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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旧闻录 · 奇人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伏尔基河 Author 关文杰

 

五一劳动节感言


第三个劳动节不能乱走乱动了,

伸伸胳膊踢踢腿,

就算走遍祖国千山万水。

翻翻旧信看看老照片,

就算亲人相见老友相聚。

天,还是那个天,

地,还是那个地,

可空气已不是那个空气,

戴上口罩,保持距离。

我们原地度过五一。

尽管如此,

我能感到春天的气息,

我能嗅到友情的魅力。

外滩的寂静,

三镇的无奈,

前沿的拼搏,

春城的哭啼,

……

这是今生仅见的一幕,

但愿也是唯一的一幕。

让众生之路前赴后继,

生生不息!


鄙作今天是第三十九集,讲的故事主人公也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过来的,至今坚强地活着,乐观的活着。


期盼空气不再污浊,乾坤继续朗朗,生活重回正轨,人们仍然欢笑,发自肺腑的那种。

2022年5月1日小记

 大荒旧闻录·奇人记作者:关文杰

春夏之交的一天,23点前后。八连寂静的夜空突然被声嘶力竭的喊声打破“三三跑啦,快来人呐!”

随着丁丁被踩了尾巴似的怪叫,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声马上响彻夜空,生生光着膀子,穿个大裤叉子,站在连部小宿舍门口使劲地吹着紧急集合号。


正是小麦扬花的季节,夜里虽说不是很冷,但也还是凉意袭人。


记得那天我是在连部算账,有几分钱总也对不上。我当上士有一段时间了,可是算账对我来说还是短板,就是不大识数的意思。可那时候咱工作认真呀,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样子,左算右对的的忙到半夜。


账本封面上我自己手书的“为了战争和我们的经济建设,要用好每一块铜板。”的毛主席的语录,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跟真事似的,在那抠叱。


我本是个对数字不那么敏感的人,让我算账,那基本上就是折磨我了。


好不容易算得差不多了,回宿舍钻进被窝。那天是新换的绿色格子花纹床单,是老妈刚从北京寄来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新换的蚊帐显得那么干净,很快我就迷糊了。


讨厌的紧急集合号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我脑袋里还蒙蒙的找不到北呢,只听隔壁的丁丁——就是那个被我们吃完羊油凝固了的笑脸吓坏了的上海知青——在院子里扯着喊破了的嗓子叫“马号、马号,三三往那跑啦!”


说起三三,那可是八连的传奇人物。


三三大高个,大眼睛一转就是几个主意,那眼神跟X光似的,啥人在他眼前一过,他都能看出个十分八分的,让对方不自在。他年轻时也是个英姿勃发的人物,天资聪颖,博闻强记。在北京读的又是重点学校,虽没上大学就被发到北大荒来了,但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没有他不知道的。即便是到了北大荒,那农活基建五行八作啥的,就没他不会的。


就说北大荒的农活吧,虽说是城里人,三三干起来也是那么得心应手。和大泥那是东北公认的“四大累”之一,一堆黄土要像揉面一样揉透了,不能有生土。说起来容易干起来难,虽说没啥技术,但要有力气。和泥先要用平锹把泥水拌匀,水土结合,再加上粘稠劲,哪一锹都得有几十斤的分量,一天不知道要翻动多少锹。然后再用大铁棒子砸,可能是让土和水尽量融合,这样做出来的砖坯才密实。砸泥铁棒子越沉,泥和得越好,这可绝对是个力气活。

你琢磨吧,干这活一天得有多大的劳动量。


我刚到八连不久,第一次到窑地,就看到三三光着膀子,一条麻绳扎在腰里,勉强挂住那条破烂的裤子。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碱结成的霜泛着白光,白光上涌出的汗水不断流下去阴湿了裤腰,连裤子都是湿的。 


他那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永远是湿淋淋的,不知为啥,三三还总是把它系在脖子上。


