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丢了

作者：辛一

   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

   四九的上海倒不十分冻人，只是风刮得紧。早晨去人民广场锻炼，倒走1000步已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随着喷泉的音乐，呼吸吐纳；脚在用力，气贯中天；腰在用力，血脉畅通；眼在用力，心无旁鹜。走在宽敞的广场大道上，时时浮起飘飘欲仙的感觉……

   乐极生悲，手机不见了。以为遗忘在家中，匆匆回家，不见踪影，心里有些毛。打电话找，铃声大作却无人接听，如此数遍，恐手机已丢。因未关机，便心存侥幸。发短信：朋友，您好。首先感谢您拣到我手机，如果说前世的三百次回眸，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你我在这偌大的世界里也算机缘巧合。我和手机寒暑易节朝夕相伴，它记录着我浪迹天涯的近十年的足迹，更储存了三山五岳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风光无数……敝人已是拄杖之年，恐难再走漫漫长征路。天可怜见，手机归来之日，当是千元相酬之时，皇天后土，决不食言……二十四小时过去了，音讯杳然，手机绝情地离我而去。没有手机的日子真是煎熬，白天茫茫然，六神无主，茶不思饭不香；睡前无手机辗转难眠；午夜梦回，伸手一摸空空如也，心中一片惘然……

   向孩子求助，回复“好”，片刻又见信息：买好了、华为、黑色、4G、内存64GB，明天送货。

   字里行间飒爽英姿掷地有声……

   孩子不错，2003年去台湾，返沪时，整整一箱风梨酥加上阿里山的遮阳帽遗忘在座位下，走出车门，心里一惊，猛回头，车门已徐徐关上……我既无铁道游击队的不凡身手，也无彪女堵门之胆魄，只能望车兴叹。求助地铁的工作人员。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小丫头带着诡异的微笑告诉我：我们会尽力的……不过是一句空话，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孩子闻讯后说：人没丢就行……随后不知从哪儿订购了一箱风梨酥寄来。

   至今我都不知道手机怎么丢的。平时小心翼翼，攥在手里怕摔了，揣在怀里怕丢了，怎么就没了呢? 我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了好一阵子。

   “事不过三”。有一回晨炼因夏天衣单，把手机放在广场的长椅上，回家才想起，返身去找，晨曦中，手机忠心耿耿默默地等我回来找它。还有一回，晨炼返家途中，在路边小店试穿T恤，回家后才想小包忘拿了，返身去找，小包仍在，握着老板的手感激涕零如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

   前年年末，在海南三亚酒店遗忘小手机，导游帮我联系找回，虚惊一场。去年秋天去山西，在悬空寺车站，拉杆箱不见了，居然失而复得……心忖，命大福大造化大，自我感觉太好。

   这是我丢的第二部手机。2001年夏天返沪探亲，购“阿尔卡特”手机。返兰后别在腰里，晚上外出，瞬间不翼而飞……

   去银行恢复支付宝，大堂经理安慰我：都快二十年了，丢二部手机不算多……

   人生寻寻觅觅，走走散散，白云苍狗，运数无常。天地之间，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一生都不过得失两字……

   得失事过都成梦，忧喜心忘便是禅……

 2018年1月22日于上海

排队买重阳糕

 作者：辛一

  南京路上有一家专卖糕点叫“沈大成”的百年老店，曾经十分红火。

    我之所以时常驻足光顾是因为它留给我太多的童年回忆。老店糕点价廉物美品种繁多，几块钱而已，儿时只卖几分钱，印象最深的是豆沙馅的条头糕三分钱。一群如狼似虎的小学生相约而来，买上一条，大伙一拥而上，一人一口，买的人倘若手缩得慢一点，估计能咬到手上……嘻嘻哈哈间条头糕烟消云散，全然没有卫生的概念……

此店一直红火。年轻的情侣买上些，小俩口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充满了甜蜜和温馨;老人买好后在店前石墩子上坐下彼此谦让着，便构成夕阳下一幅最美的画面。

