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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 | 一匹马走进酒吧,和一个我喜欢的翻译故事

云也退 云也退 2023-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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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



一匹马走进酒吧,

和一个我喜欢的翻译故事

        

大卫·格罗斯曼和他的英译者杰西卡·科恩



他是个单纯的人——相对的单纯,但按照世人的平均水平,这相对已经近乎绝对。他诚恳,有一双不会撒谎的眼睛,和一种在宁静的家庭之外几别无欲求的仪态。他不会挡在任何人前进的道路上,除非有人故意挑衅他,除非那个人是历史。

 

我说的是大卫·格罗斯曼,作家,以色列人。他最近的一本小说,《一匹马走进酒吧》,让我感到有一丝陌生。故事的主角,一个名叫杜瓦雷·G的脱口秀演员,在以色列西北靠海的城市内坦亚,面对一群酒吧里的观众,是这么讲话的:

 

“相信我,要不是我得养着三个漂亮女人和一、二、三、四、五,五个孩子,算算看,五个呐,我对上帝发誓,今晚站在你们面前的可是史上第一个患产后抑郁症的男人啊。五次啊!实际上是四次,因为其中有一对是双胞胎。但其实还是五次,假如你算上我自己出生后抑郁的那次。可者一大堆破事最后让你得了好处……”

 

这些句子真不像是格罗斯曼会写出来的,他写这些字的时候大概表情都是扭曲的。杜瓦雷·G谑语连珠,女人的肉毒杆菌,男人的秃头,政府的税种,国防部的安保措施,自己爹妈的性爱,一无遗漏。他的形象跃然纸上,但是,写他的人是格罗斯曼。


 

“不过说实话,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何要从制造财富的人民那里征税,这里的逻辑是什么?听着,内坦亚,听仔细了:国家应该只向有理由相信是快乐的公民那里征税。那些能发出由衷微笑,那些年轻、健康、乐观的人,那些能在大白天吹口哨、晚上有性生活的人。那些人才是唯一应该纳税的傻子,他们才应该被剥夺所拥有的一切!”

 

像个讽刺作家写的,可是,格罗斯曼不善于讽刺。他爱写伤心。凡人都有伤心事——在格罗斯曼的小说里,没有比这句话更强悍的真理了。伤心来自陌生化,投入地表演的人,被一个旁观者看着,伤心在这时开始。退休法官阿维沙伊·拉扎尔注视着杜瓦雷,他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杜瓦雷”怎么看都不是一个以色列犹太人的名字——他的大名叫多夫·格林斯坦,57岁,从他嘴里迸出来的一个个笑话俨然在他自己变做一个最大、最完整的笑话。而这是他所追求的。拉扎尔看到了他的形象:矮瘦,枯萎,戴着眼镜,跟他海阔天空戏谑一切的表演内容形成了对比。伤心在这时开始。


 

他要说他自己的事情。说他的爸爸,一个理发师兼很糟烂的父亲,经常殴打儿子;说他的妈妈,一个被大屠杀阴影纠缠的女人,身背重负,只好以求死了结。他们的儿子,就是他自己,长得“只有花生粒大小,一钱不值”。为了讨他妈妈的喜欢,他开始双手倒立行走,为了躲避邻居孩子的欺负,他把这项技能越用越纯熟。

 

表演开始没多久,他就被自己的话戳中了心事,抑或为了间歇性地回一下血,他“委顿下去,猛地被抽空了似的。他双手搁在臀部,急速喘息着。他盯着空气,眼神如老人一般凝滞。”

 

当脱口秀再次开始,我不再怀疑格罗斯曼是否能胜任了。他做到了,不仅做到,而且,他写出了那种内含在话语之中的苦涩的成分。这苦涩是他所追求的,被台下间歇性的哄笑所加强,又被他自己吞咽回去,消化掉。他的一个动作,有时候比动作的影子跑得还快,他会闪避,会佯攻,会撩拨,必要时会跺脚,会撒丫子跑,也会步履蹒跚。他用拳头打自己脑门的时候,打的是他57岁的人生里,因为未经善待而绵软稀疏的部分——几乎是每一个部分。


 

现在,我不再怀疑格罗斯曼是否做了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这样的一次脱口秀表演,绝不是一小时滔滔不绝的脱口秀视频能够替代的。

 

