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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1968年12月31日 我和她,第一次,美丽的“遇见”(卢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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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1968年12月31日 

 我和她,第一次,美丽的“遇见”


作者:卢治安








谨按:


   此文为自己《情感记忆 之四》的第三、四、六三个章节的节录。

为使已经发表过的内容更完整,作为章节补充,与大家分享。

  文中的方梓安部长(化名)为1937年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因所谓“右倾”错误“下放”到塞北,时任公社革委会主任兼武装部部长;晴儿是他的女儿,承德下乡知青。



 

(三)



1968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塞北,大唤起公社,我,第一次,“遇见”了她。


她,方雪晴,晴儿。



那天,雪后,初晴。


公社成立了由领导干部、贫下中农、知识青年“三结合”的再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全公社八个大队都有干部和知青代表参加。方部长任组长,我做了作为知青代表的副组长。


那天,领导小组正在公社会议室召开会议。会议主题是讨论怎样处置知青集中返城回津探亲的问题。县革委会、县知青办下发了文件,明文阻止知青春节回津,强调要与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已经产生了尖锐的对立,冲突。有的公社、大队竟然出动民兵守在路口,阻止知青返津。


会议有些不同的意见。


方部长吸着烟,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卢治安,你是66届高三的吧?说说你的意见。”


我迟疑了一会儿,看了大家一眼,说:“县里的红头文件很重要,全县近千名知青返城会带来很多问题,据说县客运站的候车厅都住满了人,一天发两辆班车根本解决不了运输。不少人截卡车,甚至截军车。不安全,影响也不好。但强行禁止,或许会进一步激发矛盾,对上山下乡工作带来更不好的影响。”


说着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屋子里好安静,大家都在聚精会神的听。方部长对我点点头,说:“继续讲。”


我思考了一下,说:“知青过年要回家,这也是能理解的。过年不就是要团圆的吗?何况我们知青中很多人还是个孩子。这么远的来到塞北,这么冷,这么艰苦,过年了想回家真的应该理解。强制是不行的,会出事的。”


23号大队妇女主任何淑贤接着我的话茬,说:“我家老管也是这么说的,这些青年,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红卫兵,革命小将,强制会出大事。”


方部长紧接着对大家说:“她说的老管,管培栋,是她当家的,县知青办副主任。”


我说:“其实回趟天津也不容易,这才刚来几天啊,来回路上也得不少花费。关键是现在农闲猫冬,没事干,各知青点也确实存在不少生活上的问题。还是要更关心,做好思想工作。”


方部长手里拿着一支烟,久久没点燃,只是听着,听到这里,他点着了烟,并且把“牡丹”烟烟盒往桌子中间一推,示意大家随意抽,对着我说:“你的意见?”


人们纷纷点燃起方部长的“牡丹”烟,屋子里顿时烟雾缭绕,气氛也很热烈。


我刚要说话,只听得门外一声银铃般清脆明亮的声音:“爸爸”,随着话音,咣当一声,门被闯开了,一股冷空气扑了进来,“爸,你不守信用”,话音刚落,两只冻得挺挺的肥硕的灰野兔扑愣愣的扔在了我脚下,吓了我一跳。


抬头一看,亭亭玉立的一位姑娘。


修长的身材,丰满的胸型;浓密的黑发,扎成一条粗粗的辫子;白皙的脸庞,玉润的前额,一对明亮的眼睛,浓浓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鼻子挺直乖巧,双唇红润,洁白整齐的牙齿。穿着已经有些褪色发黄的军棉袄,蓝布裤子,黑条绒布的棉鞋。一股清新、清纯、清丽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到满屋子开会的人,姑娘脸腾地红了,她吐了下舌头,转身退出房门,背影很好看。屋子里似乎有淡淡的清香,她留下的。


除了我们几个知青,人们都对着方部长哈哈地笑起来了。


方部长看看我们,似很无奈,说:“咳,我这丫头,惯得没样了。”


他解释说:“丫头属兔,不准我打兔子。我昨天在林子里打了两只,想中午大家开开荤。告诉伙房老王了,别让这丫头知道,还是没瞒住。”


他着27号大队的杨宝山书记把兔子送到伙房,说:“接着说吧!”


