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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比较文学】叶舒宪|返本开新:文化自觉的思想前提(下)

叶舒宪 北语比较文学 2024-03-21

作者简介:

叶舒宪,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兼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副会长,学术委员会主任,神话学会会长,曾任美国耶鲁大学、台湾中兴大学客座教授,发表论文500多篇,出版著作40余部,译著6部。


论文摘要:当代人文学术和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一再证明,能否实现人文创新,取决于对本土文化自觉的程度;而文化自觉的程度又直接取决于对本土文化研究的认知深度。返本,首先意味着找回被现代性和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所拦腰切断的文化历史根脉。在文化返本开新的世界性浪潮方兴未艾之际,心理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考古学等学科都面向传统拓展出更为广阔的知识版图,其中女神文明和生态主义就是对现代性危机的有力回应。这些前所未有的知识,不仅有助于反思现代西方主导的文明模式,也使得天人合一的传统信仰焕发魅力。神话学作为文学想象与历史探源之途径,也成为探索华夏思想悠久传统的途径,必将催生出重要的学术成果。

关键词:文化自觉;神话学;女神文明;原型;文化创意产业


叶舒宪教授


女神文明的当代再发现运动当然也给思想界和哲学界带来巨大震撼。哲学家们惊呼:一部西方哲学史几乎是一部男性中心的形而上学话语史。女性能够进入哲学史教科书的人,几乎是凤毛麟角。何以如此?对父权制的批判烈火就这样蔓延到整个思想界,有美国学者理查·塔那斯充满激情的大著《西方心灵的激情》对此给予了深切的思想史反思。其结论就是一句话:“现代人的危机基本上是一种男人的危机。”[1]


理查·塔那斯,《西方心灵的激情》,王又如译

台湾:正中书局,1995


男性化的思想所支配下的世界,如何借助五千年以来的父权制文明进程,用暴力和杀伐的新价值观取代了女神文明时代的和平与生命崇拜,以及各种图腾和万物有灵、世界一体的思想?反思男性中心的暴力主义统治这个星球的五千年,以及始于古希腊文明的两千年来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对大自然的摧残破坏,就是当今女神复兴运动和生态女性主义思潮相继崛起的思想史背景。这也同样是我们重估中国思想天人合一传统的当代出发点。

中国汉族神话传统贡献给后世的最有影响力的女神是西王母。要揭开西王母的神秘面纱,除了要参悟她所在的地点“瑶池”和她头戴的“玉胜”之文化底蕴以外,最关键的是领会昆仑神山的秘密。在后世,昆仑成为中国道教的仙山,也是世界性的圣山。昆仑作为天人合一之中介圣山的思想意义,通过比较文化的大视野能够得到新的阐释。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中国的三江源在青海省。可是传统中国的神话地理学却一直坚信一个饮水思源的信条:河出昆仑。这个信仰的实质,是要把哺育华夏文明的母亲河之源,追溯到现实中出产和田美玉的那一座新疆南疆的高山。[2]只有从物质到精神,全面理解昆仑神山所铸就的华夏文明的神圣资源依赖现象,认定这种现象在世界古文明中是独一无二的,才有可能从“西玉东输”数千年的持久运动中,真切体会到造就中国版图之巨大的驱动要素是什么。在没有意识到或没有深度认知这个所以然问题之前,任何有关中国“地大物博”的谈论都会显得陈旧、浮泛而空虚。

荣格提出,在人类神话的底层,存在一个共同的“母亲原型”,这个命题本身就潜含着超越父权制文明压迫,重新寻找人类的信仰之根的意思。历史哲学家汤因比把他一生学术积累后的搁笔著作取名为“人类与大地母亲”,[3]代表了主流学界对荣格思想很好的回应。荣格的美国学院派高足约瑟夫·坎贝尔则关注人类英雄叙事的共同原型,写成《千面英雄》一书,成为好莱坞编剧和导演们人手一册的教科书。坎贝尔在《指引生命的神话》[4]中发挥荣格的思想,指出:人类文化的现代发展因为抛弃古老的神话遗产而陷入精神困境,医治的药方无他,就是重新找回神话思维中的天人合一理念。


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荣格相信,现代西方是不能恢复其健康和整体性的,除非让潜意识的生命发挥全面的堂堂正正的影响。为了暴露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局限性,荣格对神话和象征的努力搜寻,事实上已经遍及于每种宗教和艺术传统,不论古代的和当代的。在这方面,荣格的工作本身就是20世纪最后几十年,也是下世纪的原型。”[5]到各个民族的神话与宗教去探寻人类的原型,成就了荣格影响下几代学者的学术寻根之旅。

