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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帝王将相值得被书写?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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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的帝王将相

值得被书写

■云也退



一战元勋兴登堡,和他的继任者希特勒


“本来还应该有一章关于某个平凡的小店主或职员,将他作为湮没无闻的中产阶级的代表。可惜我始终没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骄傲之塔》的前言里有这么一句话,很容易被忽略,却像从小天窗里射出的一缕微光,映现了芭芭拉·塔奇曼的趣味。“可惜我始终没能找到这样一个人”,可惜吗?也许,没找到是必然的吧。塔奇曼的雷达似乎很难一向观测到平凡小人物的存在。她眼里向来是有“人类”的,她歌颂过美国人的西进和荷兰人的围海造田,那都是人类的杰作,但一到要写大书的时候,小人物就被她,一个生了三个女儿的家庭主妇兼喜欢泡图书馆的历史爱好者,给过滤掉了。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些人属于“枝节”。


 

这真的很有意思。因为外祖父(亨利·摩根索,曾任美国驻土耳其大使,也是著名的战略学者)的直接影响,塔奇曼对历史的兴趣集中于传统上属于男性的活动范围——战争与政治,进而集中于帝王将相的故事,他们如何领导,如何博弈,如何发动和结束战争。她所生活的20世纪,这种对“大人物”的热情本来是在衰微的(尽管不太明显),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基于个体视角、个体体验的人文主义,就在渐渐地走高,直至居于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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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W.塔奇曼


如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所说,普通人在过去都是皇帝、将军和英雄的陪衬品,“普通士兵出场的方式,大概就像被巨人歌利亚屠杀成堆的尸体,又或是混在欢呼的人群之中,肩上举着胜利的大卫”,而19世纪末以来,在反映一战主题的画作里,帝王将相的位置远没有在之前的战争绘画中那么突出了,与拿破仑、威灵顿、林肯们相比,霞飞、兴登堡、克列孟梭、威尔逊、威廉二世等一战中的政治、军事领导人,在大众心中的面貌,就像那些早期的黑白照片一样,经常是模模糊糊、看不清表情的。

 

塔奇曼先写了《八月炮火》,获得普利策历史奖,后来又积多年心力,出版了《骄傲之塔》这部《八月炮火》的“前传”,即讲述1914年前的十五年里,欧美各国的政要们都在做些什么。在这两部书中,九成以上的出场人物,一般读者恐都闻所未闻,像霞飞、福煦这样数一数二的军政大员,在塔奇曼笔下出现时,其形象完全得通过文字去感知:


霞飞

 

“身躯魁伟,大腹便便,穿着宽肥的军服;面容丰腴,点缀着已近霜白的浓浓的髭须和天生匹配的两道粗眉;肤色白嫩,两眼碧蓝安详,目光诚挚恬静;霞飞的模样活像个圣诞老人,叫人一见便有慈祥朴直之感——这两个品质在他的性格中是不易察觉的。……他为人稳重沉着,丝毫不动感情。他的性格的突出之处是习惯成自然的木讷少言,换在他人身上,这样的性格不免会显得妄自菲薄,然而它却像是霞飞的庞大安详的躯体上散发出来的灵气一样,令人一见便会信心倍增。”

 

当然了,这是最好的写作,但也让书的节奏显得十分缓慢,或者说,带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八月炮火》一上来就写英王爱德华七世的葬仪,给全书定了“大人物”的步调。


威廉二世与乔治五世


那是一个老人政治的时代,大人物必须是上年纪的,不紧不慢甚至“安详”的,不能仓促行事,即便激动起来也得是如鼓词中唱的关二爷那样,身躯傲然不动,唯见脸颊更红,美髯在风中飘拂。塔奇曼这么写英国陆军元帅基钦纳勋爵:


“他的一把宽阔而威武庄严的胡子也成了英国的民族象征,犹如红裤子是法国的象征一样。基钦纳身材高大,肩膀宽阔,浓浓的胡须,一副大权在握的神态,乍看起来俨然是狮心理查王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形象,所不同的只是在他严肃的、炯炯的目光背后,隐藏着一种令人莫测高深的神情。从87日起,一份著名的征兵招贴出现在街头,画中的那髭须、那眼睛以及那只手指头指着下面‘祖国需要你’的那句话,都深深射进每个英国公民的心灵。英国要是在没有基钦纳的情况下参战,就会像礼拜天没有教堂一样地不可思议。”


以基钦纳肖像为核心的征兵招贴画


她尽力唤回读者对一个过去的年代的感知和想象,在这个年代,普通人,就像文中的“每个英国公民”那样,是习惯对大人物行注目礼的,他们的意见和心情并不重要,无法影响历史的走势,至于老人政治在一战之后受到怎样的鞭挞,并不能影响她的考虑。

 

她也努力避开后见之明的影响。在随笔集《历史的技艺》中,她坦言,成王败寇的诱惑是免不了的:因为我们知道后续的结果,所以总会忍不住去评价古人行为的是非正误。当你知道一位统帅错误地葬送了万人大军的命运,你还能用别的眼光来看待他吗?如果给赵括、庞涓、马谡、苻坚这类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军事失败者画像,他们会不会都长出一些不祥的性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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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厚厚一部《八月炮火》里,竟没有出现过任何“狂妄”、“自大”、“刚愎自用”、“执迷不悟”之类的词眼,而只有像“粗鲁”、“暴躁”、“态度恶劣”等等对一个人的脾性的客观形容。塔奇曼很注意言出有据,她不要读者从历史中汲取任何的“道德教训”,事实上,你在如《梦游者》之类的作品中了解到的那种“不约而同的愚行”,在塔奇曼这里都是看不到的。她那么沉浸在一个过去的年代中,她的立场虽够得上旁观者的冷峻,却不会轻率地讽刺和评判那些正在舞台上投入地表现的人。


