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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在今天意味着什么?

彭俐 群言杂志 2022-07-27


原载《群言》2017年7期


话剧,在今天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戏剧的现实命题,又是一个具有文化历史感的发问,更体现一种对未来负责的艺术家态度。尤其在中国话剧诞生110周年这个历史节点上,此问题的探讨与研究对国产话剧制作与发展愈加显得十分重要。


说到话剧的今天,就不能不想到话剧的昨天;就像我们说到中国的话剧,就不能不提及外国的话剧一样。


自1907年由留学生组织的春柳社在东京上演话剧《茶花女》《黑奴吁天录》开始,中国话剧迄今已逾百年,但在世界话剧近2700年(以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诞生的悲剧、喜剧、羊人剧为起点)的漫长岁月中考量,我们的国产话剧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儿,尚处在咿呀学语的阶段。假若我们将100年时间浓缩成一年,那么,2700年世界话剧史就是27岁的准而立之年,而我们110年国产话剧史也就正当一周岁的婴儿期。要说明“话剧,在今天意味着什么”这样一个命题,先要清楚地知道“话剧,在昨天意味着什么”。


1907年《黑奴吁天录》最后一幕


世界话剧的昨天,就是数千年的话剧历史,那是一部伟大、神奇的人类思想启示录。它可以用三部话剧来做历史界标。


第一部是古希腊悲剧大师、雅典十大将军之一索福克勒斯的名剧《俄狄浦斯王》。剧中发出对人类命运的拷问,强调人自身意志与责任的担当,并开启“命运剧”的先河。尤其是斯芬克斯之谜的出现,意在表达人类渴望认清自我的哲学思考——“我是谁”。


第二部是“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天才”、英国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的伟大剧作《哈姆雷特》。它依然是一部悲剧,又可称之为宫廷剧,描写了叔父克劳迪斯篡夺兄长王位、霸占王后,侄子哈姆雷特王子向其复仇的悲情故事。该剧主题鲜明,着力说明人类对残酷命运的抗争,表达了充满哲理的人生思考——“我该做什么”,即那句千古流传的名言——“生或死,是一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it is a question.)”


第三部是莎翁的另一不朽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是典型的爱情悲剧,曾经使亿万观众为生死相恋的一对主人公掬一捧清泪。它同样提出了人类的千古之问——“我该怎样去爱”,旨在启迪人们在两情相悦的关系之中,发现爱与生命的意义——爱的尊严无比神圣而又崇高,而个人自由与幸福是无价之宝。在剧中,人性的解放作为一个血淋淋的尖锐问题被提出,而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精神自在其中。


毫无疑问,以上两位戏剧家——古希腊索福克勒斯与英国莎士比亚,都是具有“艺术哲学家”双重特质的人,他们同时拥有艺术家的心灵与哲学家的大脑,他们的话剧同时具备人性的深度与思想的高度。他们凭借三部话剧所提出的“我是谁”“我该做什么”“我该怎样去爱”这三个深刻命题,将人类心灵天地的博大与深邃尽显无遗,让生命体验与思考一并拓展与深化,抵达与宇宙神明并驾齐驱、相与颉颃的高度。


纵观人类文明史,站在地球之巅的至少有两类人:科学家与戏剧家。假如非要说出众多科学家与戏剧家中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名字,或许可以说牛顿和莎士比亚。在科学与艺术这两个领域中,他们二人都是佼佼者。前者作为物理学家,是百科全书式的全才,发表科学研究论文《自然定律》,描述万有引力与三大运动定律;后者作为戏剧家,是文学界的大才,阐述艺术创造生成的“人文定律”,通过话剧呈现人类种种生命的雄伟瑰丽奇观与各色粗俗丑陋情态。


