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当代比较文学】王以欣|阿里昂传奇考(上)

王以欣 北语比较文学 2024-03-21

 作者简介:

王以欣,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古希腊史、爱琴文明、世界古代宗教和神话研究。通讯地址:天津市津南海河教育园区同砚路38号,南开大学历史学院;邮编300350。


论文摘要:本文以希罗多德讲述的古希腊抒情诗人阿里昂的传奇故事为主线,对阿里昂的历史作用、故事的缘起、特征、所蕴含的文化信息、史家个人的信仰、观念和治史方法等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梳理。本文认为,史家插入这段离奇故事旨在宣扬虔敬必得神恩回报和天道公正的宗教和道德信仰;文本分析也显示,阿里昂的传奇是在现实经验和神话原型基础上围绕一个真实历史人物虚构出来的故事,是民间加工和流传的口述历史。本文作者还在古代驳杂的文献记载基础上加以梳理,试图复原阿里昂个人在历史上的文化贡献。本文还分析了古风时代诗人与贵族的依存关系以及僭主对文化事业的赞助及其功利目的,阐释了古希腊诗人传统的职业性漫游的生活方式,说明了故事所反映的古希腊文化观念、埋葬风俗和宗教信仰,以及史家所推崇的冷静刚毅的英雄主义气概,分析了希罗多德对奇迹故事的基本态度,说明其作品的“史话特征”及其理性主义治史原则。此外,本文还探讨了阿里昂的神明救助者,考证了希罗多德等史家为阿里昂传奇故事提供的实物证据的真伪,最后分析了阿里昂传奇的宗教起源,认为该传奇虽有明显的海神崇拜特征,但主要源于科林斯和阿提卡地区的酒神崇拜。

关键词:希罗多德;阿里昂;口述历史;僭主;宗教起源


王以欣教授


希罗多德笔下的阿里昂传奇


希罗多德在讲述吕底亚国王阿吕阿特斯(Alyattes)围困米利都城的历史时,插入一个动物救人的离奇故事(1.23-24)。[1]被救者是古希腊著名歌手和诗人阿里昂(Arion, Ἀρίων)。希罗多德首先简要介绍了阿里昂的身世:他是希腊最杰出的基塔拉琴手(κιθαρῳδός, citharode),“酒神颂歌”(διθύραμβος, dithyramb)的发明者,他出生于勒斯伯斯岛(Lesbos)的麦提姆那城(Methymna),在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Periander)的宫廷供职,传授他新创的酒神颂歌。希罗多德还说明其故事来源:他是从科林斯人那里获悉这个故事的,而勒斯伯斯岛的居民(Lesbians)也讲述类似的故事(1.23)。

阿里昂在科林斯移居多年后,前往意大利和西西里旅行,在那里赚了很多钱。他打算返回科林斯,就雇佣了一条科林斯水手的船,因为他最信赖科林斯人。船从南意大利的塔林敦城(Tarentum)启航,在海上行驶时,水手们见财起意,竟想加害阿里昂,谋夺其财产。阿里昂求他们饶过自己的性命,财产则任凭他们处置,但这些水手只给他两种选择:或在船上自杀,由水手们上岸埋葬他;或直接跳海。阿里昂恳请水手们允许他在船尾弹唱人生的最后一首歌,水手们允准了他的请求,因为他们也很愿意听听这位杰出歌手的天鹅绝唱。阿里昂于是穿上表演的盛装,站在后甲板上,在基塔拉琴的伴奏下唱了一首“高亢的歌”(νόμοντὸνὄρθιον),一种传统上通常唱给阿波罗神的颂歌(νόμοςόρθιος)。唱完了歌,他纵身一跃,穿着盛装跳入大海。这时,一头海豚将他驮起,把他安全地带到泰纳隆(Taenarum)。他在那里登陆,穿着乐手的服装前往科林斯。他把自己的离奇遭遇全盘告知佩里安德尔。佩里安德尔不信,让人把他看守起来,耐心等待水手们的归来。水手们返回后,僭主把他们召集到宫廷里,向他们询问阿里昂的情况。水手们撒谎说,阿里昂在意大利生活得很好,他们把他留在塔林敦了。这时,阿里昂穿着跳海时的衣装突然出现在水手面前。水手们吓得目瞪口呆,尽数招认了所犯罪行。希罗多德最后还提及一个证据:泰纳隆的神祠至今保留着阿里昂奉献的一个礼物,表现一个人骑着海豚的青铜小雕像。