    前两年，突然网络上出现一条本地新闻：画面上群鼠在店内肆虐如入无人之境……一夜之间，街谈巷议，百年老店积攒的声誉訇然倒塌，门庭冷落车马稀……关门停业，大张旗鼓地清洗，公示已请市级灭鼠队进店清剿……如系新闻人士曝光倒也无可厚非，倘若同行挟私挤兑可谓一剑封喉，“厚黑学”无师自通所向披靡……

    我时常经过此地，生意清淡，顾客廖落……心为之揪然。

今晨路过，上百人的队伍排成两行，人头攒动，盛况空前，为老店重振雄风而由衷地喜悦。很长一段时间，老店默默自我救赎，品种不减，价格不涨，店员热忱低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欣然加入到排队的人群中……

上海排队的秩序尚好，也有插队者，大致是悄悄地站在一边，慢慢地往里蚕行……于是便有人喊道：排队排队……大多插队者便讪讪辩解：我不买，看看……也有“背着牛头不认赃的”，于是千夫所指：介勿要面孔的（不要脸）……一般有保安维持秩序，强行驱赶。比较长的队伍一般要排一小时左右。为打发时间，素不相识的人便开始闲聊，上至国家大事，下至社会热点，臧否人物，抨击时事，包罗万象……直至买好，挥挥手，再会再会，头也不抬，作鸟兽散。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戴遮阳帽的男人，个头不高，岁数不大，拄着一根考究的挂着一块有机玻璃的手杖，穿着干净，面有病容，五官端正，看得出年轻时是很漂亮的，一副看透世事，上海人称为“老克勒”的人。

男子很健谈：……我这根手杖救命用的，上面有机玻璃牌子上有电话号码和病史，一旦发病掼（摔）倒马路上，人家好救我……我口袋里还有一块硬纸板套着一张百元人民币，叫救命车要付钞票的……我还不到六十岁，退休十几年了……年轻时当过兵，海军，在青岛……身体老（很）结棍（实）的……现在不行了，开始时老掼（摔）跤，以为鞋不好，后来掼得昏过去了，一检查血管堵牢（塞）了。抢救了好几天……现在还不来三（不行），重症病床经常去……

每趟住院，跟医生谈话像做生意一样。医生讲：住一天三千，住几天？我一般要问的。医生讲一周，我便说三、五天就可以了。住院一千一天的，医生讲要十天，我讲五天最多了。用药也一样，有的药没用场的，好的药勿要介些多，我跟伊拉（他们）讨价还价……支架现在全是国产的……以前抽烟，一口牙齿墨墨黑，现在抽得少了，不抽，早晚还是死……酒也喝得少了……这个不吃，那个不喝……活着没意思……勿要勿吃，也勿要瞎吃……我每年都到这里买重阳糕。有老鼠?南京路上哪家店里没老鼠，又不是老虎，吓啥啦……想穿点，明年还不知道能来伐?……我住在莘庄，老早住在延安路高架下面，折迁的……我退休早，工资不到四千，大部分交给医院了……我每次住重症监护室，跟屋里厢人（家人）讲好，你们从门上窗户望里看，只要看见我眼晴眨巴眨巴，说明我还活着，一时半会死勿脱，你们就放心回去，又勿让你们进来，问也勿要问……有一回电击，我醒来后感觉还可以，就开始眨巴眼睛，不停地眨……

他侃侃而谈，周围的人伸长脖子听得津津有味，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他便有点兴奋，脸上露出一阵阵红晕……

    他不说话时，周围的空气便有些沉闷……我突然想起余华先生“活着”里的主人公---福贵。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生命显得无奈而豁达。“听天由命”，这大概是世上最大的从容。

    时已深秋，见一叶而知岁月将暮。

排到窗口时，人们都让他先买，他苦笑着连声说：谢谢，谢谢……

    他买了两合重阳糕，见墙角处有一辆未锁的“共享单车”，走过去，大声问：啥人格（谁的）? 没人，我踏了走了，到人民大道坐地铁还有蛮长的路……他把可伸缩的拐杖收起，把重阳糕放在车兜里，骑上车走了……望着他赢弱的背影，人群中深深的叹息声，不仅仅是怜悯……