三三扭动着水蛇老腰,奋力挥舞着手中茶碗口粗的铁棍,拼命地向泥堆砸去,泥浆飞溅,啪啪之声不绝于耳。这类苦活知青不爱干,就都交给“八种人”干了。而“八种人”中三三常因嘴欠受到管教的训斥,就被罚“砸大泥”。


不断的超强体力劳动,倒是让三三练就了极强的体魄和健美的肌肉。现在想起来,要是健美运动员都发去干这活,估计是个人都能练成一身的腱子肉。


那时候我不认识三三,劳动也不在一起,只知道他是现行反革命,一定是个很坏的人,自然要远离的人。也听说他经历丰富,也算个奇人。


23点05分。


来不及找眼镜,我穿上衣服跑出门,还没到马号就叫铁丝网绊了一个大跟头,我一个前趴虎脑袋几乎扎进了马粪堆。顾不上拍干净身上的马粪,就又冲进茫茫的夜色,向王八盖地方向追去。


边追边想,晚上收工时分,我路过场院,看见平时不大下“基层”的国国、纪纪、OO(不是丢日记的那个OO)、指导员等一干连队核心人物在种子库出出进进的,里边不时传出哭喊声,听着就瘆得慌。心里纳闷,也未敢多问,那时候就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的政治纪律了,这本事似乎是天生的。现在想来,那嚎叫声必是三三了。


事后得知,据汇报,三三准备报复连队保卫组的同志,还要联络人员进京告状。


“这不反了吗,还没到秋后就要算账?”指导员一声令下,保卫组连夜突审三三,非要问出他报复的计划和组织反党集团、联络地富反坏右研究复辟大计的事。


这是哪和哪呀,当年抓他的又不是保卫组的人,判他“现反”的是萝北县,他为啥报复八连呢?


再说了,虽说三三聪明绝顶,以他偏居一隅,穷困潦倒的现状,也无任何建立反动组织的资本,他上哪儿组织什么反动集团呀?他越是不招,刑讯逼供越厉害,据说已经是吊起来暴打了,有点渣滓洞的意思了,想想也觉可怕。

连续几天,受刑不过三三只好表示再想想。保卫组的弟兄们也累了,你想呀,那种子库里尘土飞扬的,再加上赛力散、1605等农药的强烈气味,那都是有毒的啊,人呆久了会变得迟钝的。一堆人上串下跳的折腾,三角皮带舞得山响,那屋里的空气还好的了?于是指导员宣布先把三三押回去,严加看管,明日再审,他们自己也歇歇。


在“八种人”宿舍,三三被反剪着双手蹲坐在墙角,旁边一碗大碴子粥,几个小饼子,几根咸菜算是晚饭了。你还别说,三三这么受气,晚餐还是和知青一样,没啥区别的,起码说明我这个上士没虐待他,没有看人下菜碟。


多年后三三在酒桌上说,那天自己蹲在墙角,连死的心都有了。可一想自己还没到三十岁,人生的美事也没享受多少,连老婆还没混上呢,凭啥要死呢?可是照这样再来几天,不让他们打死,就是光吊在那里也没啥活路了。还是跑吧。一个逃跑的计划就此形成。


趁着夜深人静,三三磨断绳索,在臭鞋堆里找了双稍微合适点的农田鞋,临走还没忘记揣上俩小饼子,轻轻拨开门,迈过丁丁设置的障碍,一头钻进了茫茫夜色。

23点40分。


夜色中的王八盖子地一眼望不到边,白天看上很美丽的田野,此刻充满了神秘,不知哪里隐藏着阶级敌人。


跨过泄洪沟,我跑进了正在扬花吐穗的麦地。星光下麦地泛着青白色的虚光,隐约可见有一条条深色的线伸向远方,那是有人跑过去时把小麦的花刮掉了显出来的,也不知道哪条深线是三三蹚出来的。


“出来吧,看见你了”、“往哪藏?跑不了啦!”诈唬的喊声从四周传来,不绝于耳。


三三是六三年到北大荒的支边青年。为人很有点北京人的特点,就是能言善辩,没几个人能说得过他。盖因其知识面较广,见识多,加上过去北大荒比较闭塞,当地人对外界知之甚少。碰到个这么能白话的自然高看几眼,当然也有羡慕嫉妒恨的。


