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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比较文学】王以欣|阿里昂传奇考(下)

王以欣 北语比较文学 2024-03-21

 作者简介:

王以欣,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古希腊史、爱琴文明、世界古代宗教和神话研究。通讯地址:天津市津南海河教育园区同砚路38号,南开大学历史学院;邮编300350。


论文摘要:本文以希罗多德讲述的古希腊抒情诗人阿里昂的传奇故事为主线,对阿里昂的历史作用、故事的缘起、特征、所蕴含的文化信息、史家个人的信仰、观念和治史方法等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梳理。本文认为,史家插入这段离奇故事旨在宣扬虔敬必得神恩回报和天道公正的宗教和道德信仰;文本分析也显示,阿里昂的传奇是在现实经验和神话原型基础上围绕一个真实历史人物虚构出来的故事,是民间加工和流传的口述历史。本文作者还在古代驳杂的文献记载基础上加以梳理,试图复原阿里昂个人在历史上的文化贡献。本文还分析了古风时代诗人与贵族的依存关系以及僭主对文化事业的赞助及其功利目的,阐释了古希腊诗人传统的职业性漫游的生活方式,说明了故事所反映的古希腊文化观念、埋葬风俗和宗教信仰,以及史家所推崇的冷静刚毅的英雄主义气概,分析了希罗多德对奇迹故事的基本态度,说明其作品的“史话特征”及其理性主义治史原则。此外,本文还探讨了阿里昂的神明救助者,考证了希罗多德等史家为阿里昂传奇故事提供的实物证据的真伪,最后分析了阿里昂传奇的宗教起源,认为该传奇虽有明显的海神崇拜特征,但主要源于科林斯和阿提卡地区的酒神崇拜。

关键词:希罗多德;阿里昂;口述历史;僭主;宗教起源


阿里昂


死亡方式的选择


对阿里昂的离奇故事,希罗多德浓墨重彩加以描述的不是海豚拯救诗人的奇迹情节,而是阿里昂面对死亡威胁镇静自若,从容地唱完人生最后一首歌,毅然决然纵身跳入海中的情节。谋财害命的水手们迫使阿里昂面对两个致命选择:自杀获得埋葬,或直接跳海。阿里昂毅然选择了后者。他这样选择的动机是什么?他为何跳海前身穿盛装高歌一曲?回答这个问题应首先考虑古希腊人的文化观念、埋葬风俗和宗教信念,还有史家个人的价值认同。

阿里昂面临的两种选择都是死,但第一种死法可以获得埋葬,因而看上去是较好的选择。古希腊人的入土为安观念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人死后未获埋葬,他的灵魂将无法渡过阴河,抵达彼岸的哈德斯冥府,死后也不得安息,而是在阴河此岸游荡,成为孤魂野鬼,必然怨恨生者,作祟阳世。即使在战争期间,交战双方也要商谈一个停战时间,双方取回各自阵亡者的尸体,举行葬礼后将其埋葬。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更说明埋葬在古希腊人观念中的重要性。安提戈涅公主不顾舅父国王克里昂的禁令,冒死捍卫传统葬俗,将兄长波吕尼克斯的尸体入土掩埋。埃里安的《杂论》曾提到雅典的一条法令:“任何人碰到未入葬的尸体都有义务在尸体上撒土,面对西方将其掩埋。” [1]因而,古希腊人极其重视埋葬问题。掩埋死者是生者务须履行的义务,这也是强盗们给出的第一种选择的原因。即便是谋杀者,也有义务掩埋被害者。换言之,虽然两种选择都是死,但第一种选择胜过了第二种。

然而,阿里昂却毅然选择了蹈海自杀。他内心或许尚存一丝憧憬,即第二种选择或有一线生机:当他向神明虔诚地献上人生的最后一首歌时,神明或许不会抛弃他的崇拜者。因为神明喜爱歌,尤其是阿里昂这样的杰出歌手所唱的歌;而且神明更怜悯敬神的人,不会见死不救。他的赌注果然奏效。神明派出海豚,或亲身变作海豚,营救了他。至于拯救者是哪位神明,下文将予以探讨。


阿里昂纵身一跃


阿里昂身穿盛装纵身一跃,故事由此达到高潮。斯图尔特·弗洛里(Stewart Flory)分析了希罗多德的这个情节安排,认为阿里昂此举是史家最欣赏的沉静的有尊严的“勇敢姿态”(brave gesture)。希罗多德用大量笔墨为这“勇敢的一跳”做铺垫,但从未暗示,阿里昂唱歌是为了迷惑水手或召唤海豚相助,否则,他的跳跃就从勇敢行为变成了诡计。他身穿盛装也表明,他已放弃游泳逃生的侥幸,而在人生最后时刻平静地专注于他的天鹅绝唱。[2]