杨书记提着兔子刚出门,返身就又回来了,笑着说:“部长,姑娘没走,气得鼓鼓的,在外头呢。”


方部长起身,说:“你们先议着,我去打发这丫头。”


人们又都笑了。


听到门外方部长和这姑娘的对话声:

“丫头,正在开会,很重要的啊,不许闹了。对了,你娘给你说过的那个知青小卢也在,正发言呢,你要不要听听?”


“不听。”


“那,会开完了进山打野鸡?”


“真的?”


“真的。”


“不是唬我?”


“当然不是!”


“那好,爸,那你就回屋开会吧!我等着。”


门一开,方部长转身进来。刚要关门,那姑娘从部长身后探进头来,匆匆的扫视了每个人一眼,目光停在我身上,美丽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知道,你叫卢治安。”话一落,就退回到方部长身后,跑了,清晰地脚步声。


我心中怦然一动。


会议最后的结论:


全力做好知青的思想工作——


以公社的名义印发给每位知青家长一封致敬信,全面汇报知青的生活、学习等安置情况。这个举措,后来受到地、县两级领导的肯定和表彰。


各大队书记带队,立即深入到各知青点,切实关心、解决知青生活、思想上的问题。


春节前,组织全体知青的新春联欢活动,丰富青年的文化精神生活。最重要的一项活动是,春节前,全体知青,集中到27号大队公社所在地,连续三天的文体活动。各大队、生产队按接收知青比例公摊肉食及蔬菜、口粮。


知青人心振作,很多准备回城的人也留了下来。


这些举措很快就被县知青办作为典型推广。


后来,晴儿对我说:“那次会后,我爸特欣赏你,说你有头脑,懂得辩证法。”


我问:“你不是也认出我了吗?那你什么印象?”


晴儿说:“跟想象的一样一样的。”


我问:“什么样?”


她眯着眼睛,用手不停地摸着胸前的辫稍,想了好久,说:“就是我想的那个样。”


“到底哪个样?”我问。


她头一扬,把那根美丽的又粗又黑的辫子甩到身后,盯着我,说:“猪样!”


------。


公社座落在27号大队,就是两排土房。与民居不同的是,房顶铺的不是莜麦秸,而是青瓦。公社革委会占着三间,刚才开会的会议室是大间,另外两间公社姜副主任、方部长一间,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间是刘秘书和赵干事日常办公的房间。公社机关的的脱产干部就这四人。


另外几间房子是信用社,电话总机室,派出所,还有个连三间是供销社。


后面一排房子有伙房,有客房,就是两排火炕。兽医站、卫生站,柴油机碾坊,铁匠作坊。拖拉机站在我们23号大队。


两排房子间的空场很大,南头是个很大的马圈;北头一堵短墙,一处栅栏门,门内是处洁净的院落,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子,房顶铺的也是青色的瓦。


这个栅栏门是与公社场院相通的侧门。院落的正门,也是一堵矮土墙、一个栅栏门,正对着百里平川的上下主道。


与一般民居不同的还有,房子两个窗户不是糊的窗纸,而是几扇光亮的玻璃窗。门外房檐下挂着的不是辣椒、棒子,而是一串串的向日葵花盘。雪下了半个月了,一般的农家,也只是在院子里清扫出一条路,厚厚的积雪堆满院落。这家院落却没有一点雪痕,袒露的是黄黄的土茬。


房子后高耸着几十几棵白杨树,树上有几处鸟巢。房前两处窗下,也有几棵果树,冬天,叫不出名字。


我们散了会,都聚在场院里,等着吃午饭。


何淑贤拉了拉我的袖口,说:“你发言不错哩,各大队的都说有水平。你没看出来?方部长挺高兴呢。”


我问,“何主任,这处院子是谁家的,挺干净的。”


何淑贤说:“你不知道啊?方部长家呀!地委直接拨款盖的。”


我说:“刚才那女孩子是方部长的女儿?”


“可不,厉害着呢。承德一中毕业的,也是知青。”


“挺可爱的呀。”我说。


“是啊,姑娘模样俊,心眼挺好的,也好学习,功课好着呢。就是方部长两口子太娇惯了。”何淑贤说。


我说:“听营子里社员说,方部长是犯错误下放到围场的?”