三三父母都是电影圈里的,后来成名的老谋子、凯歌啥的都是他爹的学生。他从小生活在电影圈里,从而认识不少名人,也知道不少名人轶事。比如文艺界谁和谁拍拖啦、谁是谁和谁的私生子啦、谁的七腔共鸣轰动维也纳啦、谁给老毛演出让主席落泪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什么陈冠希、张柏芝、宋祖德的事,就没他不知道的,那时候八卦少,这些事就是我们从北京来的也很少听说,所以到哪里都会有一帮崇拜者。

更别说他脖子上老是挎着个上海牌58—2型135相机,这在那个时代的北大荒绝对是稀罕物件,谁都想让他给“捏”(摄)一张。于是,他身边自然会时常围着一些人,特别是女孩子。而这,总会引起一些人的羡慕嫉妒啥的,给他埋下祸根。


不久风起云涌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三三的天才立刻就有了用武之地。很快萝北的一个造反派组织任命他为宣传部长,红卫兵委员会常委,并为打派仗造势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个造反派当时可是炙手可热的,萝北县革命委员会的一二把手都是他们那派的人,连“三结合”的老干部也是他们的人,可谓权倾一时。


三三似乎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谁知,福之祸所伏吧,不知道他自己预感到没有。


0点30分。


搜捕三三的队伍还在漫山遍野地找呢,大呼小叫的吆喝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谁知道好景不长,文革结束,搞真正三结合时三三所在的一派没进革委会,更别提三三的常委身份了,他们在萝北顿时失势。


你想呀,哪个领导希望那么有权势的组织进班子,更不能容忍这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当常委,尾大不掉这是常识,这里甚至没有谁是谁非的问题。于是,他们那一派的主要领导,也以不同罪名处以刑罚,三三则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劳改,林彪一号令后,内迁到我连监督劳动。


本来是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的事,多少有点少年轻狂的“派仗”,打成了政治问题,又变成了刑事问题。三三罪过大了。


监督劳动的生活是艰苦的,连工资都没有,只给一点生活费。记得三三最大的发明,就是用可怜的生活费依然让自己过得有声有色的。


他买来不要布票的毛巾,自己缝制内衣内裤,除了比较爱招虱子外,看上去还真不错,不少知青也纷纷效法;


买不起刮胡子刀,三三就自己拔。找了个小号的晾衣服的夹子,没事就在脸上、腮帮子上、下巴上乱夹一气。你别说,他的下巴还真薅得干干净净的……


不但艰难的生活三三能从容应对,干起活来他也有着与众不同的理念。就说盘炕吧,一般瓦工盘的炕烧不了多久就会倒烟,能把人呛个好歹的。而三三盘的炕一冬天你烧去吧,那热得,保证烙得你翻过来掉过去的。


不光农活,就是带点技术的活,机械、制种、接菌啥的,三三不时也会发表点高见。三三有时不招人待见,大都和他爱侃有关。比如,他名叫“建三”,一般不待人问,他便主动介绍“‘建三’就是建设三江平原呀,我爸生我就是让我来建设北大荒的。”


听着这似是而非的解释,常常让人觉得好玩,又觉得他胡侃,四几年出生的你,那时谁知道有北大荒啊,更没有上山下乡这一说。

记得是他被抓回来那阵,在宿舍看管,连炕都不让坐,只能蹲在地上。那天刚好平平探亲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刚刚出品的上海牌过滤嘴香烟,烟很香不说,那白绿相间的香烟盒上,一盏红色的人民广场的华灯煞是好看,很是让人赏心悦目。义利奶糖没变样,还是那熟悉的包装,看上去很是亲切,吃起来没得说了,甜得人心动。


看到三三蹲在炕下的样子,顿生怜悯,趁周围没人(那时候和看守丁丁还没后来那样的交情,要不也不会偷偷摸摸了。)我抽出一支香烟,和一块北京义利牛奶糖丢给了他。

接过烟糖,三三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足有半分钟,他才恋恋不舍地吐出烟雾,刚才还是木讷,无望的面容立马表现出一副满足感。