希罗多德的《历史》常常表现这种面临巨大危险却镇静自若的刚毅品性。普列克萨佩斯(Prexaspes)向波斯同胞揭露了冒名篡位者的全部真相后,从城楼上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光荣的一生”(3.75)。色雷斯人酋长波盖斯(Boges)被雅典将军西蒙围困于埃翁城。城内粮尽时,他不愿屈辱投降,而是有条不紊地杀死亲属仆从,将城内全部金银财宝从城楼上投入河水中,然后从容跳入燃烧的柴堆自焚而死(7.107);守卫温泉关的斯巴达人在生死鏖战之前练体操,梳头打扮,显得异常平静(7.208);公元前479年,希腊与波斯的军队在普拉提亚鏖战方酣,波斯人法兰达特斯(Pharandates)的希腊小妾获悉希腊人得胜,波斯军队全线溃败时,与侍女们不慌不忙地化妆打扮,戴上很多金银首饰,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乘车赶赴战场。她下车走向斯巴达摄政王波桑尼阿斯,从容体面地表达归顺之诚意(9.76)。同阿里昂一样,在死亡威胁面前,这些人物都能冷静沉着,从容安排各种细节,坚守其根深蒂固的日常习惯(nomos)。这显然是希罗多德最为欣赏、推崇和褒扬的英雄主义气概(heroism)。


一言掠过的奇迹描述


希罗多德插入的阿里昂故事其实是个奇迹。尽管海豚属于高智商动物,有很多亲近人类的传闻,但阿里昂的故事与其说是史实,不如说是神话。这种不太可信的近似神话的故事在公元前6-5世纪的编年史家(或称“史话家”logographers)的历史作品中司空见惯,是很有市场的。以客观严谨著称的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一章对编年史家的历史证据和题材提出了批评:


他们所关心的不在于说出事情的真相,而在于引起听众的兴趣,他们的可靠性是经不起检验的;他们的题材,由于时间的遥远,迷失于不可信的神话境界中。[3]



海豚驮着阿里昂


然而,自公元前6世纪晚期以来,新兴的散文体史学刮起理性之风,其代表人物是米利都史家赫卡泰俄斯(Hecataeus)。他对神话色彩浓烈的“古史”提出质疑,试图剔除其中的荒诞成分,将其合理化。希罗多德显然深受这位同时代长者的影响,也力求将传说的“古史”合理化,使之更合乎常识,更加可信。这种倾向尤其反映在《历史》的开篇:希罗多德将希波战争的起因追溯到遥远的神话时代。他提到构成亚欧矛盾起源的几个故事其实都是神话,如劫持伊娥(Io)、欧罗巴(Europa)、美狄亚(Medea)和海伦(Helen)的故事,但都被他合理化了。故事中的神异荒诞成分都被涤荡干净。希罗多德常常面对同一历史事件的各种不同的离奇传说和故事版本,而他的理性倾向总是让他努力做出合乎理性的选择和判断。

然而,作为那些史话家圈子中的一员,希罗多德也深受当时风气的影响,其作品依然带有明显的“史话特征”(logographic character),在叙述希波战争以外的内容时尤甚。为迎合读者兴趣,他时常传播一些离奇怪异的传闻(tall stories)。他讲述阿里昂的故事也是出于“一种动机,某种程度上源于他个人,但也部分承袭于那些史话家。这种动机可以被说成是一种对‘奇闻’(wonders)和‘奇迹’(marvels)的兴趣和搜集,并通过θῶμα这个词显现于阿里昂故事的前言(1.23)里。”[4]

对这些奇闻异事,希罗多德常常抱着客观主义态度,不做个人判断,而是把判断权留给读者:“我的职责是把我所听到的一切记录下来,虽然我并没有任何义务来相信每一件事情。”(7. 152)[5]显然,对待阿里昂的故事,他也采取类似态度。他对故事的历史真实性不做任何判断。他只是两次强调其信息来源,即他的故事源自科林斯人和勒斯伯斯岛民的口头传说,说明这些故事并非空穴来风,不是随意编造的;他还在故事末尾加上一个他所看到的“实物证据”,即阿里昂奉献给波塞冬的青铜小雕像,尽管这个证据的可靠性本身就成问题。其实,故事的真伪并不是希罗多德真正关注的焦点。正如胡克尔所精辟指出的:


他所撰写的不只是事件的历史,还有人们轻信的历史。人们相信发生的事情和发生的事本身都同样让他感兴趣。阿里昂是否骑乘一只海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人认为他确实骑乘过海豚。[6]


在讲述具体故事时,希罗多德将浓墨重彩放在奇迹以外的内容。而对奇迹本身,希罗多德竟只用一句话带过:“据说有一匹海豚驮着他,把他带到了泰纳隆。”显然,希罗多德不想用过多笔墨渲染这个不太可信的神话般的故事细节,这同他的理性主义治史原则是相吻合的。他插入这个离奇故事的动机显然不是宣扬奇迹,而是借此故事彰显敬神者必得神恩回报的宗教思想、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的道德原则与信仰,以及阿里昂冷静刚毅的英雄主义行为。


谁是拯救之神?


阿里昂被海豚所拯救,这神奇的海豚究竟是哪位神明派出的呢?或是由哪位神明所变化的呢?学界似乎也有两种不同看法。

美国古典学者黛博拉·哈梅尔(Debra Hamel)在其2012年的新书中明确指出,阿里昂的援助者就是阿波罗神。这种看法代表了学术界比较流行的一种观点:阿里昂在后甲板上唱的歌是传统上献给阿波罗的颂歌,而神话中也有阿波罗变成海豚的故事。《荷马的阿波罗颂歌》描述阿波罗变成一只海豚,引导一条克里特商船驶向德尔斐。水手们登陆后,他又化身为长发俊美的青年,弹着基塔拉琴,率领他们边唱边跳载歌载舞地来到山上,为“海豚阿波罗”(Apollo Delphinios)建造一座辉煌的庙宇,而这些克里特的水手也成为阿波罗神在德尔斐的首批祭司。而且,阿波罗是主管音乐之神,保护歌手也是其职责,而阿里昂正是他的宠儿。哈梅尔认为,阿波罗是阿里昂的拯救者是个“有吸引力的主张”,因为,正是这位阿波罗听到了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的祈祷,将他从火刑柴堆上及时拯救下来。而希罗多德就在克洛伊索斯的故事开始之前插入了阿里昂的传奇。在某种意义上,阿里昂获得拯救也预示了克洛伊索斯被拯救的命运。[7]


《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

莱奥卡雷斯


还有一种说法是,拯救阿里昂的海豚是海神波塞冬派去的。阿里昂从塔林敦(其神话创建者为波塞冬之子塔拉斯)启程,在泰纳隆登陆,后者是波塞冬神庙所在地。泰纳隆海角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拉哥尼亚地区最南端。那里有个山洞,被认为是通往地府的入口;小山上坐落着海神波塞冬的圣所。希罗多德在泰纳隆看到的阿里昂奉献的青铜像显然是献给波塞冬的,尽管他没有明说。这也意味着拯救他的海豚是海神波塞冬派去的,因为海豚是波塞冬的神圣动物。正如维维恩·格雷所表述的:“阿里昂从得名于海神之子的名叫塔拉斯(塔林敦的古称)的地方启程,随后在泰纳隆的波塞冬圣所登岸,这是完全合适的;海豚作为波塞冬的代理人,会很自然地把阿里昂带到这座圣所;阿里昂则遵循希腊人的通例,献上供品,感谢波塞冬的海上拯救之恩。”[8]

有趣的是,希罗多德并未明言拯救之神是谁,海豚是谁派来的,只有两处矛盾的暗示:阿里昂所唱之歌是献给阿波罗的,泰纳隆的雕像是献给波塞冬的。这种矛盾也导致今日学术界的歧见。希罗多德本人的含糊表述其实也反映了他本人的困惑,而这种困惑恰恰是希腊宗教和神话的复杂性导致的,因为希腊诸神的性质、功能和神话常常是此中有彼,彼中有此,相互渗透和交互影响的,很难理清头绪。