何淑贤说:“什么犯错误?瞎说!部长可是老革命。蠡县人,知识分子,在北京念书,七七事变后,到了晋察冀,真正的三八式。”


“解放后到了地方,去过苏联,行政13级呢,地委书记的级别!为民请命,公开支持张家口地委书记胡开明的“农村承包单干”,戴上了右倾的帽子,党内记大过,行政降三级,处级待遇,科级使用,先是到承德,又到坝上军马场,文革后到了咱这道川。这是我家老管说的,真亮着呢。”


“那方阿姨呢?”我问。


“这不陪着来了?也当过县妇女主任呢。遭罪的是方姑娘,北京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啊,跟着老子到了口外,两口子疼姑娘啊!能理解。”何淑贤说。


我说:“我听说过胡开明,两次给毛主席写信,要求农村实行单干,实行三包到组的生产责任制。”


何淑贤说:“对头,敢抗上,心里头念想的是老百姓。你不知道啊,全县二十几个公社,几十万人口,就咱们公社政策活泛,尽可多的给社员留点自留地,也允许个体养羊,种火烟,种果木,做小买卖,社办企业还有个萤石矿,社员得利啊。都是方部长拍板、顶着。”


我仰起头,远望着山川的大道,迤逦,伸展到远方。雪后,道路上,车马、行人的脚印,深深的,长长的脚印。


我突然觉得,那是他们的脚步,他们的历史,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爱。尽管我还不能真正懂得那脚印的价值、意义,但我确信,那脚印是坚实的,是踩在大地上的,是我们应该努力追寻并继续踏着走下去的。

何淑贤还想对我说些什么,但还没容说话,只见方部长和晴儿从马圈那边各自牵着一匹马走过来了。


我们都围拢了过去。


方部长牵的还是那匹高大的枣红马,穿着军大衣,肩上斜背着一支长枪,是步枪还是猎枪,我不认识。


晴儿牵的是一匹白色的马,不如方部长的高大,但皮毛很光滑,我特别注意到马的眼睛,很美丽。


晴儿穿着已经泛黄的军棉袄,一根军用皮带扎在腰间,胸房鼓鼓的,饱满,健康。头上戴着一顶貉子皮帽,脖子上围了条紫红色的毛围巾,手上戴着副黑毛线手套,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的毡靴。肩上也是斜背着一支枪,我也不认识,但知道肯定是猎枪。脸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眉宇间洋溢着快乐。


方部长笑着对我们说:“不陪各位吃饭了,陪丫头进山打野鸡去喽!”然后,哈哈大笑,翻身上马。


晴儿左脚蹬在马镫上,双手一抓马鞍,燕子似的飞到马背上。


我们正要闪开道,西头小院传来熟悉的方阿姨的声音:“老方,你就惯着她吧,饭也不吃了?”她疾步来到方部长马前,递上一个口袋,“刚烧得狍子肉,水壶里有酒,冷了,喝几口。”又来到晴儿的马前,说:“你个死妮子呀,啥时候能不这么任性了呢?马跑慢点,别摔着。”


“知道了,娘!”晴儿一勒缰绳,朝着西头自家小院喊了声“花儿!花花!”,话音没落,嗖的一声,从矮土墙上蹿出一条健硕的狼狗,飞一样的奔到了晴儿的马前,摇着尾巴,前腿刨着地,围着白马打转。这条狗背上的毛黑亮黑亮的,又短又密,腹部和腿上的毛却是金黄色,鼻子、嘴巴黑黑的,又高又壮。人们纷纷指点着着,“看,部长家的狼狗!”