阿里昂



插话的用意


希罗多德在讲述吕底亚人长期围困米利都城的历史时,突然插入了阿里昂的离奇故事,显得有些突兀和牵强,与上下文的关联十分薄弱。希罗多德何以此时插入如此离奇的故事呢?学者们纷纷猜测,众说纷纭。让我们先追溯一下阿里昂插话的上下文背景(1.16-22):

吕底亚国王萨杜阿特斯(Sadyattes)围攻爱奥尼亚地区的希腊殖民城市米利都达六年之久,其子阿吕阿特斯(Alyattes)即位后又继续围攻五年,共持续了11年。战争进入第12年,吕底亚军因焚烧田间谷物,火焰被风一吹,殃及附近的雅典娜·阿塞西亚(Athena Assesia)的庙宇,致使神庙失火,烧成废墟。阿吕阿特斯随后染疾,久治不愈,遂遣使德尔斐求神谕;而神谕要求他首先修复雅典娜的庙宇。阿吕阿特斯只好遣使米利都,商讨临时休战,以便重修庙宇。米利都僭主特拉叙布洛斯(Thrasybulus)事先从其密友——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那里获得情报,预先做了某些安排:他让米利都人将所有食品集中到市场上,当吕底亚使节入城时尽情饮酒狂欢,给他造成米利都人食物极度充裕的印象。使者回国禀报,让阿吕阿特斯始料未及。他原以为米利都存粮殆尽,无力支撑,不久就要投降了。阿吕阿特斯于是解除围困,与米利都弭兵罢战,签订和约,结为盟友,还为雅典娜再修两庙,他的疾病也随之痊愈。希罗多德写到这里,顺便简要介绍科林斯的僭主佩里安德尔,并由此引出阿里昂的插话。这突兀的插话结束后,希罗多德重回主题,讲述阿吕阿特斯病愈后,继续统治吕底亚达57年之久,堪称长寿。他还提到阿吕阿特斯病愈后向德尔斐奉献感恩礼物,一如阿里昂向泰纳隆的波塞冬奉献礼物一样。


阿里昂在泰纳隆海角登陆


其实,若将这个略显突兀的插话与上下文仔细比较,不难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相似的主题,即靠虔诚行为获得神恩拯救的主题,以及奉献礼物报答神恩的主题。阿吕阿特斯因毁庙而触犯神明,染病在床,久治不愈,却因重修庙宇以赎前愆而获得神明的宽恕和拯救;阿里昂则因虔敬神明,危难时刻获得神明救助,化险为夷。维维恩·格蕾(Vivienne Gray)注意到史家的这种类比:“希罗多德利用其惯用的停顿技巧也强调了阿吕阿特斯奇迹般地逃脱疾病(1.22.4)与阿里昂奇迹般地逃脱死亡之间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证明了,当人们受到事故和疾病或海盗和死亡的威胁时,要靠诸神来保护自身。”[2]显然,这种设计源于史家的虔敬必得神恩回报的宗教思想。故事中的敬神者得救,恶人受罚的结局也反映了史家的道德原则和信仰,即相信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罪行注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哪怕是在遥远的年代,仍以不可预期的方式彰显天道的公正。[3]


民间故事化的口传历史


动物救人是典型的民间故事母题,在汤普逊的《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被归入B300-349,即“助人的动物”(helpful animals)类别,其中的B319.1为“神派来的助人的动物”。“助人的动物”还分成具体类型,如B473“助人的海豚”(helpful dolphins)。另一个相关母题是B767,即“被音乐吸引的动物”。[4]因而,历史人物阿里昂的离奇经历与其说真有其事,不如说是动物救人的民间故事。