波塞冬



泰纳隆的雕像和献辞


希罗多德在故事末尾提到一个“实物证据”,即泰纳隆圣所保存的一个青铜小雕像,表现人骑海豚的主题,是阿里昂奉献的礼物。希罗多德未说明雕像存放在哪座圣所,但一般认为是当地最著名的波塞冬圣所。公元2世纪的希腊旅行家波桑尼阿斯曾两处提及这个小雕像。[9]公元2-3世纪的希腊作家和文法师埃里安在其《论动物的特征》中做了更多的补充,试图说明海豚是喜爱歌声和笛管乐的。他还提到雕像上的双行诗献辞(ἐπίγραμμα):“诸神派此坐骑拯救了阿里昂,来自西西里本土的库克琉斯之子。” 他还提到阿里昂献给波塞冬的一首颂诗(ὕμνος),表达对诸神救助的感谢。颂歌描述了海豚的特点,包括其爱音乐的特征,还提及海豚将他从西西里带至泰纳隆的奇迹。[10]看来,这个所谓阿里昂奉献的青铜小雕像一直存放在泰纳隆的圣所中,从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即公元前5世纪中晚期,直至公元3世纪前期,持续约六七百年。但该雕像究竟是何时被制造出来并被置于泰纳隆圣所中呢?如果该雕像及其献辞,还有那首颂歌,真是阿里昂本人所做,而阿里昂的生活年代,按《苏达辞书》和欧西比乌斯的《编年史》的记载,应属公元前7世纪后期人物,那么,该雕像应是公元前600年之前的作品,其上的铭文,以及颂歌,亦属那个时代的产物。然而,莫里斯·鲍拉指出一个考古事实,即早于公元前550年的希腊青铜雕像迄今尚未发现,因而,公元前600年前存在青铜雕像是“高度不可能的”。[11]


Aelian,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nimal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 F. Scholfield in Three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至于铭文,鲍拉也发现其中的一些破绽,证明它不可能是阿里昂的作品。例如,铭文中提到阿里昂的父亲是库克琉斯(Κυκλεύς),其名显然是在“环形歌队”(κύκλοι χοροί)的基础上杜撰出来的;而被赫兰尼库斯归功于阿里昂首创的“环形歌队”其实也是公元前6世纪末以后的产物。另外,献辞中的某些词汇“看似不古奥”,不像是公元前7世纪的语汇,而是前5世纪的语汇。另外,雕像上的献辞与通常的献辞有所不同:献辞者和接受献辞的神明均未标出名字,献辞常用的词汇也未出现。因而,该献辞属于“晚期文学练笔”,严格来讲不是献辞,而是解释雕像的铭文,年代属于公元前5世纪后期。至于那首献给波塞冬的颂诗,很早就有学者认为,这不可能是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时代的诗,而是后期伪造的。鲍拉通过分析颂诗的格律特征,判定此诗大致创作于公元前400年左右。它被归入阿里昂的作品只是因为诗歌以第一人称讲述诗人自己的故事。它可能是托名阿里昂的一首独唱抒情诗(solo song),由扮演阿里昂的演员吟唱,由扮演海豚的合唱队伴舞配合。[12]

鲍拉的分析显示,希罗多德在阿里昂故事末尾提供的“实物证据”实为后世的赝品,并不能证明这个离奇故事的史实基础,但也说明此故事流传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越了科林斯和勒斯伯斯岛的地域和族群局限,成为泛希腊的故事,也反映了人们对故事真实性的怀疑,而后人制造赝品恰恰是为了消除人们心中的疑惑。


十一

阿里昂故事的宗教起源


鲍拉推测,阿里昂的故事与海神崇拜有关。科林斯是海神崇拜的中心,被品达誉为“地峡波塞冬的门户”(Ἰσθμίου πρόθυρον Ποτειδᾶνος)。[13]那里也是小海神帕莱蒙的崇拜地。海神是海豚的主宰,因而波赛东也被称作“海豚之主”(δελφίνων μεδέων)。[14] 阿里昂则是历史人物,著名歌手,dithyramb诗歌的组织者和创作者。这些因素看似与海神无关。那么,阿里昂是怎样与海神和海豚联系起来的呢?鲍拉注意到,海豚拯救阿里昂的故事,其赖以产生的早期神话蓝本,那些海豚救人的神话,都与波塞冬有关。海豚都是波塞冬派去的。而且,阿里昂的出生地勒斯伯斯岛,还有他度过大半生涯的科林斯,都有海豚救人的神话。尽管希罗多德未阐明阿里昂与海神的关联,但埃里安记载的颂歌却明确了他们的联系,鲍拉认为其中必有原因。他推测,阿里昂可能与科林斯当地的海神祭礼有关。他创建并组织纪念海神的“环形歌队”,让歌队成员在笛子伴奏下模仿海豚翩翩起舞。后来,舞蹈的原意逐渐被淡忘,却衍生出阿里昂乘骑海豚获得拯救的故事,而海豚就是海神派去的。这个故事后来又传到阿里昂的家乡勒斯伯斯岛。而希罗多德就是从这两个地方听到这个故事的。[15]