晴儿 “嘚” 一声,白马率先跑了出去,那狼狗也闪电般的蹿了出去。刚跑出不远,又调转马头,跑了回来,“驭”的一声,停在方阿姨跟前,说:“娘,你备好柴火,等着炖野鸡吃吧!”经过我身边,她突然探下身子,对着我,灿烂的一笑,说:“也有你一份!”然后,双腿一夹,白马扬起蹄子奔向了雪野。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很好,银白的山川。


两匹马,一匹枣红色的,绿色的军大衣,方部长。


一匹白色的,泛黄的军棉袄,紫红色的围巾,白色的毡靴,晴儿。


两匹马,雪野上奔驰。激踏起白色的雪花。


部长的英武。晴儿的青春。


这天,1968年12月31日。


这天,塞北,雪后,初晴。


这天,塞北,我和她,第一次,美丽的“遇见”。


好美,好美。



(四)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小年。公历已经是1969年2月9日。来到塞北已经近两个月了。


按照计划,全公社的知青都集中到公社所在的27号大队,进行连续三天的文化联欢活动。


各知青点的知青们带着铺盖,坐着马车、牛车、驴车陆陆续续来到公社,并就近安排到社员家住宿。公社伙房又盘了几口大灶,库房里堆满了各大队、生产队派送来的肉、菜、粉条、豆腐、小米、莜面等食材。


活动内容安排的很丰富。


腊月二十一:


上午,各队知青的拔河比赛,女知青的踢毽比赛,各大队知青的歌咏比赛;


下午,公社民兵连的刺杀、格斗表演;猜谜语、打灯谜、读书交流活动;


晚上,塞罕坝机械林场40号分场电影放映队放映电影《红灯记》。


腊月二十二:


上午,公社戏台上,方部长请来的锡林格勒盟乌兰牧骑宣传队的歌舞演出;


下午,公社23个知青点互访互动交流活动;


晚上,德胜沟、满汉土大队社员的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灯会。


腊月二十三:


上午,知识青年迎新年联欢会;


中午,聚餐。


下午,结束。各大队套车,接各自的知青回队。


活动进行的很顺利,圆满。社员们说比赶大集都热闹。到二十二晚上灯会时,十里八村,甚至外川的龙头山、棋盘山公社的社员都来了。大人、小孩儿红红绿绿的挤满了场院。


方部长很高兴,也随时处处能看到晴儿快乐的身影。


方部长和我都觉得很奇怪,这才几天啊,晴儿和各个知青点的女知青们竟然搞得都很熟。勾肩搭背,搂搂抱抱,一会儿贴着耳朵说悄悄话,一会儿又可着劲儿的开怀大笑,一副亲姐妹的样子。无论在哪,她似乎都是中心,女知青们都围着她。晴儿个子高,绿军棉袄,紫红毛围巾,乌黑的头发,白皙的脸庞,在场院里,在戏台下,在操场上,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就是晚上放电影,也一眼就能看到她高高的倩影。


踢毽比赛前,晴儿特意把方部长、方阿姨招呼到现场观看。看来她已经做了会儿热身,额头汗津津的,脸色粉红粉红的。她摘下了围巾,脱掉了棉袄,是一件黑色的毛衣,更衬出她白皙的脖颈。天气真好,阳光明丽,蓝天下,晴儿开始比赛。随着裁判员和围观的人们“1、2、3、4”计数的喊叫声,晴儿有节奏的抬起右腿踢起一只红羽毛的踺子。她的左手很自然的抬到了胸前,右手摆动在腰间。踺子踢起来时她自然的扬起了头,丰满的胸凸显,圆硕,饱满;踺子落下来时,她自然的低下了头,美丽的胸波,涌动,起伏,荡漾。


她笑着,好灿烂的笑。很美。很动人。


“298—299—300!”,当人们喊到“300”这个数时,晴儿一脚把踺子踢向天空,踺子像一只红色羽毛的小鸟,飞向高高的蓝天。她自己抹着脸上的汗水,笑了起来。蓝天中,回响着她银铃似的笑声。方阿姨忙过来用手绢给她擦脸,“你个死妮子,也不怕累着!快把棉袄穿上,别感冒了。”方部长远远地站着,双手叉着腰,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快乐,满满的幸福。


腊月二十三,在公社中学的大教室里,举行了压轴活动“知青迎春联欢会”。


吃过早饭,知青们就蜂拥般的涌进了教室。


我看到晴儿和27号大队的几位女知青互相挽着胳膊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坐在了后面的位子上。她今天没穿绿色的军棉袄,穿的是件蓝底素花的紧身棉袄,绿军裤,还是那双黑色条绒的棉鞋。脖子上围着条白色的纱巾。