神话思维的突出表现是把动物或植物当做图腾来崇拜。所以神话原型批评又被称为“图腾批评”。文化人类学的图腾理论传入中国之初,一批有学术敏感性的文史学者开始借助于这个来自文化他者的概念研究本土文化。除了岑家梧的名著《图腾艺术史》[6]之外,另一个代表性成果是史学家李玄伯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新研》。[7]

以“德”这个儒家及整个中国思想的关键词解读为例,李玄伯在书中批评后代人不加区分地将“德”解说为道德的流行做法。证据之一就是孔子所说的天生德给他。既然是天生,肯定与社会伦理道德无关。德的本义和性、名、命、姓等系列关键字一样,全都来源于图腾信仰和神话观念。《国语·晋语四》说“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又说“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所以每个人的名字都各象其德,德与性的意义相近,都是指一种天赋的生命力。[8]这完全是是借助西学原理解说中国文化现象的深刻洞见。蔡元培先生在给此书作序中说:


历史是材料,以有文字而后为限断,过此则有资于史前学及考古学。但史前学之所得,又往往零星断烂,不能为独立的说明,乃有资于旁证的民族学。自民族学发展而现在未开化人物质方面与文化方面的种种事实,乃正与开化人有史以前的事实以证明,所以史学的范围比前扩大了。[9]


蔡元培的话表明知识全球化视野给本土文化再认识带来的解码效果,这也很好地诠释着返本如何能够创新的道理。可惜的是,后来的中国哲学史学科完全照搬西学范式,沉迷在“主观/客观”和“唯物/唯心”之类范畴的泥潭里,没有很好地延续这种跨学科知识交叉和深度阐释本土文化信仰层次的做法。随后又在闭关锁国的状态下畸形发展,建构和强化各个学科自己的学科本位主义,导致“自留地”式的小农意识大行其道,至今依然导致许多学人局限在因难以“返本”而无法创新的尴尬境地。

本文最后,拟引用新萨满主义创作潮流中的代表人物、美国的人类学专业小说家卡斯塔尼达的《战士旅行者:巫术士唐望的最终指引》[10]中的一段,对中国小说文学的代表曹雪芹所揭示的伟大哲理——“假作真时真亦假”,做出跨文化对话式的诠释。


卡罗斯·卡斯塔尼达

《战士旅行者:巫术士唐望的最终指引》,鲁宓译

台北:张老师文化公司,2000


卡斯塔尼达的精神导师是一位幸存于现代社会的美洲印第安人萨满唐望。作者在为撰写人类学博士论文而进行的田野调研中与导师邂逅相逢,从此茅塞顿开,洗心革面,放弃白人引以为荣的学位和教职,甘心做一名践行萨满教法术的小学徒。唐望告诉他,自己从老师那里听到的经典故事是以精神医疗为主题的。有一个深受沮丧之苦的人,前去寻找当时最好的医生。所有的医生都无法帮助他。最后他找到一个最有名的医生,一个能治疗灵魂的人。这位医生对他说,也许他能在爱中寻求慰藉,结束他的沮丧。那人回答说,爱不是问题,他完全不缺少爱。医生接着建议他也许可以去旅行,见识多彩多姿的世界。[11]病人很诚恳地说,他已经到过世界所有的角落。医生建议他尝试一些嗜好,像是艺术、运动等等。求医者的回答都一样:他已经试过一切。但都无济于事。身为一名好医生,他有了最后一个灵感。

“啊!”医师叫道:“我想到最好的方法,先生。你一定要去看我们这里最伟大的喜剧演员的表演。他会让你快乐得忘记一切沮丧。你一定要去看伟大的加立克!”[12]

唐望说,这位求医者以前所未有的悲哀表情注视医生,然后说:“大夫,如果这是您的建议,那么我就没救了。我就是伟大的加立克。”

在当代西方社会中公认的最伟大的喜剧演员,原本被人们寄以厚望,希望他能够发挥“戏剧治疗”[13]的能量,用演出来医治他人。结果呢,没有料到,医者自己患上抑郁症,而且求治无门。