然而,鲍拉的复原有两个疑点:首先,按通常的看法,阿里昂发明的颂歌是献给酒神的,而不是献给波塞冬的。其次,“环形歌队”的发明者是拉索斯而非阿里昂,而这种围成一圈在笛子伴奏下载歌载舞的歌队也是纪念酒神的,所唱的颂歌就是“酒神颂歌”。那么,阿里昂的传奇是否与酒神崇拜存在某种联系呢?瑞士古典学者华尔特·伯克特对此做了有趣的探索。伯克特推测,阿里昂的故事固然与海神崇拜有渊源,但主要是在僭主时代科林斯城邦的酒神崇拜中孕育出来的。


Walter Burkert, 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translated by Peter Bing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伯克特指出,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大海是从死亡走向新生,获得解放的重要途径。神话中不乏此类故事:被赫拉逼疯的伊诺怀抱幼子跳海,母子双双变成海神;酒神狄奥尼索斯被色雷斯国王莱库古追击,走投无路而跳海,躲藏在海下岩洞避难,最终凯旋而归。很多东西消失于茫茫大海中,而大海又把众多之物冲到岸上。“大海是公正的;它接纳,它赐予。从大海回归总是程式化地伴之以最美丽、最聪明、所有海洋生物中最接近人类的海豚形象。”[16]地峡赛会(Isthmian Games)的创立据说同伊诺跳海的神话有关:一头海豚将伊诺幼子墨利克尔特斯(Melikertes)的尸体推上岸,被科林斯国王西绪福斯掩埋。后者为纪念这个婴孩儿而创建了地峡赛会。这个婴孩后来被称作帕莱蒙(Palaimon),被当作英雄和小海神膜拜,其庙宇(Palaimonion)就坐落在科林斯地峡的波塞冬圣所中。海豚驮小孩成为雕刻的常见主题,而科林斯发行的纪念地峡赛会的硬币上也印有相同图案:海豚背上驮着一具男孩儿尸体,或一个欢快的男孩儿骑手。帕莱蒙既是一位死去的孩童英雄,也是一位凯旋的小男孩儿,一位活着的小海神。

伯克特接着谈到阿里昂故事的起源:帕莱蒙的故事和祭礼弥漫着死亡的阴郁气息,而科林斯当地流行的另一则故事,即阿里昂的传奇,则是“在以新面貌出现的酒神崇拜气氛中从海豚骑手形象进一步演变而来的(公元前)6世纪的欢快的解放的传说”。[17]伯克特推断:以狄奥尼索斯后裔自居的巴基斯家族(Bakchiadai)对科林斯的贵族寡头统治被推翻后,酒神崇拜必须发展出一种新的更民主的形式。正是在佩里安德尔统治的僭主时期,一位勒斯伯斯岛的诗人和音乐家发明了一种酒神庆典上的合唱颂歌,在音乐上对民间粗放的酒神舞蹈加以规范。当时的科林斯陶瓶画上就有酒神信徒与海豚共舞的场面,或许他们在向海里倾倒葡萄酒。因而,在阿里昂生活的时代,狄奥尼索斯的舞蹈就与海豚联系在一起了。不久,在雅典的早期酒神节喜剧中,海豚骑手和海豚面具也流行起来。正是在这种氛围下,勒斯伯斯岛居民和科林斯人开始流传酒神歌手阿里昂与海豚的离奇故事;而在《荷马颂歌》中,故事的主角从凡人英雄转变成神:第勒尼安海盗们绑架了酒神,把他绑在桅杆上,但绳子脱落,葡萄藤和常春藤缠满桅杆和船帆。水手们在惊惧中纷纷跳海变成海豚,只有对酒神表示同情的领航员得到赦免和褒奖。该神话实际上反映了公元前6世纪业已流行的酒神节上的“船车”游行:酒神的船或“船车”(wagon-ship)被信徒们抬着或推着行进,船上有酒神的圣像,周围是扮作海豚的崇拜者们。这种“船车”游行应是雅典大酒神节上演的仪式之一。[18]