按知青领导小组会议的分工,我具体负责这台联欢会。从向全公社各知青点宣传、布置,落实节目,到组织排练,进行必要的预演,已经忙碌了一个多月。


27号大队女知青的节目是演唱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预演时手风琴伴奏还没落实,我忙走到她们跟前,问:“手风琴落实了吗?不行就用口琴伴奏,正好有口琴合奏的节目。”她们几个一齐看了晴儿一眼,呵呵笑起来:“你就别管了,你等着看吧,大惊喜!”晴儿也抬头看了我一眼,几个人抱头又笑起来。


一共有二十几个节目,其中有个女生是天津青年宫艺术团的独唱演员,有个女生的小提琴演奏在全国获过奖,有个男知青跟著名曲艺家李润杰学过徒,他的快板书绝对的李派风格。其他有几组表演合唱、舞蹈、曲艺说唱的知青在学校也都是宣传队的骨干。


社员们说:“知识青年了不得诶,个顶个都是人尖子!”


联欢会开始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后面还站着很多人,都是社队干部。我看见方阿姨也挤在后面,就打招呼,请她到前面来,她挥了下手,示意不用。教室外的大人孩子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很热闹。


男女生合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女声独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三句半:《下乡插队第一天》


舞蹈:《翻身农奴把歌唱》


天津快板:《妈呀,这么大的雪》


小提琴独奏:《北风吹》


口技:《大唤起的早晨》


二胡独奏:《草原牧歌》


快板书:《劫刑车》


样板戏学唱:《沙家浜 智斗 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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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表演按序进行着。叫好声、鼓掌声、欢笑声回荡在整个教室里。我看到坐在前排的方部长右手托着下巴,频频的在点头;也看到站在后面的方阿姨不停地在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好像是在交换什么意见;我时不时的向晴儿那瞟一眼,看到她一会儿挺专注的样子,一会儿眉开眼笑。特别是听天津快板时,笑得前仰后合,趴在了女知青的怀里。


“下一个节目,诗朗诵:《进村》。作者,卢治安;朗诵者,卢治安。”


这是我头天晚上才刚写下的几句所谓的诗,我走到讲台正中,抬起头,看到晴儿竟深深地低下了头。教室里有些乱哄哄的,每个新节目表演前,都是这样。


我站着,沉静不语,以我的经验,会场很快就会安静下来。我看到方部长把身子靠在自己坐的椅背上,仰着头,很轻松的样子;看到方阿姨很关切的目光;再看看晴儿,她抬头看了一下,就又急忙把头垂得更低,只见那一头乌黑的秀发。


果然,教室里慢慢的静了下来。我开始朗诵:


风正紧,雪正大,


知识青年进村啦。


满头的白发满脸的霜,


风雪里站着位老大娘。


四匹马的大车还未停稳,


她扑到车前迎亲人。


满脸的笑容像五月的花,


挤掉了眉毛上的冰渣渣。


我浑身的热血涌上来,


一头扎进大娘的怀。


大娘紧拉着我的手,


贴心的话儿说出了口:


“盼了今天盼明天,


就盼着毛主席的好青年。


漫天满地的飘雪花,


可把你们给盼来啦。


金道、银道、光闪闪的道,


你们走的是革命的道。”


搂着我的肩膀又瞅瞅她,


“到了咱营子就到了家。”


我抬起头来泪两行,


千声万声的叫大娘!


革命的道路千万里,


我一辈子扎根在大唤起!


大娘点头止不住的笑,


对,青年人就要走这革命的道。


------。


在我朗诵的时候,教室里愈发安静,连后排有人擦火柴的声音都能听到。后来,在我做中学教师、大学教师后,更是有了这种体会:无论教室里多么嘈杂,只要我一开始讲课,几分钟内,必然是鸦雀无声。这种体验,这种自信,是从大唤起的这次联欢会开始的。


这自然是题外的话了。


在我朗诵的时候,我看到方部长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目光很深邃,仿佛要穿透我的内心。后面的方阿姨是很慈祥亲切的表情。而晴儿早已抬起头来,两手托着腮,一动不动,专注的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离得这么远,但我觉得能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我的身影。她的眼睛很美丽。