然而,海豚是高智商的动物,海豚救助人类,喜欢音乐的故事并不是空穴来风,凭空编造的,而是有其现实经验为基础的。老普林尼的《自然史》曾提到海豚的特征及其传奇故事:“海豚这种动物,不仅对人友好,也喜欢音乐;他着迷于旋律优美的音乐会,尤其是水风琴的音符。他并不怕人,好像对人很陌生那样,而是迎向船只,来回跳跃,与快船竞赛,在满帆而行的船间穿越。” 他还提到海豚与人交流,建立深厚友谊,以及海豚驮人在海上游弋的故事,而所有这些传闻都赋予阿里昂的故事以可信的气氛。[5]小普林尼在其《书信》中更生动翔实地描绘了北非希波地区(Hippo)发生的人与海豚亲密交流的“真实的故事,尽管听上去像是无稽之谈。”[6]公元2世纪的希腊诗人欧皮安在其《捕鱼》中也有类似描述:捕猎海豚是不道德的,因为它是人类亲密的伙伴。[7]普鲁塔克和埃里安也都提到海豚的这些特点及其轶事。此外,希腊还流传着海豚救人的各种神话。英国古典学者莫里斯·鲍拉爵士对此做了系统的归纳。

首先是扎金托斯岛(Zakinthos)居民讲述的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库斯幼年的奇遇:他曾落入海中,被海豚救起,因而奥德修斯以海豚为其盾牌上的纹章。海豚纹章是需要解释的,于是民间杜撰出海豚救子的故事。然而,在荷马的故事中,奥德修斯新婚不久,幼子刚刚诞生,就被迫参加了特洛伊的远征,根本没有同孩子相处的时间。因而,鲍拉推断,这个解释性神话是晚期补缀的故事。


CORINTHIA. Corinth. Marcus Aurelius.

161-180 A.D. Æ 19mm 6.51g. Melicertes on dolphin. 


CORINTHIA, Corinth. Septimius Severus.

193-211 A.D.


其次是帕罗斯岛(Paros)的科伊兰诺斯(Koiranos)的传奇经历。他在帕罗斯岛和纳克索斯岛(Naxos)之间的海域或米科诺斯岛(Mykonos)附近遭遇船难,被海豚带到了帕罗斯岛南边的斯基诺斯岛(Sikinos)或米利都(Miletus)。他得享长寿,死时海豚前来出席他的葬礼。根据诗人阿基罗库斯(Archilochus)的残篇,科伊兰诺斯是那次船难的唯一幸存者,余者皆遇难,而他的拯救者是海神波塞冬。

另有婴孩墨利克尔特斯(Melicertes)的不幸遭遇:他的母亲伊诺(Ino)被赫拉女神逼疯,抱着他跳入大海。诸神怜悯这对母子,让伊诺变成了海女神琉克提亚(Leucthea,白女神),墨利克尔特斯则变成小海神帕莱蒙(Palaimon)。据说,他被海豚推上岸,或活着,或死去。科林斯国王西绪福斯掩埋了他,并创建地峡赛会纪念这个婴孩。科林斯地峡的波塞冬圣域里设有帕莱蒙的英雄祠,而科林斯发行的纪念地峡赛会的硬币上也刻有海豚驮着男孩儿的图案:或是一具男孩儿的尸体,或是骑着海豚的快乐男孩儿。

