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书 | 《迷惘》

by云也退

“一个没有头脑的世界”。

“一个没有世界的头脑”。

“一个世界，在头脑中”。

《迷惘》分成三部分，在每一个标题面前我都发过呆。看完小说，每个标题的涵义似乎都能从内容中找到，但总是滴滴答答地言不尽意。

我在还没读过几本书的时候读了《迷惘》，看到一个嗜书如命的人，基恩教授，是怎样被书毁掉的。但是，基恩的毁灭似乎又是偶然，只因他娶了自己那个不学无术却又心狠手辣的管家，这个女人将他从他坐拥两万本书的私人图书馆（一个“没有世界的头脑”）里赶了出去。

然后，图书馆外头：头脑是没有用的，身体一统天下。一群恶棍把基恩剥夺得一干二净，还像真正的黑社会那样互相坑蒙杀戮。奇怪的是这些人看上他，似乎也有把他当成和自己一样的疯子的意思。身处“没有头脑的世界”里的一个毫无保护的“头脑”，一块装满了书的拳头大小的软组织。想起那句话：在疯人院里，你没法证明自己是正常人。

好在他还有个弟弟乔治，一个职业精神病医生，懂得如何按疯子的思路制服疯子。他把女管家和她的姘夫赶走，将基恩迎回了自己的家。但是当哥哥的非但不事感激，反而恶语嘲讽：

“你的目光太放肆了。让我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学术研究吧！你用不着假装对它感兴趣。去和你的疯子待在一起吧！我也不向你打听他们的事。你说得太多了，因为你总是同人混在一起！”

包括乔治在内，书里的每个人都觉得和自己不一样的人都是疯子。乔治帮助哥哥，却还要使劲地挽救哥哥对自己的信任，但他内心里却又似乎希望哥哥毁灭：“有本事你把你的藏书给点着了呀？”结果他哥哥还真给点了。头脑里的世界导致了头脑的灭亡。

兄弟两个的谈话光怪陆离，逻辑清奇，其中还引用王充，还把孔子的生平说了一堆，用来证明《论语》里不谈女人是多么的有道理。卡内蒂是个重度厌女症，他让乔治明说“女人是祸水”，又让基恩恶狠狠地骂他弟弟是登徒子，说他之所以能帮助他赶走他的恶妻，只是因为他从不拒绝女人的诱惑，久病成医。

埃利亚斯·卡内蒂

每个人都是极端偏执的人：不论他/她是有心为害他人还是只求与世无争。每个人都像书一样沾火就着。这当然不是看书的结果，事实上，卡内蒂提出了一个“与书无关”的命题：那些钻在书堆里的人会觉得他的学问和研究是“关天下”的，舍此而外没有更重要的东西（也许打游戏、编程或炒房地产的人也会一样想吧）。书给了他以权威来斥责或者忽略书以外的世界，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让他明明备受摧残，依旧对健全的心智反应关闭大门。

虽然卡内蒂的讽刺手段很难经得住翻译的颠簸，但是我能向他这本小说学习阴郁。《迷惘》太阴郁了，室内室外，简直从没开过太阳，睁眼闭眼，不是黑天就是火焰。那是1935年的小说，那个时代留下了这样阴郁的教训：那些互相冲突的认识，不管分歧多小，如若不加注意，早晚会导致一方在另一方眼里变成彻底不可理喻的物种。

刚才在地铁广告里看到一句话，大意是“我俩三观契合，唯一的区别是我活在夏天，她活在秋天”，大概是说一个床垫能够满足体质差别大的两个人吧。想法不错，实际上呢？别说体质了，哪怕吃完饭后一个人使牙签，另一个人用牙线，未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