没吸几口,他把香烟小心地掐灭,生怕掉落一点烟丝。然后和他的经济牌香烟一起放在我们丢掉的烟盒里,说是可以借借高级香烟的味。最后他把棕黄色的过滤嘴丝束取下,接在9分钱的经济烟上继续享用。


奶糖则是切分成若干小块,用糖纸包好,馋极了才吃一块。


尽管那个年月这两样东西对我们来说也是奢侈品,但是看见蹲在炕边的三三,我还是愿意给他分一点的。


可是接下来三三的表现我不敢再给他任何东西了。


那天,我和平平在宿舍,看见三三还在用那个上海牌香烟的过滤嘴吸烟。我走过去准备再给他一支香烟,这时三三拍着衬衣兜里隐隐露出的绿色的上海牌香烟盒说“捷捷给的这烟真香,这糖真甜,我得慢慢享受。”


闻听此言,我还没反应呢,平时温文尔雅的平平大怒,骂了几句三三,拉着我就走开了。


后来我才明白,三三的话要是让警惕性高的人听到,那我俩就有立场不稳,敌我不分,对敌温良恭俭让之嫌,甚至给扣上通敌,与坏份子沆瀣一气的帽子,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2点10分。


还是不见三三的踪影。收工号响了起来,我们疲惫地回连了,所有人无功而返。


几天后,离我连不到十公里的红旗(地名)解放军驻地传来了消息,让去领人。


原来三三那天根本就没跑远,一是天太黑,二是体力不支,三是也知道跑不出去。他多贼呀,找了个沙底的泄水沟,搂了几把野草躺下就睡,在我们的诈唬声,连队的紧急集合号声中,他睡了个好觉。在北大荒广袤的田野里藏个人,那比躲在沙家浜还难找呀。


当改革的春天来临,大地尘埃落定,三三也终于迎来了堂堂做人的时候。俱往矣,在历尽劫波的三三眼中的世界,依然是五彩缤纷的。


多年后,三三还真干上了摄影,还专司给明星们拍剧照,影视圈里大大小小的明星,特别是女明星们都以让三三拍剧照为荣。三三家里挂满了美轮美奂的明星们的特写,我一进屋竟然有掉进美人堆里的感觉,目不暇接。


也许是看着美女照片养眼,三三老来的状态出奇地好,估计也是对年轻时远离女孩遗憾的补偿吧。


由于他的影响,弄得八连陆续也出了不少摄影爱好者,力力、生生等对摄影都颇有研究,优秀照片不断涌现。就连从政多年的老作近来也忽发狂想,斥几千元巨资购进机器,准备操练一把摄影,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美女照的吸引,但是有三三影响那是肯定的。

九死一生的三三,回京后也是励精图治,事业干得也不错。近几年致力于收集整理其父的摄影图片,连续出版了几本专集,还屡获全国图书大奖,也算对荒诞年代青春际遇的回报吧。


特别是赖他性格开朗,为人大度,往事的伤害于他只算一场经历,并无芥蒂。只是最近几次聚会三三一反往日积极的态度,不时缺席,致电方知,哥们身上加了点零件。要强了一辈子,风霜雨雪的日子扛过来了,但身体退行性变化那是谁也扛不住的。


几天前去上海,见到幽默风趣的丁丁,大家都有“老则老矣”的感觉了。谈起往事,丁丁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小麦扬花之夜的变故,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岔了音的呼喊呢。


他最关心的是,马上就要集体重返北大荒了,现在三三见到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呢?


你猜?


几天前,三三在中央电视台探索栏目里侃山,还是一副侃侃而谈的样子,仍然那种从容不迫的感觉。


温州的、哈尔滨的、上海的弟兄都看到后,纷纷给我来电话说“这家伙还那么能侃啊?”


哈哈。


2点30分。

很快,大家忘记了三三,快速钻进被窝,未几便全部进入了梦乡。八连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尽管是表面上的。

文章来源:伏尔基河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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