陶瓶画上酒神信徒与海豚的场面





结论


本文以希罗多德讲述的阿里昂传奇故事为基础和主要线索,借鉴现当代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对诗人阿里昂的历史作用、其故事的缘起、特征、所蕴含的文化背景与信息、史家个人的信仰、观念和治史方法等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梳理。在本文第二节,笔者首先分析和阐明了史家插入这段离奇故事的用意,即通过希腊与东方例证的比较,表达其虔敬必得神恩回报的宗教思想,以及对天道公正性的信仰。第三节,笔者通过对故事成分的分析,判断阿里昂的离奇故事是在现实经验和神话原型基础上围绕着一个真实历史人物虚构出来的故事,是民间加工和流传的口述历史。第四节,笔者对各种相互矛盾的历史线索进行梳理,试图复原“酒神颂歌”产生和演变的脉络以及阿里昂个人的文化贡献。第五节,笔者从阿里昂与科林斯僭主佩里安德尔的个人关系出发,分析了古风时代诗人与贵族的相互依存关系、僭主对文化事业的赞助及其功利目的,以及希罗多德对阿里昂这样的年代朦胧的古人所采用的“比较年代学”方法。第六节,笔者从希罗多德简述的阿里昂前往南意大利和西西里闯荡的故事,说明古希腊诗人传统的职业性的漫游生活方式。第七节分析了阿里昂在死亡威胁下的选择和表现所反映的古希腊文化观念、埋葬风俗和宗教信念,以及史家所推崇的冷静刚毅的英雄主义气概。第八节通过希罗多德选择的奇迹故事及其对奇迹细节的过简描述,阐明希罗多德对此类故事的态度:在史话家的传统和理性精神之间的矛盾和摇摆。第九节探讨了阿里昂的神明救助者究竟是阿波罗还是波塞冬的问题,这种争论源自希罗多德自身的困惑,反映了希腊宗教和神话的复杂性,即希腊诸神在性质、功能和故事方面相互渗透交互影响的事实。第十节对希罗多德在故事末尾提供的“实物证据”以及埃里安提供的“补充证据”展开分析,证明泰纳隆的雕像、献辞和托名阿里昂的颂神诗都是晚期的赝品,但也证明了阿里昂故事流传的深度和广度。第十一节探讨了阿里昂故事的宗教起源:阿里昂的传奇故事究竟是源于科林斯的海神崇拜还是酒神崇拜。笔者比较认同伯克特的酒神崇拜起源论,但也不否认其中的海神崇拜成分。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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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Aelian, Historical Miscellany,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N. G. Wilson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Book 5.14, pp.222-223.

[2]Stewart Flory, “Arion's Leap: Brave Gestures in Herodotus” in 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logy, Vol. 99 (1978), p.413.

[3]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谢德凤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第17页。

[4]J. T. Hooker, “Arion and the Dolphin”, p.144.

[5]希罗多德,《历史》(下册),第525页。

[6]J. T. Hooker, “Arion and the Dolphin”, p.146.

[7]Debra Hamel, Reading Herodotus: A Guided Tour through the Wild Boars, Dancing Suitors, and Crazy Tyrants of The History,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109-110.

[8]Vivienne Gray, “Herodotus'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Method: Arion's Story (1.23-24)”, p.14.

[9]Pausanius, Description of Greece, Vol. II, Book 3.25.7, pp.160-161; Vol. IV, Book 9.30.2, pp.300-301.

[10]Aelian, On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nimals,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 F. Scholfield in Three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9, Vol. III, Book 12.45, pp.70-73.

[11]C. M. Bowra, “Arion and the Dolphin”, p.122.

[12]C. M. Bowra, “Arion and the Dolphin”, p.128.

[13]Pindar, The Odes of Pindar, Olympian 13.3-4, pp.134-135.

[14]Aristophanes, The Knights, in Aristophanes, With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Benjamin Bickley Rogers in Three Volum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Vol. I, The Knights 560, p.178.

[15]C. M. Bowra, “Arion and the Dolphin”, p.132-134.

[16]Walter Burkert, 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translated by Peter Bing, Berkeley, Los Angele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3, p. 196.

[17]Walter Burkert, 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p.199.

[18]Walter Burkert, Homo Necans: The Anthropology of Ancient Greek Sacrificial Ritual and Myth, pp.196-204.

[19]

[20]




【文献引用格式】

王以欣.阿里昂传奇考.陈戎女主编.当代比较文学 第4辑[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9.第61-83页。



《当代比较文学》 第四辑

华夏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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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夏盛铭



北京语言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

http://bjs.blcu.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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