或许,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在人类哲学史、思想史上建立功勋、大放异彩的戏剧家以及他们的卓越作品。例如,法国戏剧家莫里哀的《吝啬鬼》,洞悉生命个体中常常会暗藏一个“内鬼”,他对人性的了解睿智而机敏:“对聪明人来说,劝告是多余的;对愚昧人来说,劝告是不够的”;法国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堪称荒诞派戏剧的代表作,他的态度是“我做不到,但我会去做”;瑞士戏剧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怪诞的喜剧手法令人瞠目结舌,他的主张是“世界所需非救赎罪恶,乃解脱贫穷与压迫”;法国哲学家、戏剧家让·保罗·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饱含存在主义哲学的味道,他提倡“自由选择”“对自己行动负责”的人生原则……


请原谅我在此罗列了这么多各国历代戏剧家及其作品,为的是说明本文的一个观点:昨天的世界戏剧,是人类昨天的思想。


人类社会漫长的几十个世纪以来,西方戏剧家们的创作无异于思想家们的劳作。无论其思想的深度、高度和广度如何,都具有学识渊博、头脑睿智的哲人风范,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人类社会生活,推进了人类历史文化发展的进程,也为人类增添了其精神生命赖以维系的丰富食粮。


因为有了以上的铺垫,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谈谈正题——“话剧,在今天意味着什么”。


我的回答是:话剧,尤其是本土话剧,在今天仍然意味着思想者与思想家苦乐参半的“书房案头工作”。只不过在话剧艺术的王国之中,过去是西方人唱独角戏,今天是东方人与西方人同台唱戏而已。唯一不可取的是,东西方二者唱对台戏,那是我们每个人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人类戏剧艺术不以国别来划界,却以思想的美丽与魅力来定级。古今中外的戏剧有着同样的舞台艺术法则——创造供人类心灵与头脑一并欢悦的佳作。倘若按照古罗马诗人、文艺批评家贺拉斯的话说,就是创作“有益而有趣的东西”,也就是要寓教于乐。同时,他还强调剧作家要有“正确的判断(力)”“高尚的灵魂”“天才的勤勉”“社会的责任(感)”。


回望我们的国产话剧,110年的发展路程坎坷不平。自20世纪初叶开始,我们以模仿西方话剧起家,而自己的家什用具却难称完备。直到1934年——这是中国话剧人值得骄傲和记忆的一年,戏剧家曹禺先生的处女作《雷雨》横空出世,我们的本土话剧(即民族话剧)才算完成了自己的奠基礼。这位当时正在清华大学读书的24岁青年,挑起了中国话剧独立于世界话剧之林的大梁。他的另外几部作品《日出》《原野》《北京人》,堪称民族话剧的经典。无独有偶,小说家老舍先生涉足戏剧文学,创作了里程碑式的话剧《茶馆》。曹禺、老舍宛如中国原创话剧的双子星座,其跨世纪的光芒不泯,至今照耀着舞台。然而,比之上述西方伟大剧作,他们自身的局限依然明显,曹禺先生的《雷雨》有些伦理剧的意味,而老舍先生的《茶馆》带有社会剧的内容,二者全都没有达到哲学建树与思想启蒙的功能与境界。


1954年6月30日,北京人艺首版《雷雨》在首都剧场公演。


简言之,中国原创话剧剧本创作尚未达到世界顶级水平。这就需要我们今天的话剧人不断努力。令人欣慰的是,我们仍然拥有一些堪称时代俊杰的剧作家,比如“开创者”剧作家洪深,作品有《卖梨人》《贫民惨剧》;“拓荒者”剧作家熊佛西,作品有《蟋蟀》《上海滩的春天》;“科学家”剧作家丁西林,作品有《一只马蜂》《等太太归来》;“学者型”剧作家吴祖光,作品有《风雪夜归人》《正气歌》;“才子型”剧作家郭启宏,作品有《李白》《知己》;“诗人”剧作家邹静之,作品有《我爱桃花》《花事如期》;“记者”剧作家过士行,作品有《鸟人》《棋人》……正是他们的才华与作为支撑起中国话剧的昨天、今天,并影响与催促着明天。