最后是塔拉斯(Taras)或法兰托斯(Phalanthus)的故事。塔拉斯是南意大利希腊殖民城市塔林敦(Tarentum)的神话创建者和名祖英雄(eponymous hero),海神波塞冬与当地自然神女所生之子。该城市和当地的一条河流皆得名于他。[8]据说他曾遭遇船难,被其父所派的海豚拯救。塔林敦发行的硬币上印有男子骑海豚的图案,其上标有“塔拉斯(Taras)”。鲍拉认为该铭文不是人名而是地名,是塔林敦的古称,而硬币图案上骑海豚的男子其实是法兰托斯(Phalanthus),塔林敦的斯巴达移民领袖,塔林敦城传说的创建者。法兰托斯蹈海西行,在抵达意大利之前遭遇船难,被海豚所救。[9]

以上神话构成了阿里昂传奇的故事原型和创作灵感的来源,用鲍拉的说法,“提供了阿里昂故事的一个背景,”故事的主题就是神明派遣海豚救人。[10]


南意大利塔林敦(Tarentum)发行的银币

塔拉斯(Taras)或法兰托斯(Phalanthus)

被波塞冬所派海豚拯救的故事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海豚助人、救人、驮人、爱音乐的轶事在古希腊时有所闻,并留有丰富的记载,相关的神话也很流行。正是在这个现实基础之上,阿里昂的离奇故事才被加工孕育出来,在古希腊民间口耳相传,尤其在科林斯人和勒斯伯斯岛居民当中流传。他们显然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尽管在我们看来,如此离奇的动物救人故事发生在一个真实历史人物身上,其几率是微乎其微的。阿里昂的离奇遭遇显然是在现实经验和神话原型的基础上围绕着一个真实历史人物虚构出来的故事,是民间加工和流传的口述历史。


文化英雄


在希罗多德的笔下,阿里昂真有其人,其突出贡献就是发明了“酒神颂歌”(διθύραμβος, dithyramb),并给这种歌命名,在科林斯传授。这种歌是纪念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颂歌,按柏拉图的说法,其名源自狄奥尼索斯。[11]在公元前5世纪,这种颂歌最引人注目的表演方式是双管笛伴奏下载歌载舞的“环形歌队”(κύκλος χορος, circularchorus)。据说,雅典10个地域部落要各自为“城市酒神节”(City Dionysia)提供两个50人歌队,即分别由成年男子和男孩儿组成的歌队。[12]因而,在希腊古典时代,“酒神颂歌”与“环形歌队”几乎是同义词。亚里士多德还推断,悲剧也源于此种颂歌。[13]


环形歌队


阿里昂作为“酒神颂歌”的发明者,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并非希罗多德的独家之言。根据阿里斯托芬喜剧《鸟》的古代注释(Scholia on Aristophanes, Birds 1403):与希罗多德同代的编年史家赫兰尼库斯(Hellanicus)在其《卡尔内亚节优胜者》中,亚里士多德的学生狄凯阿尔库斯(Dicaearchus)在其《论音乐比赛》中,都将“环形歌队”的首创之功归于阿里昂。另据普罗克鲁斯的《文摘》(Proclus, Chrestomathia):品达曾说,“酒神颂歌”是在科林斯创建的;亚里士多德也认为,阿里昂首创了“酒神颂歌”,也是最早指导“环形歌队”的人。拜占庭时期的《苏达辞书》也同意此说,认为阿里昂是最早创建歌队,最早唱“酒神颂歌”,最早为这种歌起名,最早让扮成森林精灵(Satyrs)的演员吟唱此歌的人。

然而,还有一种看似矛盾的说法,即赫米奥奈的抒情诗人拉索斯(Lasus of Hermione)创建了“酒神颂歌”;[14]或创建了“环形歌队”(Scholia on Aristophanes, Birds 1403)。据传拉索斯是品达的老师,活跃于僭主时代的雅典,他为雅典酒神节创建了“环形歌队”。这种歌队环绕着中央的一位吹笛手(aulete)载歌载舞。作为音乐家,拉索斯对“酒神颂歌”做了改造,避免诗歌中出现sigma的发音,因为那种咝咝声与双管笛(aulos)的音调不协调。[15]

