我们不做R&B哦。”

老实说，节目播出这么多天以来，刺猬那迷人的旋律和少年心气、九连真人的锋芒和冲击力，还有新裤子无以伦比的明星范儿，也确实一直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是都敌不过Mr. WooHoo每次鼓声一出那种质感所带来的兴奋和酥麻，也敌不过Click#15那种还不懂得如何克制和拿捏的骚气。我跟很多人说过，自己已经过了听朋克的年纪；每当有人问我最喜欢的音乐风格和音乐家，我也总是报以“很多”、“很广”作为回应。但我的Spotify歌单清晰地记载着，2016年至今80%的时长都属于jazz、neosoul、alternative R&B、funk……因为这些所谓“黑人音乐”的东西，是我们文化基因里缺乏的，让我有天然的好奇心和兴奋感。放大了说，我的私人音乐版图上也有许多杰出的摇滚乐队名字。但也许，独立摇滚、朋克以及其他关联风格所蕴含的那种情绪、情怀和人文色彩，在这片土地所处的这个时代，可能并不是更加难以获得的那一种。

特别是，又想到我们长久贫瘠的、被剥夺被伤害的音乐教育，以及做音乐越来低的门槛，以及某种隐约的文化上的封闭性，也许就造成了Mr. WooHoo的演奏技术和音乐素养冠绝全场这样一种结果。因为对某些风格来说，技术也许掌握到一定程度就真的够用了。当九连真人请来唢呐大师吴泽琦，在改编《凡人歌》的间隙天才般地设计出唢呐与小号飙琴的场景时，我在由衷赞叹的同时也真的边听边想，如果那个吹小号的是Roy Hargrove或者Christian Scott，那么这段表演将会多么完美。

从1980年代末至今，我们30多年的当代流行音乐史还是太短暂了，短暂到依然有大片空白亟待书写。就像20年前“北京新声”对中国摇滚乐生命的补充、延续和影响一样，今后的空白页面，需要有人去填充更多充满想象力的、“前所未有”的音乐语言。

而我，会继续想象一个有更多jazz，R&B，funk，soul，reggae……乐队参加的，中国乐队的夏天。

7月17号，Matzka和他的Mr. WooHoo乐队将会在Blue Note Beijing的舞台上开开心心地玩音乐。我相信，许多节目上无法尽情呈现的性格、情绪和有趣的表达，以及最关键的——淋漓尽致不受束缚的表演，都会在那样一个夜晚倾泻而出。毕竟，真正的舞台才是一个乐队最有归属感的地方。

ROUND 3 夏日热派对

Matzka & Mr.WooHoo 

2019全国巡演 Blue Note Beijing特别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