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 | 时间不中止，就像地名不会消失

云也退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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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中止，就像地名不会消失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现在你不妨想象一下，如你所说，在这一切下面，没有任何上帝。任何人都不管任何事，整个世界是一团大混乱，或者，还要更糟，是一部机器，是一部坏了的除草机，它只是由于自身的动量而运转……”

说话的人叫伊凡·穆克塔，听他说这番话的人，一个毛刚刚长齐的小伙子，叫伊齐多尔。他们是一个村里的人，这个村叫“太古”，隐喻的意味很重，住在太古的人必然要讨论上帝、天使之类的物事，就像住在西昌的人会感到自己跟外太空有某种联系。某一天，战火烧到了这里，世界观已成的人们，脑海里自然跳出了问题：“是上帝的意思吗？”或者“上帝是什么意思？”

落到纸上的事物，都有个从波平如镜到风起云涌的过程。在太古，起先的事都是关于出生、抵达、积累、爱情、收获的，这是必要的静态，每个人都要在相对的静态中认知、学习、适应。他们要学习很多，从食物的种类、烹饪法、口感，到水的味道，到土的质地，到那些在出生或抵达的时候已存在的东西：半破不破的茅屋，绿色的牧场，兽群的足迹，奶酪，马铃薯，酸菜，各种口口相告的传说怪谭……以及最重要的——身边之人的等级。

谁在我的上面，谁在我的下面，谁可以使唤我，我可以支配谁；牧场是谁的，茅屋又归哪些人使用，谁必须在磨坊里干活并听命于谁。地主，雇农，流浪汉，独自成熟的女儿，大胆开蒙的男孩。当原始的力量一起苏醒，性一定跑在第一位，男人亮出武器冲向女人，他们的心里完全没有“爱情”这种后来把性别世界搅成一团乱麻的概念。所有行为的背后都晃动着本能的影子。时间在这里开始。

时间当然不能让人轻松地抓住它的脑袋；只是因为一本书、一个故事有限的体量，我们说，时间从这里开始。在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每一则短章都以“某某人的时间”为题，米霞的时间，格诺韦法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麦穗儿的时间……仿佛是给一场戏分配每个演员的戏份。当戏来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时，我们看清了太古在公历纪元中的位置：1932年，波皮耶尔斯基疯狂地恋上了一位女画家，并开始收藏现代派绘画，当画家弃他而去，地主觉得，他的时间开始崩塌——在小说中，在所有角色中，他第一个意识到有一个“自己的时间”存在。

而时间的生长和积累也在地主这里第一次遇到阻力：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悲惧感，他总觉得世界在消失，世上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在消失；爱情、性、金钱、激情、远游、价值连城的名画、聪明睿智的书籍、卓尔不群的人们，一切都从他身边匆匆地过去了。”

托卡尔丘克作品

地主和教父，书中的两个早早地便完成了自己的人，也是最先在时间面前有所动作的人——他们都意识到了时间的压力。地主悲且惧，恐而慌，然后，他像一个哲人那样，在一个让他心生安慰的春天支起罹患关节炎的病体，想到“我从哪里来？我的源头在哪里？”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引导我们忘却“地主”这一身份及其伴随而来的阶级色彩，而仅仅当它是一个符号，一个开启“自我之思”的大门的人。

而教父呢，他淡定地遗弃了时间，因为他找到了永恒存在的上帝。上帝并不与人的起源同步，他是事后部署的，但上帝的概念一旦出现，他的威力就被上溯到了人所想象的自己的起源时刻，世间的一切都被归于他的名下。他被认定为唯一的创造者；而人们在时间中露脸，开始思考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也会明白自己并非从无到有，否则就是在僭称上帝的权力。

那些不受时间骚扰的人当然是有福的。马克思口中的农民和“小手工业者”都是这一类。那个古老的故事里，农民躺在树下，讥笑整天忙里忙外的地主“看不透”：“你赚再多的钱，不就是为了舒舒服服地躺树下乘凉吗？你看我现在不是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树下了吗？”小说里的老博斯基，一辈子安装木瓦，他在自己的时间里“一生待在府邸的屋顶上”。“他看到许多来来往往的人的永恒的运动，看到他们见面和告别时打的手势和面部表情，看到他们彼此交谈和听别人说话的情景……可他们跟他又有何关系？”