那么,究竟谁是“酒神颂歌”和“环形歌队”的首创者?这种矛盾记载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英国古典学者和音乐家阿曼德·安古尔(Armand D'Angour)对此做了深入的分析和梳理,其结论是,“酒神颂歌”是流传悠久的歌,阿里昂对其有所创新,因而被誉为这种颂歌的发明者。根据品达诗歌透露的信息:[16]阿里昂发明的“酒神颂歌”是科林斯当地酒神节游行祭礼队伍(cultic procession)所唱的歌;酒神以一头公牛的面貌在游行队伍前方被驱赶,故而此歌被品达称作“驱赶公牛的酒神颂歌”(ox-driving dithyramb, βοηλάτᾳδιθυράμβῳ)。演唱者排成一排,而不是围成一圈演唱。希罗多德虽将“酒神颂歌”的首创之功归于阿里昂,但未提及“环形歌队”,品达也是如此。“环形歌队”的发明者其实是晚于阿里昂的拉索斯。公元前6世纪末,狄奥尼索斯和“酒神颂歌”首次占据雅典文化生活的中心。雅典要组建20个歌队,从事大规模的表演和比赛活动。出于音乐方面的考虑,也为了与新兴悲剧区别开来,拉索斯对传统酒神颂歌进行改造,创建了“环形歌队”。当“环形歌队”广泛流行,成为“酒神颂歌”的同义词时,人们也就很自然地把这种新表演方式归功于传统的“酒神颂歌”发明者阿里昂了,而其真正的发明者拉索斯却被淡忘。人们甚至杜撰出阿里昂的父亲库克琉斯(Κυκλεύς),其名显然衍生于“环形”(κύκλος)。[17]


品达


根据品达《奥林匹克颂歌》的古代注释(Scholia on Pindar, Olympian Odes 13, 25),品达曾在不同地方提及三处“酒神颂歌”的起源地:科林斯、纳克索斯岛和忒拜,暗示科林斯并非“酒神颂歌”的唯一起源地。因而,这种诗歌应有其更古老的渊源。公元前7世纪的抒情诗人阿基罗库斯(Archilochus)堪称抒情诗界的鼻祖,其生活年代早于阿里昂。διθυράμβος的名称就出现在阿基罗库斯的残篇中。[18]这也说明,此颂歌的命名者不是阿里昂。阿里昂只是在科林斯将其改造成一种合唱的歌,此后就以“酒神颂歌”的发明者名扬天下。作为希罗多德所谓的希腊最杰出的基塔拉琴手,他也可能把基塔拉琴伴奏引入了“酒神颂歌”中。


阿里昂与僭主


阿里昂是僭主佩里安德尔的座上宾,在科林斯度过了他的大半人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尽管也曾一度远足南意大利和西西里,但最终还是返回科林斯。希罗多德的这个记载反映了古风时代诗人与贵族相互依存的特殊关系。诗人需要贵族的庇护和赞助,视其为衣食父母;贵族则需要诗人编造其英雄先祖的传奇,借以抬高家族的门第,亦可附庸风雅,宣传自己雅爱文艺的美名。


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位列“七贤”之一


古风时代的希腊僭主们扮演了文化赞助者的角色。他们不仅鼓励城邦工商业的发展,也积极推动文化事业,为诗人和艺术家提供庇护和赞助。这样的例子很多。根据《苏达辞书》的“伊比库斯”条目:雷吉翁的抒情诗人伊比库斯(Ibycus of Rhegium)曾投靠萨摩斯岛的僭主埃阿克斯(Aeaces),后在其子波吕克拉特斯的朝廷里效力。[19]按演说家希迈里乌斯的记载:[20]波吕克拉特斯曾聘请特奥斯岛的抒情诗人阿那克里翁(Anacreon of Teos)担任自己的儿子小波吕克拉特斯的导师,教授其音乐和诗歌。希罗多德也曾描述诗人与僭主波吕克拉特斯的亲密关系(3.121):当波斯特使面见这位僭主时,他面向墙壁躺着,而诗人就坐在他的身旁。阿那克里翁在诗歌中经常提及这位僭主;[21]当萨摩斯人向赫拉女神献祭时,诗人就吟唱颂歌,赞美僭主的好运气。[22]波吕克拉特斯被波斯总督害死后,阿那克里翁又应希帕尔库斯之邀,成为雅典僭主家族的座上宾。柏拉图在其对话《希帕尔库斯》中描述说:


