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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冠宇｜古琴深处见风骨：评严晓星《琴门徘徊录》

钱冠宇 四马路上
2024-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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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门徘徊录

严晓星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ISBN: 9787208184046


严晓星先生过去有一本随笔集《条畅小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书名典出刘歆《遂初赋》中的“玩琴书以条畅”，对应的是集子里“说琴”“读书”两大类文章。新作《琴门徘徊录》跋语中，严晓星坦言该书是整合旧著（包括《条畅小集》）而成，“之所以动了‘拆分’的念头，是发现‘书爱家’与古琴爱好者难有交集，彼此缺乏兴致”，因此这本《琴门徘徊录》收录的文章全部围绕古琴展开或钩沉考订或辨证发覆或阐述新知，篇篇有得，无愧作者多年来浸淫琴学之成果。


书的主题集中利于锁定目标读者，不过严晓星说“‘书爱家’与古琴爱好者难有交集”，姑且可算现代人的“毛病”，要知道中国传统士人一定是弹琴和读书并重，这其实也是古琴区别于其他乐器的特殊之处。评判传统琴人成就的标准，除了音乐层面的演奏水平高低之外，还取决于演奏者自身的文化涵养和道德风骨，后者自然要靠读书来提升。当今社会，“古琴热”早已成为一种流行风尚，“弹古琴”甚至与“唱昆曲”“练瑜伽”等一起沦为城市白领的几大俗务，令人啼笑皆非。越来越多人关注和喜爱古琴虽然不是坏事，但这一传承千年的文化传统如何在众声喧哗中避免变质，通过钩沉历史上的琴人琴事、琴器琴曲，或许能够有所启悟。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混沌材”琴
譬如《酒狂》这首名曲，短小精悍，意境悠远，但普通习琴者很容易望文生义，以为这首曲子表现的是古人酗酒之后的躁狂之态，表面听上去似乎也不错，实际未得其中三昧。严晓星在《“岂真嗜于酒耶？”》这篇中引用《神奇秘谱》里对《酒狂》的解题：“是曲也，阮籍所作也。籍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表明酗酒不过是有志之士喟叹生不逢时的精神寄寓，并非嗜好酒精本身，这才是“酒狂”一词的真正意涵，也是明代命途多舛的郑藩王子、音律学家朱载堉自署“山阳酒狂仙客”的原因。

读至此，我不禁想起刚刚去世的著名导演郭宝昌曾撰文回忆古琴大师管平湖二三事，其中就包括管先生重度嗜酒的情节。倘若不明此意味，演奏者恐怕很难在混沌、踉跄的曲调中传达中国传统士人现实批判的狷介性情以及对“道”的终极追求。

其实中国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古琴曲在精神深处多可共通，要么激愤世道污浊，要么寄托兴亡之感，最终都是为了表现弹琴者（“士”）的高洁品性和卓绝风骨。古琴在中国传统士人的演绎下早已超越了单纯的音乐维度，从而演化成为曲以载道的礼乐文明和士人精神。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溪山晚磬”琴，此琴因刻署“文山”（文天祥号）字样而被认为是南宋名臣文天祥的遗琴。但据严晓星考证，“文天祥遗琴”并不见于乾隆之前的文献记载，再结合其他几种流传于世的所谓文天祥遗琴及拓本，可以判定它们都不可能是文天祥遗物。“文天祥遗琴”从乾隆后期开始成为备受瞩目的名器，承载着见危授命、舍身殉国的忠烈精神，如此幽微的文人心史恰如严晓星所言：“古琴的‘非物质性’，不独在冰弦妙指之间，也体现在鉴赏者赋予的怀抱之中。”

由此可见，掌握古琴这门乐器的精髓其实并不在于能弹多少曲目，更在于对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和士人精神的理解与体悟程度。换句话说，琴技琴学与文史综合修养不可偏废，二者结合更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王振鹏《伯牙鼓琴图》，故宫博物院藏


元朝公主祥哥剌吉（Sengge Ragi）在历史上以收藏闻名，她倾慕汉族文化，收藏过大量文人书画作品，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就是其中之一。另据《苏州府志》记载，祥哥剌吉曾召琴人宋尹文为之演奏古琴曲《胡笳十八拍》，且大受感动。这两件事在画史和琴史上本来都不算新鲜，但严晓星将之联动起来，一下便激活了其中蕴藏的历史信息：“倘若宋尹文是画中的伯牙，公主是不是子期呢？当然不能凭借这片言只语断定公主的‘知音’与否，但以她对汉文化的热忱，有动于衷是完全可能的。何况，《胡笳十八拍》又是那样一首表现依违于胡汉之间的女性情感心理的曲子。”

习琴者提升文史综合修养不仅有助于增进对琴史的理解，还能澄清一些以讹传讹的谬论，如所谓“绍兴琴派”即为一例。该说法最早出自张岱《陶庵梦忆》一书中的章节标题，且为孤证，因被若干琴史采纳而流传开来，甚至一本正经地成为某些学院论文的研究题目。严晓星对历史上是否真正存在过这一古琴流派始终存疑，再加上《陶庵梦忆》校勘专家栾保群先生提供的版本学证据，可以肯定“绍兴琴派”这个标题并非张岱原作所有，而是清代文人王文诰在刻本中后来添加，根本无法证明明末清初存在所谓“绍兴琴派”，如今某些地方文人热衷建构出的“绍兴琴派”传承谱系也就纯属无稽之谈了。

古琴深处见风骨，爱琴怎能不爱书？

（原刊于2023年11月24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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