------。


“最后一个节目:女生小合唱,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演唱者,27号大队女知青;手风琴伴奏,方梓安。”


会场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纷纷站起来朝台前看。我看到了刚才方部长离开了座位,以为他是出去方便或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呢。只见方部长脱了军棉袄,穿着件灰色的毛衣,双肩挎着手风琴和女青年们一同进来了。再一看,晴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台前。


方部长坐在台侧的一把椅子上,几位女知青在台中央站成一排,目光一对,方部长拉响了手风琴。天那,部长的手风琴演奏的真好啊!那动听的旋律,那鲜明的节奏,那饱含的深情,整个教室里都沸腾了。方部长微微仰着头,眯着眼睛,脸上洋溢着青春、快乐,还有些许的沧桑。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里,沉浸在曾经的岁月和历史中。


看看晴儿,她在笑,她在深情的看着她的爸爸,笑得特开心,特幸福。我看看方阿姨,她正在轻轻的抹去眼角的泪,阿姨哭了?


热烈的掌声中,主持人接着宣布:


“特别节目: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歌曲《喀秋莎》;演唱者,方梓安;手风琴伴奏,方雪晴。”


我一下子惊呆了,马上想到联欢会前,女知青对我说的,“你就别管了,你等着看吧,大惊喜!”


晴儿已经脱下了棉袄,还是那件黑色的毛衣,双肩挎着琴,坐在椅子上,望着方部长。方部长拢了下头发,又伸了伸胳膊,站好,对着晴儿点了下头,悦耳的琴声响起来了,虽然有些稚嫩,但也很圆熟,流畅。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很纤细,手指很长。


方部长一开口,天那,他竟是用纯正的俄文演唱。高亢,激越,细腻,婉转,浑厚,深情,教室里立刻轰动起来。要知道,我们老三届的学生学的都是俄文,方部长一唱,引发了所有的知青都唱了起来。年龄小的,没学过俄文的,也都跟着用中文演唱。


方部长索性挥起双手指挥起来,晴儿也站起来,全教室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形成了大合唱。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我们的心情从来没有过这样舒畅,我们完全沉醉在我们过往的青春、曾经的美好、知青的情谊中。很多人都掉下了眼泪。


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晴儿来到了教室中间,拉起了《青年友谊圆舞曲》,明快生动的节奏,富有感染力的旋律,发自内心的真纯情怀,大家不由自主的跳起舞来。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


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穿森林、过海洋、来自远方,


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只友谊之歌------”


早有人把櫈子、椅子都搬到一边,我们所有的人,都围着晴儿,手拉手的围成一个圈,又一个圈,大家唱着,跳着,笑着;晴儿更是在音乐的旋律中,拉着手风琴,她的头发披散开来,移动着舞步,旋转着身子。教室一角,我看到方部长坐在一把椅子上微笑的看着我们,看到方阿姨笑着,很滋润的笑,又一次抹着眼角的泪。




这就是那个“犯了错误、革职下放”的方部长?


这就是那个“四海为家、青山忠骨”的方阿姨?


这就是那个“野狍子似的满世界跑”的“死妮子”晴儿?


我的心中荡漾起很美好的一种感情。是亲情?是友情?是爱情?不知道。但这种感动很美好,滋养我的心。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觉得,我似乎懂得了他们,关于历史,关于沧桑,关于情感,关于爱。那一定是一本我一辈子也阅读不完的厚重的书,是我生命中最可宝贵的精神的、情感的财富,足以滋养我的一生!


后来,后来,在我们知青艰辛的生活岁月里,在我们历经农作的劳苦,生活的磨难,精神的苦闷,心灵的伤痛,前途的渺茫,理想的破灭,在我们蹉跎苦难的艰难时日里,这一天,这一天,我们的歌声,我们的美好,我们的情谊,都成为我们永远鲜活的青春记忆。


 

(六)


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都是过年。这半个来月,我们知青点就没开过伙。一天一户,吃派饭。农闲,一天两顿。队长老门说这是公社统一布置的。一打听,真是。全公社的知青都很高兴。