希帕尔库斯是庇西特拉图诸子中最年长最聪明的人。除了其他善举,他所展现的智慧不仅在于他首次将荷马的作品引入这个地方,让诗人们在泛雅典娜节上自始至终轮番朗诵荷马的诗,而且,还派出一条50桨桡船,把特奥斯岛的阿那克里翁接到雅典;靠高薪报酬和珍贵礼物将刻奥斯岛的西蒙尼德斯(Simonides of Ceos)留在身边。他这样做是为了教化其同胞公民,让他们做忠实的臣民。他就像一个真正有文化的人那样,相信没有人不愿分享智慧。[23]


僭主赞助文艺的做法显然有其功利目的:文化事业的昌盛有利于僭主赢得民心,巩固统治。人们在歌舞升平的节日氛围中会感到身心愉悦,从而淡化了对独裁政治的反感,减缓了个人的政治压迫感;文化的繁荣也提高了僭主的国际声望和城邦公民的自豪感;附庸风雅的僭主也为个人赢得爱智慧、爱艺术,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古风时代的僭主朝廷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雅士,贤者云集,蔚然成风,即使到了古典和希腊化时代,诗人投靠各国宫廷充当君主文学侍臣的事例仍屡见不鲜。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以智慧闻名,位列古代“七贤”的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对一位来自诗歌之乡勒斯伯斯岛的年轻歌手庇护有加,也是时代风气使然。


《色雷斯姑娘拿着俄耳甫斯的头》

莫罗


同神话人物俄耳甫斯(Orpheus)类似,作为历史上对文化有贡献的人,文化英雄阿里昂的地位等同于圣人和城市创建者,带有半神话的朦胧色彩。希罗多德将他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科林斯僭主联系起来,也就赋予他比较清晰的生活年代和空间。希罗多德在记述古人时开创了这种纪年方法,即胡克尔所谓的“比较年代法”,或被称作“τοῦτοντὸνχρόνον(就在那个时候)”原则。他用这种方法将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与希腊立法者梭伦联系在一起(1.29),在希腊和近东的历史事件之间建立起时间上的联系。[24]


漫游者阿里昂


阿里昂并非科林斯本地人,而是勒斯伯斯岛的客卿。他为何不在故乡谋生,而远涉爱琴海,前来科林斯定居,在僭主宫廷供职呢?留居科林斯期间,他又生冒险之心,前往南意大利的塔林敦和西西里岛闯荡,谋求事业发展,赚了很多钱。这种迁移变动的生活其实反映了古希腊诗人歌手的职业特征,即传统的漫游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在现实中可追溯到游吟诗人的原型荷马,在神话中可追溯到著名歌手俄耳甫斯。

古希腊的诗人是个特殊的群体,在公元前8-7世纪的古风时代享有神圣地位,被认为具有特殊的禀赋,可与神沟通,代神而言,是缪斯女神的宠儿和传声筒,文化传统的传承者,因而被罩上神圣的光环,备受各阶层的尊重。古风晚期和古典时代,诗人的神秘感渐失,地位下降,但作为拥有一技之长的职业音乐家、歌手和诗人,仍受到社会的包容和宠爱。英国剑桥大学的理查德·亨特教授和雷丁大学的伊恩·卢瑟福教授编辑出版的学术会议论文集《古希腊文化中的漫游诗人:旅行、地方与泛希腊主义》,[25]对诗人漫游的职业特征和生活方式进行了深入调查分析。诗人漫游的主要动力是前往各地表演,出席节日和赛会,参加各种诗歌音乐比赛,获奖扬名。诗人通过这些比赛积累自己的业绩,传播自己的名声,期盼受雇于私人和城邦,从事诗歌音乐创作,获取报酬、嘉奖和荣誉。享有盛名的诗人会受到僭主、国王或贵族的邀请,在某地长期供职,享受稳定和优厚的待遇。


Richard Hunter and Ian Rutherford eds.