卡斯塔尼达要用他的小说去充分说明一个道理:为什么西方发达社会中的新萨满主义作家和艺术家们一致要诉诸于非西方的文化传统,甚至甘愿回到原始状态中去,回到来自石器时代的萨满教修行术中,找出拯救当代人类精神危机的神圣秘方。[14]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条条大路通罗马。从卡斯塔尼达到丹·布朗和卡梅隆,当代文学家和编导们的思考,和人类学家及思想家的文化寻根思考,都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性质。理查·塔那斯在《西方心灵的激情》中提示:解决西方心灵分裂症的秘方还是回归和寻根,即让过分阳刚主义的西方思想传统能够返本开新,“将西方心灵带回她的家园”。一个用女性的“她”来重新冠名的“心灵家园”,意味着西方思想“同一种失去的阴柔性统一体的和解”。他把这个目标称之为“这出革命的戏剧和痊愈的重新统一”。[15] 这和史学家汤因比遗著标题《人类与大地母亲》所用的比喻相比,给人一种异曲同工和殊途同归的感觉。

文化治疗的基本原理必须以此种新的深度历史认知为基础和出发点。这就是知识与思想观念的与时俱进的同等必要性。这也是各种当代文化治疗处方能够形成“英雄所见略同”现象的主因。国内文科学界的文学人类学一派在21世纪以来大力倡导“文化大传统”(Big  Tradition)新理论和新知识观,其用意也是努力引导知识界的与时俱进。如果深陷在旧的学科本位主义窠臼之中,不关注新知识的更新换代作用,那本身就构成有待启蒙和治疗的案例。

如果要问,对现代人类文明病症的诊断和治疗处方,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被看明白。塔那斯的解答是耐人寻味的:


像黑格尔曾经暗示的,在一个文明变得如此成熟从而日益接近自己的死亡之前,它无法意识到自身,无法认识它自己的意识。[16]


这位美国思想家充分意识到,当年在德国某所中学任教的老师——斯宾格勒——的世纪大预言就要兑现了:“今日我们正在经历的某种东西:它看上去很像现代人的死亡,实际上,它看上去很像西方人的死亡。”

面对当今西方人文学者这种深切的自我批评与自我质询,使得我们对待自己的文化自觉说,也需要自我附加上较为严格的条件,从而有效避免陷入新的文化自大和自满。目前笔者自我考虑的限制条件之一是,先自觉地树立起一个年代学标准,用来引导我们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宏观思考与自我反思:既然华夏传统号称是五千年文明,那么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传统的当代传承人的研究者,你的哪些思考和哪些求证关涉到实实在在的五千年,而不是泛泛而谈的虚数五千年呢?[17]这或许是一个连接返本之途与开新之志的可靠路径。


注释:

[1]理查·塔那斯,《西方心灵的激情》,王又如译,台湾:正中书局,1995,第525页。

[2]参看叶舒宪,《河出昆仑神话地理发微》,《民族艺术》,2016年第06期。叶舒宪,《玉石之路踏查续记》,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7,第 41-46页。

[3]阿诺德·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徐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4]约瑟夫·坎贝尔,《指引生命的神话》,张洪友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

[5]罗伯特·麦克戴莫,《秘传哲学》,见罗伯特·所罗门等编,《从非洲到禅——不同样式的哲学》,俞宣孟等译,第380页。

[6]岑家梧,《图腾艺术史》,上海:学林出版社,1986。

[7]李玄伯,《中国古代社会新研》,1949年初版;影印版,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8]李玄伯,《中国古代社会新研》,影印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第184页。

[9]蔡元培,《<中国古代社会新研>序言》,李玄伯,《中国古代社会新研》,第III页。

[10]卡罗斯·卡斯塔尼达,《战士旅行者:巫术士唐望的最终指引》,鲁宓译,台北:张老师文化公司,2000。

[11]这样的药方,中国汉代文学家枚乘在他的名作《七发》中就开出过。

[12]David Garrick,18世纪著名英国演员。

[13]参看R.J.Landy,《戏剧治疗》,李百麟等译,台北:心理出版社,1998。

[14]Joan Halifax, Shamanic Voices:A Survey of Visionary Narratives, E.P. Dutton,1979.

[15]理查·塔那斯,《西方心灵的激情》,第528页。

[16]理查·塔那斯,《西方心灵的激情》,第529页。

[17]参看叶舒宪,《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叶舒宪,《玄玉时代——中国五千年的新求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文献引用格式】

叶舒宪.返本开新:文学自觉的思想前提.陈戎女主编.当代比较文学 第4辑[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9.第5-16页。



《当代比较文学》第四辑

华夏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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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夏盛铭



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http://bjs.blc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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