各家的饭大同小异,酸菜,豆腐,粉条,很少的几片白肉片,没有鸡,更没有鱼虾。社员说,公鸡留着打鸣,采蛋;母鸡下蛋换灯油、咸盐。鱼虾太贵,也没地方掏。主食自然都是小米饭了,还时不时的吃上几顿小黄米的粘豆包,或是羊肉酸菜的莜面饸烙。


这半个来月我们还都大有收获,都学会了喝酒,抽烟更是抽得有了瘾。“喝酒还用学吗?是男人就会喝。”队长老门说。


我很奇怪,在天津时自己也只是春节时喝几口“风船牌”的葡萄酒、桂花酒,怎么到了塞北这么能喝?围场山药渣子酿的烈性酒,能叫嗓子眼着火,我多少盅灌下去,就没醉过。天生的,绝对天生的。想起自己生于幽燕之地,悲歌击筑,易水萧萧,当是有遗传基因。这使我有了更多的与方部长在一起的机会,一定意义上,我成了他的“陪酒员”,只要有场合,方部长都会叫上我,劝酒、挡酒,自然也就多次看到他“喝多了”的场景,我会更深切的理解到,他的苦楚,他的怨愤,他的思想,他的情怀,那是一位真正共产党人的赤子之心,我会感动的热泪长流。


后来,应该是在这年的秋天,高粱红了、谷子黄了的时候,在方部长家房子后面的白杨林里,秋风吹的满树的叶子哗啦哗啦的响,晴儿对我说:“其实能喝酒的人有的是,酒桌上能说会道的更有的是,你知道我爸为什么喜欢你吗?”


我说:“不知道。”


晴儿倚在一棵树上,说:“他说他喜欢你喝酒实诚,不藏奸。再有,更重要的,他说------”晴儿突然顿住不说了,微微仰起头,看着天,密密的枝叶间隙,蓝蓝的天。


“他说,你能听懂他的醉话。


“他说,他好愿意有人能听懂他。


“他说,他好憋闷,你在,他才有了说话的对象。


“他说,你有思想,他好喜欢你,愿意跟你说话。”


晴儿说着说着,流下了泪水。在那个秋天,高粱红了,谷子黄了,白杨树的叶子哗啦哗啦的响着。




正月十五,公历已经是1969年的3月3日了。公社举办大规模的灯会。


都说“正月十五雪打灯”,那天竟没下雪,天很蓝,风也有些暖暖的。各营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红绿绿、花枝招展的来了。老人、孩子,大叔、小伙儿也都涌到了公社外的戏台前。各知青点的知青也来了不少。


我们正说着话,公社的赵干事走了过来,看着我说:“你是18号的卢治安?”我说;“是啊。”他说:“方部长找你说点事,让你过去呢。就在他屋里。”


我轻轻的敲了几下房门。


“进来吧。”部长的声音。


“方部长,您找我?”


方部长抬头,对我笑了笑,指着椅子对我说:“坐下吧。”随手把一盒似乎刚启封的“牡丹”烟推到桌子中间。


我忙从口袋里掏出刚在供销社买的一盒“菊花”烟,匆匆抽出一支,递给方部长,说:“部长,您抽抽这个。”


方部长笑了,接过烟,看着我说:“学会了?”


我说:“还有些上瘾了呢。不是您要求我们“三会”的吗?第一会就是会抽烟。”


方部长哈哈的大笑起来,指着桌子上的“牡丹”烟说:“抽吧。”他也把那支“菊花”烟点上,轻轻地吸了一口,吐出白色的烟雾,然后,我注意到,他再也没吸过一口,手指夹着烟,任烟雾袅袅,直到最后在玻璃烟碟里将烟头捻灭。


“说说看,情况怎么样?”他说。


我把自己知道的知青的情况、动态做了很简要的汇报。特别说到了很多家长来了信,对公社的安排很满意,很放心,还都嘱咐自己的孩子安心农村,好好锻炼。


方部长显得很高兴,说:“简明,具体,要点突出,好。”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子上,红字头的,挺醒目。他用右手食指轻轻地敲着这份文件,说:“县革委会、知青办发文,介绍并推荐大唤起的知青工作。昨天地区知青办来了电话,要求公社写个总结上报地委,怎么样,你来写?”


我慌忙站起来,“不行啊,部长,我不行!”