一战中入伍的托尔金

 

他们有偏爱,有虔诚,有对荣誉的执著向往,也有对民族和人民的(即便是自以为的)责任感,而他们最重要的品质是骄傲,骄傲于个人拥有的身份,能够承担如此重大的职责。这种骄傲,就像基钦纳勋爵的画像所自然引来的敬慕那样,向下扩散到了普通人的心里。《魔戒》的作者J.R.R.托尔金,就是其中的一员,在索姆河战役中,他失去了好几位亲密的同学,他们在爱德华国王学校里结下的深情厚谊,后来,托尔金带着一种继承遗志的心情创造了一个中土的世界,创造了魔苟斯、艾尔达、半兽人,他将自己的战争体验和丧失的痛苦,用这种方式转换成了一套想象的符码。在给儿子克里斯托弗的信中,他说,这样做是为了延续参战时的光荣感,支撑自己继续生活下去。

 

是否可以谴责托尔金的“执迷不悟”呢,既然他拒绝承认,自己这一代人都是被“大人物”蛊惑,从而受骗上当的炮灰?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的价值体系完全翻转了,现在,谁还会否认战争的地狱属性呢?而那些涉及荣耀、名誉、国族尊严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就像两人约一个时辰,留好遗书,找一片僻静的树林举枪决斗一样,纯属一个愚昧年代的产物。可是,当我们说及一战“葬送了一代欧洲精英”的时候,我们不能看不到这种“葬送”的合理性:曾经,精英并不指代那些冷眼看穿一切,因而特别顾惜生命和自由意志的人,在那个年代的欧洲,一个人的高贵,意味着他勇于承担局势压下来的责任。


 

这种由白人男性大人物们所集中代表的价值,却由一位女性的手笔来展现,这真是一种有些神奇的组合。芭芭拉·塔奇曼肯定读过《西线无战事》,这本书在1929年让雷马克红透半边天,从此过上了衣食富足、处处显达的日子,到现在,说起关于一战的经典文学作品,此书也是首屈一指。但是,把雷马克所写的战壕新兵,跟塔奇曼所写的那些人放在一起,你敢说他们打的是同一场战争吗?


在《西线无战事》里,最击中人心的段落,是主人公保罗讲述自己在服役间隙回了一趟乡、同妈妈见面的过程,原先思路活跃、观察敏锐的他,一时间就跟不会说话了一样:

 

“啊,母亲,母亲呀!为什么我不能拥抱你,我们一起死去呢。我们是怎样的可怜虫啊!

“‘是的,妈妈,我会小心的。’

“‘我将每天为你祈祷,保罗。’

“啊,母亲,母亲啊!让我们站起来,离开这里,穿过逝去的岁月,回到我们再也不会遭受所有这些苦难的时光,回到只有你和我的地方,妈妈!”

 


这些文字足以让人看穿战争的本质,并打开了一道人文主义的大门,穿过这道门,每个人都会前所未有地关心自己,看重自己的体验而非抽象的、宏大的、被灌输下来的概念。真应该问问塔奇曼,她是怎样看待那个一心为自己而活的无政府主义者雷马克的,他写的那些“逃亡史诗”的,像什么《里斯本之夜》、《天堂的影子》,说的都是“自保万岁”,成功自保的人才配拥有爱情、才华、名声与未来,陷在欧洲两次大战的战局里,不仅是一个人的灾难,还是他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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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被称为“Great War”——伟大战争,似乎是一个讽刺语,但很少有人提到,在压低帝王将相的地位并擢升普通人的角色感这一方面,它的确可称得上“伟大”,类似于中国人常说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的味道。从个人角度体验的战争,现在早已成了主流。如赫拉利所说,就连《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或《黑鹰坠落》这些好莱坞大片,都警告着“战争与你在电影中看到的不同”——这些片子还是比较早的,晚的像《拯救大兵瑞恩》以及《比利·林恩的中场休息》,光是看到海报,你就知道这部电影希望观众为每一个战争中人的死与生而悲伤、感动。“随着在胶卷、散文或诗歌中得到重视,底层小兵的感受成了战争叙事的最终权威,每个人都学会必须对他们给予尊重”,实际上,这已成了一种政治正确,一种俗套

 

李安和“比利·林恩”


那么,塔奇曼的书就只能引起战争史、政治史的爱好者的青睐了吗?当然不是。专门书写大人物的行状,对她来说,和书写小人物的故事需要同样的同情心,同样的悲悯,只是悲悯的对象不是人们的痛苦,而更在于其对荣耀和责任的虔诚信仰,这种信仰铸造了他们的悲剧人生。对《八月炮火》最集中的批评,就是太细,描写太冗长,让人不得不投入太多的时间,但这其实也是赞誉,赞誉作者的工作到位,对史料的尊重和对措辞致密的斟酌。

 

而塔奇曼也并不是不知详略的,她没有面面俱到:在《八月炮火》里,别说母亲了,就连让人想到千千万万的母亲、从而在心中燃起人道主义烈焰的情节都不见一宗。她略去了这些,不让它们分散她的文笔,她的关切;她自己也是个母亲,但她雇了不止一个保姆来打理她的女儿们,才得以写完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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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原创

首发 - 第一财经日报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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