Wandering Poets in Ancient Greek Culture: 

Travel, Locality and Pan-Hellen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比赛奖品是诗人追求的锦标,具有悠久的传统。已知最早的音乐比赛就是诗人赫西俄德参加的优卑亚岛卡尔基斯城安菲达玛斯的葬礼竞技会,诗人赢得的奖品是一个三足鼎,[26]以后又衍生出荷马与赫西俄德比赛的故事。比赛形式多样,有笛子伴奏独唱(aulody)、基塔拉琴伴奏独唱(kitharody)、无音乐伴奏击节而歌的荷马史诗朗诵(rhapsody)、戏剧和合唱抒情诗表演等,后者主要在雅典节日庆典上表演(如酒神节等)。德尔斐、提洛岛等地也有类似赛事。诗人参加表演的动机,除获奖扬名、传播作品外,更希望受雇于私人或城邦,从事收入优厚而稳定的工作。外来诗人常引入各种新的诗体和表演风格,文化上常有突破和创新,因而常常成为宫廷或城邦的座上宾,获得各种嘉奖和荣誉。阿里昂在科林斯的创新就说明了这一点。

作为希腊最优秀的基塔拉琴手,阿里昂以其诗歌和音乐的非凡造诣赢得科林斯僭主的青睐,以外来者身份长期受雇于僭主朝廷,获得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他的业绩显然得到雇主肯定,赢得了尊重和信任,因而享受很大的自由度,获准离开科林斯,前往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发展事业,结果大获成功。希罗多德没有详述他在那里做了什么,但据上文分析,他很可能受雇于塔林敦城邦,或西西里岛的某位僭主或贵族,指导和从事诗歌与音乐创作,获得优厚报酬;或是参加各地的节日和赛会,赢得巨额奖金;或像其后辈品达那样,为某位赛会优胜者撰写颂歌,赚取稿酬等。当他厌倦了漫游,渴望回归安逸生活时,就再次选择了科林斯,回到原雇主的庇护之下。


A Research on the Saga of Arion


Abstract: This paper, based on the saga of Arion, a lyric poet in ancient Greece, analyzes the historical roles played by the poet, the origin, features, the cultural information in the saga, as well as the beliefs, ideas and research methods of Herodotus, narrator of the saga. According to the author, the historian showed his religious and moral beliefs in gods’ justice and blessing for the devotional act by inserting the episode of saga in his narrative. The analysis of text also shows that Arion’s saga is a fictional tale around an actual figure according to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 and mythological archetypes, an oral history shaped and prevailed in folk society. The author also attempts to reconstruct Arion’s cultural contributions in history on the basis of varied documentary records. The paper also analyzes the interdependence between poet-singers and aristocracy and the utilitarian purposes of tyrants’ patronage of arts; elucidates poet-singers’ vocational wandering way of life; expounded the cultural ideas, burial traditions and religious beliefs behind the saga and the protagonist’s heroism praised by Herodotus; analyzed Herodotus’ attitude towards miracles, his “logographic character” and the rational method in his historical research. The paper also studied the physical evidences of the saga offered by Herodotus and other Classical authors, and finally, analyzed the religious origin of the saga, and finally concludes that the saga with obvious features of cult of Poseidon which mainly originated from the cult of Dionysos in Corinth and Attica.

Key Words: Herodotus; Arion; Oral History; Tyrant; Religious Origin.


注释:


向上滑动阅览

[1]希罗多德,《历史》(上下册),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以下随文标注《历史》的卷数和节数,不再另注。

[2]Vivienne Gray, “Herodotus'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Method: Arion's Story (1.23-24)” 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122 (2001), p.17.