然而,我们必须要看看此时此刻身边的话剧是什么样的。


我们今天所处的信息时代,新媒体蓬勃发展,前所未有的知识与信息的大爆炸让人们应接不暇。社会文化生活呈现多元态势,话剧每每在闹市区难以存活,或曰艰难存活。话剧,不仅面临着电影、电视剧、网络游戏、动漫的挑战,同时,也在与戏曲、音乐、歌舞、歌剧、舞剧、音乐剧、多媒体剧等进行竞争,其生存环境与发展空间所受到的挤压非业内人士不能体味……


暂且拿本土的影、视、剧做一比较。如今中国年产电影千部之多,2016年,全国电影票房多达492亿元人民币;中国电视剧年产一两万集;而中国话剧年产不过四五百部,而且演出场所主要分布在北京、上海、深圳、成都等不多的几个城市。面对如此境况,我们若要再抱着前面提到的古希腊、古罗马的戏剧原则来做戏,未免显得有些落伍,不至迂腐,却也庸常。我们必须提出一个更加切合新一代人的现实处境与心灵梦想的戏剧观念与理念,那才带劲儿。


话剧,作为一种古老而又鲜活的舞台艺术形式,作为人类的思想与情感、意志与梦幻、向往与追寻的载体,在今天本该具有更加高尚的追求、更加宽广的视野、更加博大的心胸、更加缜密的思考……它的职责与使命更加沉重,却需要举重若轻的才具来完成,从而使剧场演出效果与灵魂净化的结果相辅相成,美妙而神奇。在这个讲求“内容为王”的新媒体时代,它需代人类扪心思过,代社会深刻反省,代历史庄严告诫,代现实有力诘问,代未来倾情召唤……


话剧,在今天是全球国际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窗口,中外话剧人的频繁接触与沟通已变得轻而易举。中国国家大剧院每年都会引进戏剧文化发达国家的经典作品,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也连年不断地推出“国际戏剧演出季”。与此同时,中国话剧院及其优秀作品也经常扮演“文化大使”的角色,出访寰宇四方,为让世界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的精神、气质,起到了戏剧舞台所特有的形象鲜明、生动传神的作用。


今天的话剧,是城市文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因子,它意味着文化市场消费多元格局的一种选择,意味着所谓中产阶级的不老的时尚,意味着莘莘学子的业余爱好与参与,意味着文艺圈内、知识阶层、白领精英工作之余的休闲雅趣,意味着城市特定街区的特定居民群体的日常娱乐消遣……


《暗恋桃花源》剧照


一个令人兴奋的好消息是:如今,话剧不再只是大剧场“高台说教”式的、庄严仪式般的盛大演出,而是大多以小剧场(又称“黑匣子”)的形式网状分布、渗透于都市街区。就像手机所代表的“掌中文化”“自媒体”大行其道一样,以“校园戏剧”“社区戏剧”为标志的民众自发创作与演出团体,犹如春草萌生,方兴未艾。


正像古希腊城邦在海边露天剧场上演戏剧,表明戏剧曾经是雅典和那里的许多滨海城市市民的生活必需品一样,今天,话剧也已经渐渐成为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的城市新生代的生活方式。在话剧市场行情看好的大城市里,向晚时分,我们几乎分不出纷纷涌向大剧院与小剧场的人流之中,哪些人是导演、制作人和演员,哪些人则是戏剧爱好者——忠实的观众。或许,他们之间经常是一种角色转换或角色交叉的关系。因为话剧——今天的话剧,不过是一种比任何时代更加开放的说话方式而已,你说、我说、他说、自说,全都无妨,只要我们能够平等地、面对面地交流情感与思想……


话剧,今天的话剧意味着——言说者在思想,或曰思想者在说话。


(作者单位:北京日报副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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