方部长笑了,说:“你先坐下。”随手从抽屉里又拿出一盒“牡丹”烟,扔给我一支,说:“别推,定了,就是你。我来定框子,你来填内容,就这样。”斩钉截铁、毋容置疑的态度。


我点着了烟,听方部长说着框架。记得最清楚的话是:“要突出公社党委的集体领导,特别要写写姜主任,虽然不具体分管知青工作,但很支持,很懂政策。比如会上唱的苏联歌曲,有人就提出是不是美化苏修,老姜坚决否了这种意见。活动中姜主任负责伙房后勤,不容易啊,光是借锅盆碗灶这一项就得多大的精力。”


我听着,频频的点着头。


方部长抬手看了下表,说:“先这样,你先写着看,随时再定。”


我说:“好。”站起身来,说:“方部长,那您忙吧,我先走了。”


方部长身子倚在椅子背上,双手抱在脑后,说:“不忙,说点别的。”


看我坐下了,方部长把双手搭在桌子上,对我说:“你是易县人?”


“是啊。”我回答。


方部长笑了,“咱们是老乡呢,我们两口儿是蠡县人,高蠡暴动的那个蠡县,都属于保定地区呢。”


我说:“听大队何淑贤主任说过”


“还听说过什么?”方部长点着一支烟,显得很有兴趣。


我就把从社员那里听到的,包括饲养员老刘头的说的那些都一股脑的说了一遍。


方部长笑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而对我说:“你们易县卢家是望族呢。小坎下,对吧?晋察冀军区一分区,杨成武的地盘。当年我和李耕涛到过那个村子的。”看我有些懵懂的神情,方部长接着说:“李耕涛,你们天津市的副市长,搞了个小百花梆子剧团,出了名了。”


我忙回答:“知道知道,看过一出戏,我父亲机关发的票,叫《荀灌娘》。”


“对,耕涛同志1940年做了晋察冀一分区公署的专员,后来又接任杨成武做了一分区地委书记。他和你们小坎下卢家打了多年的交道的。”


方部长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卢家祖上是地主,避之唯恐不及呢,父母、长辈极少提及。


我对方部长说:“我是在易县一个叫洛沟的小山村出生的,原籍小坎下都没去过。”


方部长说:“你们老祖辈对抗日、对革命有贡献啊,有机会应该回去看看,老区啊,抗日根据地啊。”


我使劲的点着头。


我说:“方部长,那您也在一分区工作?”


方部长说:“是啊,在一分区公属、地委工作的时间最长。见过你曾祖,开明士绅,边区政府议员,一身正气;也知道你祖父,知识分子,一分区卫生部长嘛。”


我一下子觉得好亲切。我说:“那,方部长,那您和我祖父他们就是战友了?”


方部长笑了,说:“你父亲也在一分区?”


我说:“是,七七事变前他在保定读初中,事变后参加了八路军。”


方部长说:“是啊,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投身革命的不在少数啊。”


说着话,方部长微微眯上了双眼,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这年年底回津,在北京,我问祖父:“爷爷,有个叫李耕涛的,您认识吗?”


祖父说:“自然认识了,一分区的地委书记嘛。”又接着说:知识分子干部,文雅,写得一手好字,有水平,讲政策。做过河北省副书记、副省长,老战友、老领导了。怎么,想起了问他?”


后来,1974年,李耕涛在天津病逝,祖父当年已是73岁高龄,体弱多病,未能到津参加追悼会,特应邀在《天津日报》撰文悼念。


当然,这也是题外的话了。


 

外面已经响起来热烈的锣鼓声,方部长显得很高兴,站起来对我说:“小老乡,这么着吧,到我家里坐坐,你方阿姨没少念叨你,我那傻丫头也总说要请教你诗歌写作呢。”


没容我回答,方部长就抓起了电话机,摇了几下:“总机,小梁吗?方梓安,告诉我家里,有客人,小老乡。”


------。


这天,1969年3月3日,农历正月十五,下午。


这天,我第一次走进了方部长的家门,第一次走进了晴儿的房间。


这天,塞北,第一个春天里,萌动在心底的爱情。


•作者简介

 



    卢治安,1947年生人。天津90中学1966届高中毕业。1968年底到河北省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插队落户。1977年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在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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