下一代便不同了。老博斯基的儿子帕韦乌登场，他在他的时间里想要出人头地：“他担心，如果不赶快行动起来，他就会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像他父亲一样，永远只能在某个屋顶上安装木瓦。”年轻人渴望实现自己，渴望做出选择来成就自己，他学习，他去考试，他追求比自己高一个阶层的姑娘，追求所谓的“向上流动”。

帕韦乌很活跃，一直到战争爆发，他蹲了集中营又活着出来，也依然在积极地回应时间的磨洗。养育子女、挣钱、自我教育，使劲往高处爬。四十岁的时候，处在人生“顶峰”的他明白自己一事无成，想大哭一场却没有一滴眼泪。一个个如何赚钱的念头从他密匝匝的焦虑的脑丝中迸发出来，但随即又想到，这些将在未来发生的事情恐怕跟他的过去那样，将来回看的时候全无意义。他也“完成”了自己，只是以最不尽其意的那一种方式。

米霞成年了，嫁给了帕韦乌；麦穗儿有了女儿，叫鲁塔，伊齐多尔爱上了她，她却将芳心暗许了别人。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有了子孙。老博斯基死后，帕韦乌依然不曾萌发对属灵的存在的感知——上帝似乎从没进入过他那颗完全世俗化的头脑。为了给父亲办丧事，他去找了神父，一个在他看来无非做“死人生意”的人，神父报出一个数字，帕韦乌当即暴跳如雷。

上帝若隐若现。上帝会响应呼唤他的人，让他安心；但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没有一个角色从头到尾匍匐在他的脚下。莽原之女麦穗儿就是最不安分的一个，对她来说，安心就意味着停滞，时间变得毫无价值。她曾冲着想睡觉的男人说：“人干吗要出生，就是为了现在睡觉？”

战争兴起了，如众所知，波兰首当其冲地被德军占领，波兰人从来就以大国自居，这回被德国人狠狠地蹂躏。女人呼叫着上帝：“我们怎么办？”男人疑心：“上帝是真正存在的吗？”被战争洗刷了三观的伊凡·穆克塔像伊齐多尔说出了那样的话：根本没有上帝，最值得你看顾的是你的下体。

波兰是个天主教国家，在贫穷的村子太古，上帝岂有缺席的道理。但内在外在的变故很快便让人们懂得，上帝不足以兜揽住所有有关意义的疑问。我活着是为什么？我怎么就沦落到这般地步？沉默的上帝，不现真容的上帝，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早在人们感知到上帝之前，“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就存在，而它也终将延续到上帝的威力黯淡之后。托卡尔丘克并没有取缔上帝，不过，她让上帝也加入到盛衰的洪流之中，就像人一样，她在这本书里留出了给上帝的时间，让他变老。

伊凡死于战事。但太古从战争中活着出来。不，即使被夷为平地，这个地方仍然叫“太古”。为了明确这一点，当然也是为了尽量吸收前辈作家，比如拉美人胡安·鲁尔福的艺术精华，托卡尔丘克让死人也拥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让果树、菌丝体都拥有自己的时间。有机世界里到处是观察的眼睛和萌动的欲望。时间并未中止，就像地名不会消失。当果园的时间开始，我感到，的的确确，小说的世界在托卡尔丘克的笔下扩展了：

“果园有自己的两个时间，这两个时间交替出现，年复一年。这是苹果树的时间和梨树的时间……苹果年让人产生新的构想。人们踏出新的小径。他们砍伐森林，栽种幼树。他们在江河上筑坝，购买土地；他们挖地基盖建新房。他们想周游列国。男人们背叛自己的女人，而女人背叛男人。孩子们突然就变成了大人……在梨树年里，不会发生任何新鲜事。凡是已经开始的，继续存在。凡是目前还没有的，都在虚无缥渺中积蓄力量。”

不仅是扩展，而且是对人的起落兴衰提供了一种解释，就连上帝，也得服从于果园时间的神秘的安排。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走向尾声的时候，新一代人已进入了自己的时间，从全知者视角看到的又一轮兴衰循环开始。我们懂得这些，但还想看小说家有什么新的阐述，还想知道，是什么人看透，什么人看不透，什么人看透了那些看透的人并没有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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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

作者: 云也退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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