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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 | 我问问您,什么叫人?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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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高英培九十诞辰:

“我问问您,什么叫人?”   

  

高英培(1928-2002)


“当着亲爱的观众我给您提个问题,您要能回答上来算您有本事,不过这个问题太深奥了,恐怕您回答不上来……我问您:什么叫人?”

 

好问题,咄咄逼人,直捣黄龙。有问必有答,面对高英培的逼视,范振钰好像也被激出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他选择了最招倒霉的一种回答:“我当是什么问题呢,不知道什么叫人吗?上这儿看——我就是人。”

 

高英培斜目而视:“不一定吧?”

 

高范《两面人》的录音是在青岛演出现场,听得出那天他们状态爆棚,配合达到了教科书级别。高英培一向热情奔放,动作大,使相逼真,他牵着范振钰走,他与观众寒暄的时候突然脸一沉,范就被孤立出来,成了交锋的对手或受害人。



在高提了问题之后,范表示啼笑皆非,他“上这儿看”四字出口,高还插了一句“干吗?”不知不觉,两个人之间就有了火药味。范对“不一定吧?”的反应,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着急、结巴:“你那意思我不是人是怎么的?”这种急躁,和高的“嘿嘿嘿”,都是绝学。

 

绝学得多久才能练成,不知道。现有的高范录音,都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的,那时他们都过了五十岁。不像同龄的常宝霆,还有三十多岁时的录音。高范的作品,像是一枚“时间胶囊”,将一段时间封闭在了里面,他们两个人既没有摸索成长的早期,也没有年龄渐长后的露出衰象,几乎每一段都罄其所有。

 

文革的时候,高范两人一个蹬车,一个烧锅炉,在没有演出的时候保持着默契。后来演《欢迎批评》的时候,高英培面向观众说他和范的经历,大概一多半是真的:

 

“记得五几年我当相声小组组长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组员。六几年我当演出队队长,他还是我的队员。文化大革命我进牛棚了,他在外边找不着我了他也进去了。”

 

范振钰自黑了一句“我跟得够紧的!”

 

高是那个强悍的高,范是那个找倒霉、爱着急、常常结巴的范,但依然强悍。高挖坑,范往里跳,范抵档,高撤退,冷不丁补一刀;然而,高范最厉害的地方在于范会给高递刀。这不只是一个技术问题,这需要长久的默契,眼神手势的心领神会。因为默契,所以出现丰富的变化,高明的手段,自如的表述。像是《教训》中,为了引出“少年犯罪”的主题,他们采用的办法,是让高先炫耀自己的儿子,对范的女儿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看到范的嫌弃相,高便拿古话开导:“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范这时的反应,并不是“你什么意思?”而是面向观众,给高递去一把刀:

 

“看这个意思我这闺女要归他们家。”

 

高机敏地接茬:“你也同意了。”

 

范立马用着急来回应:“谁同意了?”两个人的长项——范的着急,和高那种逮到机会偷一个的心眼——都发挥了出来。

 

《两面人》是又一个绝好的反映。当高说,要在舞台上表演一下两面派的嘴脸时,范惶惶道“看这意思这个角色要落到我这儿”,显得他早就熟悉了高的套路(也没少吃亏)。尔后,当高表示他自己来演两面人,范便说“这还差不多”。他总是这么一种性格,老实,但也会为一点小小的便宜而自喜。而这自喜差不多就相当于递刀了:有更大的哑巴亏在等待他:当高进入两面人的角色时,远远看到范过来,高便嘀咕出声:“咦,那边过来的不是范振钰吗?这个老家伙几年不见怎么混得人模狗样的?”范连忙抗议:“你怎么骂人呢?”高便说,这是两面人的心里话,“你听见假装没听见!”

 

“心里话你可说出来了!”“不说出来观众怎么知道两面人什么样?”“唉,”范无奈,“我挨昧心骂了。”

 

高英培的两面人,察言观色,以貌取人,相信范穿得这么好,“准有好后台”,他得“摸摸底”,他把范请进自己家,聊着聊着,忽而得知范是“文艺十四级”,一个月工资55块钱,脸色大变,劈头就训斥他“一点事儿都不懂”,还问:“你怎么进来的?”范振钰照旧尴尬:“这不是你叫我进来的吗?”