[3]J. T. Hooker, “Arion and the Dolphin” in Greece & Rome, 2nd Series, Vol.36 (1989), p.142.

[4]Stith Thompson, Motif-Index of Folk Literature, Vol.1, Bloomington and Lond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55-1958, pp.422-428, 425, 438,477.

[5]Pliny, Natural History,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 Rackham in Ten Volume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353),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40, Vol. III, Book 9. 8, pp.178-183. 

[6]Pliny, Letter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illiam Melmoth in Two Volume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5, Vol.II, Book 9. 33, pp.250-256.

[7]Oppian, Colluthus, Tryphiodoru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 W. Mai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8, Halieutika, or Fishing, Book 5.416-588, pp.492-507.

[8]Pausanius, Description of Greece, With an Translation by W. H. S. Jones in Four Volume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Vol. IV, Book 10.10.8, pp.426-427. 

[9]Pausanius, Description of Greece, Vol. IV, Book 10.13.10, pp. 442-443.

[10]C. M. Bowra, “Arion and the Dolphin” in Museum Helveticum, Vol.20 (1963), pp.131-132.

[11]Plato, IX,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Laws, by R. G. Bury in Two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6, Vol.1, Book 3 (700B), pp.244-245.

[12]Arthur W. Pickard-Cambridge, The Dramatic Festivals of Athen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53, p.75, n.1.

[13]亚里斯多德,《诗学》,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第14页(1449a)。

[14]Clement of Alexandria, Stromateis, Books 1-3 (The Fathers of the Church 85), translated by John Ferguson, Washington D.C.: 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 Press, 1991, Book 1.78.5, p.82.

[15]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Charles Burton Gulick in Seven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1951, Vol.V, Book 11, 467a, pp.58-59.

[16]Pindar, The Odes of Pindar,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English Translation by Sir Jonn Sandy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revised and reprinted 1935, Olympian 13.18-19, pp.134-135.

[17]Armand D'Angour, “How the Dithyramb Got Its Shape” in The Classical Quarterly, Vol.47 (1997), pp.346-350.

[18]Athenaeus, The Deipnosophists, Vol.VI, Book 14, 628b, pp.386-387.

[19]Suda s.v. Ibycus

https://www.cs.uky.edu/~raphael/sol/sol-cgi-bin/search.cgi?login=guest&searchstr=iota,80&field=adlerhw_gr.

[20]Himerius, Man and the Word: The Orations of Himerius, translated, annotated and introduced by Robert J. Penella,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7, p.81.

[21]Anacreon, The Geography of Strabo,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orace Leonard Jones in Eight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9, Vol. VI, Book 14.1.6 (C638), pp. 216-217.

[22]Himerius, Man and the Word: The Orations of Himerius, p.233.

[23]Plato, Hipparchus, in Plato,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VIII, by W. R. M. Lamb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7, Hipparchus 228B-C, pp.288-291.

[24]J. T. Hooker, “Arion and the Dolphin”, pp.143-144.

[25]Richard Hunter and Ian Rutherford eds., Wandering Poets in Ancient Greek Culture: Travel, Locality and Pan-Hellen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26]Hesiod, The Homeric Hymns and Hemerica,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Hugh G. Evelyn-White,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 1914, Hesiod, Works and Days, 654-657, pp.50-51.




【文献引用格式】

王以欣.阿里昂传奇考.陈戎女主编.当代比较文学 第4辑[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9.第61-83页。



《当代比较文学》 第四辑

华夏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往辑文章


【当代比较文学】胡继华|观念论语境下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兼论德国近代精神史叙事的情节主线(上)

【当代比较文学】胡继华|观念论语境下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兼论德国近代精神史叙事的情节主线(下)

【当代比较文学】叶舒宪|返本开新:文化自觉的思想前提(上)

【当代比较文学】叶舒宪|返本开新:文化自觉的思想前提(下)



编辑 夏盛铭



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http://bjs.blcu.edu.cn/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