他说到了臭名昭著的纳粹医生门格勒,“连门格勒都研究我们,或是我们身上的一部分,尤其是大腿和前臂骨”;他说到服兵役时,一个女兵当众找他,他被其他人齐齐地用手指了出来,他把这一幕类比为“纳粹的选人游戏”,也就是在犹太囚徒中根据体质选出可以服劳役的人,再把其余人就地杀害的“游戏”。阴霾,大屠杀是永远的阴霾,平白调动关于大屠杀的集体记忆,是犹太人独有的尴尬技能。一般情况下,这样做很可能触伤无辜,可是杜瓦雷以脱口秀演员的身份钓观众的笑声,只要笑了,哪怕只是小小一龇牙,他就赢了。我想起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的那次行为艺术表演:赤身裸体地站着,让观众们对她随便做点什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些老早就听过的笑话,在故事里,在特定的场景之下,变得不同以往了。像是一只爱骂人的鹦鹉,被主人关进了冰箱里,出来时问“里面那只鸡犯了什么错?”又像是蜗牛抱怨自己被乌龟打了劫:“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然后是成人笑话,是那些让男人浑身瘙痒,女人掩口低头、吃吃地笑的笑话。还有的笑话,让那些发笑的人愤怒起来,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笑是在侮辱自己,是在暴露自己的庸俗或者无情。于是他们怒视杜瓦雷:你,你干的好事!


David Grossman

 

一些人,来这里就图一个乐,听他说起严肃的事情,便兴味索然,走了;年岁大的观众也走了,因为杜瓦雷的一些心痛往事引起了他们的共鸣。有一个人离场时嘀咕道,来这里是来玩的:“周末,想让脑袋瓜清空一下,谁晓得被这厮变成了赎罪日。”一年一度的赎罪日,是犹太人为过去这一年里做的错事忏悔的日子。在杜瓦雷面前,他们先是发出了抑制不住的笑,继而不清不愿地歉疚,再继而恼恨起他的“货不对板”,说好的奉献一次爆笑表演,谁知道,他要向观众们讨要跟多。

 

留下的观众,将走了的人带走的那些注意力背到自己身上,就像从大屠杀中活下来的人觉得自己背走了死难者的债务。他们和那位退休法官一道,成了杜瓦雷不情不愿的合作伙伴,在他们的配合下,他益发沉浸到自己的故事里,人们盯着他,目不转睛,忘了他的丑,他的老。



而他也盯着台下的老朋友阿维沙伊。阿维沙伊,这位退休法官一辈子的工作就是在估量人,现在,他看着杜瓦雷,奋力地从局部失忆中回到正常。他们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四十多年没见面了,直到杜瓦雷打电话请他来参加他的演出。格罗斯曼巧妙地把读者放到了观众群里,让退休法官活到他们的身上,被台上的人盯着看。

 

“我想要你看到我,”他说,“想要你真正看到我,然后告诉我。”告诉他什么?阿维沙伊自问。“我想过,一种人格的光辉。内在的光芒,或者内在的黑暗。秘密,独一无二的颤抖,两个是一样的东西。很多年前,当我才开始做法官的时候,我幼稚地发愿要在每个站在我面前的人身上看到它们——看到秘密,看到那独特的颤抖。”


中译本封面,实在是……唉

 

翻译过来的文字,在传达脱口秀的内容这方面真是力不从心了。我只能拣我有感觉的词句反复琢磨。我喜欢主角这样的句子:“有时候,我觉得这肮脏的盘算至今也没有从我的血液里往外冒出来,它做不道德。怎么可能呢?这种肮脏……它是有放射性的,没错,这是我个人的切尔诺贝利。短短一瞬就能延续一辈子,依然在污染着我要靠近的一切东西,每一个我触碰的人。”我喜欢这个提法——“我个人的切尔诺贝利”。我的反应,和台下的一个观众的反应是一样的:“说下去。”

 

2017年,国际布克奖选中了《一匹马走进酒吧》,是有些奇怪的。这本书里有着太多的以色列人才能感同身受的幽默,主人公操着希伯来语,说着以色列人熟悉的生活,不管翻译如何尽力,对别的国家读者终究是难于理解的。格罗斯曼本人也很意外。他在接受《国土报》的访谈中说,自己不知该如何解释这次获奖。


英译者杰西卡·科恩

 

不过,他说,他从小到大读过并喜欢过很多书,都是别的国家、别的文化下的作家写的,这使得他的《一匹马走进酒吧》也带上了杂糅的特点,“这种杂糅是吸引人的,尽管距离遥远,却让读者能够在字里行间有所想象。”

 

当然,它还需要译者的贡献。那毕竟是脱口秀。为了翻译此书,格罗斯曼在一间翻译工作室里,当着15个译者的面读他的书,译者们讨论着一个个句子该如何翻译。当小说念到最后阶段时,格罗斯曼眼睛盯着文字,耳朵听到了抽泣和撕纸巾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译者们的眼眶里都有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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