 

这个两面人,前倨后恭,反复无常,不管是捧是摔,到底都是不悔改的,什么于自己有利,他就选择什么。高范相声就有这个特点:反面角色一反到底,只能出丑,不能悔改。《不正之风》是出了丑的,走后门高手陷在关系户的罗网中,一时摆不平,借了出殡的车去接新娘;《欢迎批评》也是出了丑的,在范把马屁拍上天后,作为被拍者的高终于觉察出了“黑”的味道,因为范把“一个人一只手搬起了一幢倒塌的八层大楼”的功勋都记给了高的名下。可是,悔改离他们还很遥远。

 

一旦悔改,就落入了某种“正确”的窠臼里面。不悔改才为真实。在《恶性循环》里,人不仅没有悔改,而且还受到启发,“学坏”了。一家副食店的总经理,在一次全家游园会后领悟到了一个道理:哄抬物价,吃拿卡要,这都属于不干白不干的事情。于是回到自己店里,他举一反三,给店内商品和人员也做了一番布置,像什么先提高定价然后标上打折,像什么给鱼注水卖。坑了顾客的人,去别的地方消费还得接受别人的坑,这里面已包含有对一个“互害社会”的忧虑。

 

“什么叫人?”是《两面人》里问的,但在高范的每一段作品中,在他们刻画的两面派、后门党、扯皮专家、尸位干部、文革余孽、出轨丈夫、市井流氓、黑心商家……身上,同一个问题被反复地提了出来。范振钰说“我就是人”,不能怪高英培顶他,这回答本来就不合格,多少人仅仅在生物物种意义上属于人类,就人格修养而言则远配不上这一捺一撇。

 

当年,《恶性循环》只演了一场就不让再演,幸好录音很完整,其他如《扯皮》、《欢迎批评》、《恶性循环》、《教训》、《大家研究》等等,组合在一起,撑得起相声的一幅盛世图景。高范的御用作者是王鸣录,他给他们写过十段相声,或者反过来说,王鸣录御用了高范来演他的作品。相声在它的盛世是如此讽世,而且讽得如此艺术,如此淋漓无情。

 

不过,虽然自己写了本子,王鸣录对高范的二度创作也是心悦诚服的。他说,除了《欢迎批评》大体没怎么动之外,高范把他的每个作品都反复修改,边演边改。比如《满园春》,对比高范的演出本来看,原作的确是挺毛坯的。

 

《满园春》入活时,甲问乙他家多少平米,乙如实回答,甲又问“厨房、厕所?”乙答:“都有,嗳,您问这么详细干什么?”这是原作,而到了高范的录音中,甲的这句话变成了“厨房挨着厕所吗?”传统相声《夸住宅》里有“东跨院是厨房带茅房,西跨院是茅房带厨房”的句子,不知道高范是否从中得来的灵感,但这句改动体现了实战经验。

 

后边,甲说要到乙家门口“贴条换房”,乙惊道,这么一来我家不就不得安生了么?原作中“一天来几十个看房的,我那儿乱不乱哪?”在演出本中,范振钰说的是“六十多位看房的,我那儿乱不乱哪?”从“几十个”到“六十多位”,又能看出演员对画面感,以及对“六”字特殊谐感的敏锐。

 

李金斗在一档缅怀节目中讲了高范的一段轶事:某年去东北演出,高范带着新排练的《石厂长》,信心十足,结果第一场演,按相声行话说,“泥了”,一个包袱都没响。下台时,高英培脸色铁青,甚至在众目睽睽下,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当夜,老哥俩屏退众人,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第二天一早,当房门打开时,屋子里已是烟熏火燎,稿纸狼藉,高范改作品,改台词,一通宵没合眼,抽下来的烟蒂、烟灰占领了整个房间。

 

第二次上台,同样的《石厂长》,每个包袱都炸响了,满场观众乐得欲仙欲死。这段故事,即使没有这个正面结局,我也是十分相信的。高英培,范振钰,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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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首发 - 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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