那辆单车是我骑来的。

2017年10月28日于上海

城市与移民

 作者：辛一

   城以盛民；市，买卖之所也。

   宋代自开埠以来，城市初具雏形，时人释之，可谓一语中的。

   以上海为例，这座移民城市是苦涩的海水中生长出来的。它最初的居民主要是在海边以捕鱼为生的农民。上海简称“沪”，是“滬”的简体字，为“扈”的衍生字，“扈”的本义就是捕鱼工具。因此上海的土著居民是早先的浦东人，穿着自家编织的土布衣服打鱼种地……被浦西的“上海人”贬为“阿乡”，真是数典忘祖，那些油头粉面鼻孔朝天穿着光鲜的“上海人”，实质是外来户，是移民。

   二十世纪初，上海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六十年代中期，意大利导演安东里奥尼拍摄的纪录片里，镜头拉开外滩的全景时，解说词是：这是一座靠外国资本堆砌的城市……有了城就有了市，必然产生汹湧而来的淘金者。一百多年前，长江三角洲一带的破产农民蜂涌而至，两广两湖包括其它省份的移民接踵而来……为便于称呼，彼此称之为老广东、老山东、小无锡、小宁波……应运而生的是山东煎饼杨州剃头匠苏州嗲妹妹……多如牛毛的小K（少爷）……滑稽剧《七十二家房客》便是以亭子间小阁楼为背景上演的各地方言剧。

   大凡移民都怀揣梦想或苦于荒年，一跺脚，背井离乡拖儿带女，背一领草席，拎一卷行李上路，被命运一路裹挟踉跄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寒冬酷暑衣不遮体，食不裏腹，哀鸿四起，饿殍遍野……但凡能挣扎到目的地的都炼就了金钢不败之身，只要给一滴水都能活得无比滋润，有点阳光人人都能赛牡丹，屁大一点地方跳闪腾挪螺丝壳里做道场，活得精彩无比。最早上海南市区的棚户区（被上海人斥之为“下只角”），一张席子就地一卷就是一个家，名为“卷地龙”----是龙是虫唯有自知。看过《动物世界》吧，那些狼奔豕突的场面，那种奋不顾身的争先恐后，那种无与伦比的活力，令人热血沸腾怦然心动而叹为观止……

   物竟天择，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是上苍和苦难造就了移民坚韧不拔的体魄和灵魂。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们建造起自己的乐园，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辉煌。

   中国的三大移民潮：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其中不乏精英巨擘……

   书载：澳大利亚就是由一批流放的死囚和罪犯建国的。美国总统奥巴马是肯尼亚后裔，美国前驻华大使洪博培，前劳工部长赵小兰，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均为华裔，秘鲁前总统藤森是日裔，新加坡前资政李光耀也是华裔……还有不少诺奖获得者，移民不在少数。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热播电视剧中芈月的老爸是楚成王，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唾沬都能把她淹死，却繁衍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玄孙---秦始皇。

   战国时期，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秦国广揽人才，各国谋臣策士饱读经书，周游列国，献谋划策，一展雄才大略，也为自己猎取功名，最后秦国问鼎天下。与其说是秦国的胜利，不如说是移民的成功。

   美利坚也是如此，从莱克星顿的一声枪响拉开独立战争的序幕，建国至今不过二百年左右，却汇集了世界上各个领域顶尖高手（当然还有其它因素），成了世界老大到处指手划脚……

   当然城以盛民，只是提供了舞台，还得看自身的十八般武艺如何。另外机遇也必不可少，如伟人在哪儿点个点划个圈……栽下梧桐树，引得金凤凰，于是化腐朽为神奇，沧海桑田天翻地覆。

   时也，命也，夫复何言，无论是城还是城里的人…… 

   因此，谁也别瞧不起谁，都肉身凡胎，大可不必趾高气扬，也不必妄自菲薄，倘若一定要拼的话，看看各自祖坟上冒的青烟如何？

2015年12月28日于上海

   辛一（笔名），八岁时从老家江苏时堰到上海读书，十八岁赴兰州支援内地建设，当过工人、调度、计划等工作。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西北师大后从事教学工作至2012年，同年返沪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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